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道

#11.他想做開顱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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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這位何許人是一位神經外科醫生,他是以患者的身份與何許人相識的。起初他判斷這位何許人很可能就是《自道》的作者了。因為許多大作家都曾經是醫生。於是他每次見何許人都將話題往文學上引,可是何許人隻談專業。直到有一天他進何許人辦公室,發現何許人正在埋頭寫著什麽,他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似的一陣竊喜,心想,終於讓我抓住把柄了,便用逗趣的口吻問:“怎麽,寫小說呢?”何許人的表情像得了腹瀉似的沒精打采,竟眉苦臉地說:“我一天做兩三台手術,回到家都快散架了,連看小說的力氣都沒有,更別說寫小說了。”他發現辦公桌上的煙灰缸滿滿的,一縷纖細辛辣的藍煙正頑固地從煙灰缸內若炊煙似的升騰著,而何許人的左手手指間還夾著一截煙頭,一寸長的煙灰頑固地顫顫巍巍地不肯脫離母體,他斷定何許人遇上了難以逾越的坎兒,不然陰鬱不會像青苔似的掩蓋了整張臉。他試探地問:“那你寫什麽呢?”在他心裏,何許人應該是看慣生死的人,平時不僅健談,而且待人熱情和善,是個性格開朗的人。可今天何許人不僅反常,而且寒鴉般的眼神裏蒙了一層陰霾。他決定一探究竟。此時煙頭上的長煙灰終於脫離了母體,落在何許人的褲子上,何許人下意識地彈掉煙灰隨手又從煙盒內抽出一支煙,用煙頭對著火,然後將煙頭插入煙灰缸內,歎了口氣說:“我在寫申訴。”“申訴?”他的表情猶如大風刮過平靜的水麵,“為什麽要申訴?”何許人緊鎖眉頭,仿佛在登山途中遇上了難以跨越的岩石裂縫,這裂縫是突然出現的,以至於驚得目瞪口呆。此時何許人正神情沮喪地往下看,驚出的冷汗像刀片一樣滑過後背,何許人沉吟片刻說:“我被舉報了。”窗外射進來的陽光宛若銳利的刀鋒,他的視覺微微抽搐了一下,仿佛他就是這一駭人舉動的嫌疑人,他目光幽暗鋒利地問:“舉報你什麽?”何許人石雕似的坐著,仿佛滾燙的熱血已經變成了冰冷的流水,臉上流露出一絲緊張不安的優雅,仿佛懷揣著一隻老鼠,又不願意讓別人發覺似的,何許人沉思了一會兒,還是放鬆了繃緊的警覺,搖了搖頭說:“正好,你懂政治,可以幫我拿拿主意,你知道像我這種隻顧低頭拉車、不懂抬頭看路的人,對政治是門外漢,不然我也不至於讓人家當猴耍。我記得我告訴過你,神經外科老主任已經退休了,現在是群龍無首,加上我一共是三位副主任,資曆都差不多,但業務水平我是最好的,於是我就成了眾矢之的。”我明白了,”他恍然大悟地插了一句,“你被誣告了。”何許人的雙眼像兩個煤球一樣燃燒起來,用力摩擦著手腕,極力控製著激憤的情緒,屋子裏氤氯著劍拔弩張的氣氛,何許人咬著嘴唇說:“簡直就是公開整人。你猜舉報信告我什麽?說是病人死在了手術台上。”他納悶地伺:“開顱手術在外科手術中是最高端的手術,病人死在手術台上有什麽稀奇的?”何許人痛苦地掐滅手中的煙,緊接著又點了一支,憤恨地說:“這次不同,是醫療事故,而且病人家屬已經向法院起訴了。”