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公嶺

尾聲(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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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家裏一舉全遷來到了長沙。

一晃又二十年如夢一般匆匆地過去了。

今年仲秋。我的身體經過幾次大的治療又開始好起來了。自己早已退休,但按照要求還要留在崗位上工作,但我也總閑不著。現在,我七十五六歲了,決定從研究崗位上退下來,但休息了半年後,總覺得閑下來不行,太無事了也不好。仲秋後,我再次向校方和研究單位申請,要求再帶一批研究天然磁石的研究生。

公告在電視上告布後,這天,我來到了芙蓉賓館招收點。剛坐下,就發現坐在我對麵那虎背熊腰的中年人旁邊還坐著一位,正是這中年人翻版的後生。後生二十二三歲,看上去很有派頭,深含著富家之子的氣質。他西裝革履,領帶長垂,濃密油亮的頭發下蓋著張方盤嫩嫩白白的臉,那雙很有考究的皮鞋油亮亮的。他踱著穩重而又很有掂量的方步,看上去每一步都含有那種自信和穩操勝券的飽滿情感。他筆挺著腰頭,讓那燙著的祚細縫褶的褲子成流線地運動著,肩挎長帶老板大包,在衣褲外的屁股下,貼著身子在輕輕地一下一下地**撞著。後生剛來坐下,他的左手就順手把一位苗條而又青春勃發的女孩摟在懷裏。她那濃濃的劉海鬆毛黃的頭發下,露出著一張紅潤潤嫩圓圓的粉臉,一雙顧盼瞭人的眼睛,在活脫脫地閃爍著。那件超短的呢皮料,像夜蝶張著的碩翅,飄飄地張著。那胸部高高地隆起,在鏤空的貼身的襯衣的圖案裏,**著半個胸脯。她在他懷裏,她這時好似一隻活蹦蹦的寵物一般,任隨著他的動作與擺弄。在眾目睽睽之下,兩人吻了又吻後,在開始著說話,女的在說:“告訴儂(你),阿拉(我)上伊老當(騙了我)了。”男的回答:“我怎麽騙你,我們不是好好地來了嗎?”“阿拉夜裏飯還吃格是油燜落蘇(西紅柿)!”女的笑了笑點頭說:“阿拉喜歡儂,儂回上海做撒(幹什麽?)。”男的在笑笑地點頭。兩人在不停地呢喃般地笑笑說說著。這中年人的左耳朵輪廓上,有烙著一個隱隱約約的“雷”字的火痕,但精心看上去又似乎沒有。我忙醒悟過來,但又怕冒失,便將話語長拖著,去投“話”問路:“你是——?”這人用地道的雷公嶺山村的土話在說:“啊,我是攸蓮二縣交界處,湘贛山區雷公嶺的人。”他邊說邊往內衣兜裏掏著什麽,邊反問般地也在投“話”問路:“聽口音,你好像——好像也是湘贛山區這一帶山衝的人。”幾下之後,他掏出了身份證。一瀏覽,哎呀哩哩!這不是我故鄉的人麽?“這是誰家的後代?”急促之下我問起了。“劉新的兒子。”啊!新哥,那過去一幕幕的往事,便閃電般地複蘇過來了——我腦海裏早已關死的熒幕,“嘩”地一下打開了。我見到了我的童年,見到了雷公嶺,見到了新哥和英姐,見到了那簡陋的夜校,見到了陳大隊長以及黑臉狸和狗屎腦牛八……當然我也見到了蘇蘭老師。他告訴我,他叫劉繼新,是他爹給取上的名字。啊,四十多年過了,時間就恍如昨天,這好比一場夢過去著一樣,過去的事就好像在昨天發生的一樣!我記起了,就是他,就是那個孩子,為了母親上好課,他便哄著妹妹睡好覺後,自己又不聲不響地上課去了;就是那個孩子,聽到我要離開家鄉,離開雷公嶺的時候,跑在一夥大孩子的後麵,手上舉著他媽媽做著的那簇鮮花,跑到我的麵前,把媽媽的囑托與鮮花送到我的手上,並用黑乎乎的眼睛久久地凝視我……今天這時立在我眼前的是一位五十多歲,已經是兩鬢花白的人了,那梨黃色的臉上,讓條條的皺紋深度地凸現時光的磨礪和雕琢,但他愉快的心情在那上麵覆蓋著厚實的祥愜的氣色,顯得幾多旺旺紅紅的。他的青春與年華的韶俊早已在上麵殆盡了。我激動得一把湧了上去,來到了他麵前,一手緊緊地握著他,一手緊緊地擁抱他,我的眼淚流下來,在毫無思緒地說,“你就是我新哥的兒子啊?你認得我不?我曾經教過你?我就是當年教你的陳老師,我離別家鄉的時候是你把你媽媽做著的那一簇鮮花送到我手上的!”哇——!他哭起了。久久地抱緊著我。兩人抱在一起,哭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