针尖上盛开

第三十一章 熟悉的歧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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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云娜重新站在院子里时,她不由得有些恍然,好像六七年前刚分到这个大院时,站在这条路上的感觉,时光在这一刻有些穿越。

她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带着点夏季的浓郁甜味,不像春天那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青草味,也不像秋季那厚重的果实熟透的甜腐味,而现在的味道,正如她的心情,带着点期待,带着点甜蜜。

她也不知道期待什么。

也许,只是惯例,重新开始一种生活,总会有一些期待,哪怕这种生活,带着旧有的味道,却因为生活的心态不同,也还是有所期待。

大院看上去,仍像三年前离开时一样平静,还是那些楼,那一条直贯院子东西的路,那样的服装,老面孔不少,也增加了一些新面孔。

待跟在张宇航的身后回到家里时,打开门,那种熟悉的感觉才将她拉回了现实,这是她工作读书这么多年的积累,这套屋子见证了她在这个大院的变化:有了这么一个属于她的私人小空间,有一屋子她熟悉的家具。

关上这个门,她有时光的流逝感,走出这道门,才发现,改变的只是自己的心情与看世界的态度,大院的人,面孔在更替,但看得见的作息制度与看不见的价值评判标准却没变。

陆陆续续见到以前的朋友与同事,他们见了顾云娜,先是寒暄,“回来了?毕业了?”“开始上班了?”云娜笑着点头答应,有时还要停下来,说上两句话,她的心态仍停留在几年前一个新人的阶段,而其实别人看她,却已是个工作多年、经风雨见世面的老同志了。

就像人们心理的变化,总是追不上年纪的变化一样,云娜见到年轻的小姑娘,总有一种认同感,可是刚一亲亲热热地开口,便立刻感觉到了距离——别人已将她当成了前辈,她不得不在心底暗暗自嘲:老了!

走在院子里,认识的人渐渐多了,去打个开水,二百米的路,需要跟四五个人打招呼,脸上老是绷着笑,怪有些累的。

去处里、财务办各种手续,见到了不少陌生的年轻面孔,云娜的脸上挂着谦和的笑,对方却喊着“娜姐”,热情而恭敬,云娜很有些别扭,只好学着那些“大姐”的样子,讲些老气横秋的话,试着聊一下天气或是调侃一下大院。

原来的处长、政委都转业了,新任的领导是从别的处调来的,以前也认识,例行的见面,云娜很礼貌地在他们办公室中的皮沙发上都坐一下,新来的小公务员战士过来倒上了水,没有了初到单位时的新鲜与拘谨,心中多了些见过世面的满不在乎。

新处长坐在插着国旗和党旗的办公桌后面,新政委则亲热地陪着云娜坐到了沙发上,两人都是一样地和蔼可亲,脸上挂着热情的笑,处长先是表达一下欢迎,欢迎学成归来,如今处里正是求贤若渴,开展了若干新的业务,正需要有志青年来大展宏图,云娜很配合地表着态,表示一定不负领导期望,将自己学到的知识用于实际的工作中,做出一番成绩来。政委则亲切地嘘寒问暖,问有没有什么困难,需不需要组织帮忙,各项手续办妥了没有,云娜忙很动情地说,这几年在外面读书吃了不少苦,一切事情都要亲力亲为,如今又回到组织的怀抱中,感觉很温暖,很感动,并表示要将这份感动化为工作的动力。

从办公室出来,碰见了吴颖,她一见云娜,忙热情地迎上去,说:“回来了?哪天正式上班?有空一起聚聚?”

云娜也忙道:“好久不见,你更漂亮了。”

吴颖前面的刘海烫了一下,侧堆在额头,扎起了一个蓬松的马尾,皮肤更加苍白了,化着淡妆,显得下巴尖尖的,身材似乎更苗条了,举手之间,有着大城市时尚女性的自信与老练。

不知为何,云娜近来对吴颖有些敬而远之,如今见她对自己这么热情,心中居然有些愧疚。她偶尔也会羡慕吴颖对这个现实社会规则的接受之快,而她,心中总是有许许多多跨不过去的坎。

两人站住,手拉手地聊了两句,梅雨刚过,天气正热,办公室中的空调虽然都开着,但只要稍微动一下,便会不停地出汗,而吴颖的手却是凉凉的。

吴颖悄悄地问云娜,“怎么又回来了?为什么不趁这个机会换个单位?”

