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滿丁香花的長寧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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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癡嗎?

老鄭家的三小子就像一根竹竿,巷子裏的人都這麽說,說過一笑。鄭慧智總是聽到這樣的說辭,一直不明白,這說辭裏到底是什麽含義?鄭為民聰明嗎?鄭慧智認為他老實,忠厚,他就老實忠厚,而且笨。竹竿表明又瘦又高又聰明,從老實、忠厚這塊兒講,或者從鄭慧智這塊兒講,鄭為民就是個木疙瘩。說一個木疙瘩像竹竿,也真俏皮。鄭慧智花了很長時間推敲,就是不明白。自詡才高八鬥的鄭慧智確實被難倒了。鄭慧智隻好這樣說服自己:三哥的老實忠厚是裝的,實際上他比幹七竅玲瓏心。鄭慧智花了很長時間說服自己,反複地說服,就是無法說服。就鄭慧智的一管之見:笨,不得不護著。每每看到他含冤受屈的眼神,每每看到他謹小慎微的身姿,就不由得想為他伸張正義。

也難怪,跟著鄭毅任學徒的鄭為民,倒黴到家了。鄭毅任訓他、辱他、折磨他,鄭為民更加唯唯諾諾了,就像大樹底下的小樹苗,纖細、孱弱、不反射陽光,晦暗不明地活著。沒法子,他就這個性,過於聽話,凡是家裏人吩咐的事,他就一根筋地去做,年幼,沒有實力,總是吃力不討好,結果每每挨訓。就像做傘這件事,沒有人要求他學,鄭毅任也沒有強迫他退學做傘,他就自說自話地退學做傘了,新鮮勁一過,鄭毅任就沒有好言語了,動不動還說:“做傘,也不看看你自己有沒有做傘的天賦。”

是個人,隻能選擇氣死。

皖南的春天是出了名的寒冷,一大早,汪臘梅就忙活去了,鄭慧智哆哆嗦嗦地躺在**。天已經大亮了,鄭慧智聽見三哥推開大門,一大團絮狀的東西噗地將他圍住,他在那霧裏掙紮,漸漸模糊,不一會兒,他終於從那白霧中掙紮出來,一頭的水珠,仿佛跟霧打了一架,打得特別凶,鄭慧智把腦袋放進被窩裏。過了不久,鄭慧智又把腦袋挪出被窩。還是什麽都看不到,大霧很濃,一下子化不掉!天地白成了窟窿,雲霧彌漫,看不清底細。鄭慧智傻傻地看著鄭為民,像看電影一般。鄭為民舀水了,他拿著葫蘆瓢連人帶瓢探進水缸,他就愛這麽玩,他邊舀水邊喝水,小動物一般,舀了兩瓢水,他喝了兩口水,他喝夠水了,鍋也喝足了,鍋小。他又把上半身放進水缸裏,足足兩分鍾,鄭慧智好奇地看著鄭為民沒有肉的屁股,想到了腰斬。如果三哥被腰斬,隻剩下半截,鄭慧智還是能認出來的,鄭為民的屁股因為無肉,仿佛兩個癟著的口袋,方形。鄭為民的頭終於從水缸裏縮回來了,然後,走出門,白洞打開,露出鄭為民這個黑色的內瓤,他沒有閑著,他站在那裏,左手挖一個曲尺形的窟窿,傾斜的窟窿,一個細長的黑窟窿從他的手下站了起來,接著有了哭聲,哀怨地、不死不休地,在門前的陰溝哭著,那聲音是哭著走的,由近及遠地、響亮地、筆直地向場基下的溝渠哭去。對了,場基下溝渠是孤山村裏最糟糕的地方,夏天到來,就發出惡臭的氣味。鄭為民進門了,窟窿在他身後隱藏了,仿佛刺啦一聲,上了拉鏈。米被倒進鍋裏,發出梭梭的聲音,沒有玩好,極其不甘,劈柴在燃燒,發出啪啪的聲音,它們明顯歡天喜地,米的抱怨聲瞬間被淹沒,木材的醇香開始在整個屋子裏彌漫。從鄭慧智的視角來看,天地很小,小得隻有三間屋子那麽大,那丁點大的天地裏隻有稀飯、灶台、桌子和床。稀飯熟了,稀飯的香氣在三間房子裏跑來跑去,從飯香中可以揣摩出那稀飯熬得特好。電光火石中,鄭慧智忽然明白了:如果說三哥聰明,就是三哥會做事,而大哥是個書蟲,橫草不拿、直草不撚的書蟲。這樣一想,鄭慧智終於明白了巷子裏的人說的話。在日常生活中,自己就是個白癡,什麽都不會,而三哥什麽都會。他會做飯、會挖筍子、會釣魚、會釣黃鱔、會裝鱉,當然,他學習也好。明白事情的鄭慧智感覺失落,甚至悲傷,轉而空洞起來。鄭慧智不願意把自己想得難堪,就把頭放進被窩裏,裝睡覺。實際上睡不著,米粥熱鬧地在鍋裏撒歡,噗噗地撒歡。鄭慧智的失落更重了,夾雜著木材香的空氣開始撩撥鄭慧智的鼻孔,大腦開始渙散。在渙散的大腦皮層上不斷跳躍著這樣的畫麵:三哥在熬粥,他坐在灶前,兩眼緊盯灶門,火苗在跳舞,那畫麵漸漸撤退,鄭慧智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