这也是许多人惯常的做法,借各种机会离开大院,不管是借调还是读书,抑或是换个男女朋友,结识某个领导,有时都分不清,离开这个大院是手段还是目的,总之,都是要离开。云娜苦笑了一下,她也曾有过这种念头,然而却无这个能力,随着年纪的增加,她开始承认,并不是所有事都能通过努力做到的。

云娜找了个表面上最好理解的理由,说家都安在这里了,还折腾什么。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子射进来,在地面投下窗棂的影子,灰尘在光线中跳舞,空气中有种很不安的燥热。

吴颖仍然在处里做着干事,换了新领导,处长、政委的脾气还不清楚,工作方式在不断做着调整,心里边的压力还是挺大,而且做干事的确比以前做业务要忙很多,几乎要24小时地待命。如今她对这份工作又爱又恨,爱是在别人眼中,总是看到一份羡慕;恨却是自己越来越觉得厌倦了,每天忙着琐碎的事务性工作,曾经很努力学的专业,永远地抛荒了,而且根本没有私人时间,没有上下班的区别,领导一个电话,就得进入工作状态。

她前一段时间便听到云娜要回来上班的消息了,但实在太忙,家里单位两头跑,一直没空聚一下,没想到今天在办公楼里碰到了,云娜看上去,除了比以前显得更沉静了些,别的甚至连发型都没变,而她有时照镜子,却觉得自己老了很多,心里很累。不管外面社会如何变化,就算是互联网已把每个人都跟世界联系了起来,这个大院中仍固守着论资排辈的等级,在有组织那双看不见的手所调整的范围内,首长永远是正确的,是英明的,是体恤下级的,是指挥一切的。

吴颖晚上回去,花了更多的时间照镜子,皮肤过于苍白了,人也瘦很多,使得眼角唇边开始出现细细的小纹了,微微上翘的眼角,一丝不苟地描着的细细的眼线,很自然的状态,眉形也漂亮,每次做头发,都会让人修一下,平常自己也会认真地检查,及时拔去不该有的毛发。这些年,昂贵的护肤品算是没白花钱,发型也很时尚,她在市里那个家附近的一个装修精致的发型工作室办了一张贮值卡,每两三个月都会过去修一下头发。可是今天见到云娜之后,她便一直感觉,这种精心呵护的完美形象,似乎缺少了些什么,是什么呢?云娜依然是那份素面朝天的脸庞,皮肤也不完美,颧骨上洒了不少的斑点,然而两颊却透着健康的红润,最难得的是眼神中还保留着刚来时的那种清澈与纯净,而自己的眼神却黯淡了下去。

她发现了自己缺少的是云娜的那份自然的活力,也好,约了周末的晚上聚下,可以好好聊聊了。

顾云娜又回到原来的办公室,开始了周而复始的上班生活,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科里原来的人,也走了一半,只有老钟没变。

处里参谋阿晋去年也出去读书了,不料一学期下来,听说因带头绝食抗议学校伙食太差,被退了回来,他仍是单身,只不过样子更加满不在乎了,他专门跑下来,通知云娜去领取一笔“研究生安家费”,据说每个分来的研究生都有。

云娜跟科里请了假,坐中午的通信车来到总部。

车子一驶入总部的镇,一股热闹繁华便扑面而来,各式店铺,炫着各种色彩的招牌,一下子推挤着争先恐后地入眼。其实,这与真正市中心的繁华还是有着差距,这里只不过是小城镇的热闹与二三线品牌的时尚聚集地,但在许多久居大院的人的眼中,还是很有些啧啧称羡的。

车子在总部大院停了下来,同是部队大院,这里便多了些严肃的气氛,门岗也显得更加负责任了。

下午上班时间还没到,云娜便在附近无聊地逛着,2:30上班,逛到近三点,云娜才回去,她也想错过刚上班时的人流。

一进办公大楼,身后的旋转门将外面的热气挡住,高大宽敞的门厅中,一股凉意包住了云娜,正对着旋转门的,是一座五连的红丝绒的隔扇,上面镶着几个巨大的金光闪闪的字,是某领导人对部队的寄言。

径直走到隔扇右后侧的电梯前,来之前已打听好,在7楼。

从电梯出来,两侧是长长的走廊,楼道内静悄悄的,走廊两边是相对的办公室,处处都透露出无形的威严与秩序,云娜随意地向一边走去,边走边看上面的门牌,找“干部科”的字样。

还算顺利地找到,推门进去,靠门有张桌子,前面坐着一个年轻的上尉,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脑。

云娜敲敲门,他才抬头看到门口站了个人。

云娜穿的是便装,她本来想办完事逛逛街,嫌一身军装还要拿着帽子不方便。

云娜问:“请问曾干事在吗?”

对方疑惑地问:“我就是,你哪位?”

云娜自我介绍了一下,说就是上午电话联系过的,从分部过来的人。

云娜小心翼翼地问:“听说有一个什么安家费,处里通知我来领,是在你这里领吗?”

云娜这几年读书,接触了一下外面的世界,见过一些知名的教授、院士,同学中也不乏名校精英和业内小有名气的人。她总结了一下,地方上的人不像部队,挂个军衔,是哪个级别,一目了然,等级也就比较分明,他们从外表看不出区别,她见过一些身份名气显赫的人,他们的态度大多随和谦虚,做人很低调,而那些气质张扬的人,反倒是些草包居多。所以她也养成了习惯,时刻提醒自己,一定要谦逊有礼,因为没准身边某个其貌不扬的人,便是个个传说中的神奇人物呢。

此刻虽然知道这是局里指名道姓发下来的奖励,虽然知道对方只是经手办事的人,但还是以恭敬的态度对待他,她觉得这样也是对自己的尊重。

对方见云娜如此谦逊的态度,以为她是今年刚分来的毕业生,便摆出一副老同志的样子,慢吞吞地放下手中的事,在桌上一堆纸张中翻了好半天,拿出一个表格,鼻子中哼了一下,说,“填一下表吧。”

云娜心中略有不快,但还是认真地填好了表格。

他仔细地看了填好的表,没有挑出什么问题来,云娜在旁边无奈地等待着。

他放下表格,转身打开后面的柜子,从中拿出一个信封,里面就应该是准备好的奖金吧,云娜有种煎熬结束的快感,伸手去接,他的手却又缩了回去,问道:“你知道局里为什么发这个奖励吗?”

云娜伸出的手,尴尬地愣在了半路中,什么意思?

云娜看着他摆出的一副老气横秋的脸,疑惑地摇了摇头。

他一下子来了精神,清了一下嗓子,以教育下属的口吻,来揭开这个惊天的秘密:“领导给你发这个钱,意思很明确,就是希望你们利用所学的知识,为单位好好工作,不要辜负领导的期待啊。”

云娜看着他那张虚张声势的脸,突然觉得很为他悲哀。

云娜道:“你知不知道,这个钱是从哪里来的?”

对方有些吃惊,没想到会有这么一问,一时有些张口结舌地说:“这,这个钱?这是,是财务那里给的呀?”

云娜道:“财务的钱哪里来?这是军费。军费是从哪里来的?国家拨的款。国家哪里来的钱?是老百姓交的税,我们都是纳税人养起来的。我拿这笔钱,是要对得起纳税人,是他们养活着全国的军队。在我眼中,这不是领导对我的恩赐,这是纳税人对我以前的奖励及今后的期待。”

云娜微笑着讲完,盯着有些目瞪口呆的上尉。

上尉实在没想到,这个看似年轻稚嫩的女孩子,居然讲出了这些话,他的概念中,第一次清晰地听到别人对他说“纳税人”三个字,他入伍十几年,接受到的语境一直都是“首长”“领导”“新兵”“老兵”等,他对国家有几大军种,几大军区,军区领导是谁,军队的装备如何,现在单位有哪些首长,各部门领导人事升迁的内幕等,他可以如数家珍,“人民子弟兵”只是一句烂熟于耳的话,却从来没真正想过,军队与国家、人民之间,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关系。

云娜伸手接过奖金,冷淡而礼貌地点了点头,站起身离开了这间办公室,直到走出这栋办公楼,这才觉得呼吸畅快了许多。

许多年前,鲁迅先生写过一篇文章,叫《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文中有一句:“听说刚勇的拳师,决不再打那已经倒地的敌手,这实足使我们奉为楷模。但我以为尚须附加一事,即敌手也须是刚勇的斗士,一败之后,或自愧自悔而不再来,或尚须堂皇地来相报复,那当然都无不可。”不得不说,鲁迅先生这份洞察人情世故后的犀利,是初入社会的人难以理解的,但愈是在社会上受到碰撞,便愈是有种共鸣。

不仅“费厄泼赖”的精神是要看对方是否“刚勇的斗士”,对人的尊重和对自己的谦卑,亦要看对方是否值得和理解这一行为。

云娜此刻也没兴趣再逛街了,回去的班车还要等两个小时,周彤彤自从追悼会后再也没联系过,陈玮应该正在上班,她本来想过去他办公室坐一下,如今也没了兴致,于是她伸手拦了的士回了大院,在的士上给陈玮发了条消息:“我来总部办事,这次有些忙,下次再来找你坐坐。”

陈玮很快回复:“你现在哪?”

“我在回去的的士上。”

“好吧,下次一定要见个面,请你吃个饭。听说你毕业了,又回你们处了?也好,在那个大院习惯了,也是挺好的。”

“想离开也没有关系,只能回来了。何况家都安在这里,想去别处,宇航估计第一个不同意。”

“你这么优秀能干,在哪都能干好。我们处正好有个项目需要你们处合作,期待我们有机会共事呢。希望看到你有更多发挥能力的空间。”

“谢谢!有机会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