他語氣中流露出將信將疑的驚愕,挑著眉毛問:“真的嗎?”“假的!”何許人一副傷痕累累的表情,胸膛劇烈地起伏著,語氣充滿了寒意,仿佛嘴裏塞滿了冰塊,而且咬得吱吱作響,何許人控製住戰粟,惱著一張臉說:“是一位副主任和院長聯手在整我,上個星期院長親自到神經外科開了一次辦公會,在會上當著全科室同事的麵宣讀了舉報信,並要求我公開做岀檢查。我當時就蒙了,我從醫以來已經做了六七千次手術,根本無法斷定舉報內容的真偽,因為三位副主任都有病人死在手術台上的經曆,而且都曾經被病人家屬起訴過,不瞞你說,我是神經外科手術死亡率最低的,這一點連老主任都甘拜下風。冷不丁冒出這麽一檔子事,我突然言語艱澀、靈感枯竭,像受審似的坐在那裏,無助地搓著手。一些見風使舵的同事開始落井下石,幸虧副院長發現了問題,他尖銳地指出,舉報信上舉報的病人死亡時間不對勁,他說去年五月份到七月份我帶著抗震救災醫療隊在抗震一線救死扶傷,當時何許人跟我在一起,整整兩個月根本就沒回過家,怎麽可能發生病人死在手術台上的事情呢?院長和那位副主任精心策劃的一切陰謀就這樣被揭穿了,院長十分尷尬地宣布散會,然後悻悻地瞪了那位副主任一眼,灰溜溜地走了。會後許多同事告訴我。那起醫療事故恰恰是那位副主任造成的,完全是栽贓陷害。這件事我從心裏感激副院長,他對這件事也憤憤不平,私下裏給我出主意,讓我給當時帶隊抗震救災的省領導寫信申訴,要求上麵下來徹查此事,為我恢複名譽。我現在如何下筆呢!”他聚精會神地聽著,緊閉著嘴唇,何許人說完後,他沉默良久,才向左上角輕輕扯了扯嘴角,像是微笑,又像是牙疼似的,他頗有城府地說:“既然你們院長那麽配合那位副主任,說明那位副主任花了大價錢,你們院長受賄了,在這種情況下,你越申訴對你越不利,副院長揮掇你申訴是有私心的,你千萬別上當,因為一旦院長倒台了,對副院長是最有利的,我建議你先忍了這口氣。”何許人見他說話的神情就像一隻行動遲緩的貓在戲弄地捕獲老鼠,不懈地問:“為什麽?”他淡淡一笑,將語氣調試成老謀深算的口吻說:“常言道,齢蚌相爭,漁人得利,你如果采取行動,你和那位匿名舉報你的副主任就算接上火了,露把自己推到了院長的對立麵,你知道誰是漁人嗎?就是另一位副主任。如果你忍了這次委屈,會有很多人同情你,這叫哀兵必勝,我判斷副院長和另一位副主任不會不利用此事的,因為那位誣陷你的副主任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他現在是眾矢之的,讓他們去爭吧,你唯一要做的就是繼續低頭拉車。”何許人一副頭很疼的樣子,仿佛腦子裏有一把鐵錘在連續擊打,又像是陷在了泥沼裏,拚命想自拔,表情先是乖戾,進而是焦灼,然後是冷峻,最後是釋然,進而豁然開朗地說:“現在我相信你的確是《白道》裏主人公的原型,怪不得你拚命尋找何許人呢,鄭商,在這個自我迷失的時代,我懷疑何許人是不是實有其人。”他臉上閃過淡淡的自憐的微笑,好像思緒剛剛回歸大腦似的,目光憂慮地說:“我一直活得虛無縹緲的,就像一個虛幻的人,是《白道》的作者何許人讓我體味到了真實,或者說我被這本《白道》塑造成了一個真實的人。如果何許人根本不存在,那麽《白道》從何而來?”何許人像是感覺到了意識中的另一個自我似的,目光悠悠地說:“我總覺得《白道》的作者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道光,或者是一個幽靈。”他困惑地緊鎖眉頭,不過仍然保持著微笑問:“你天天與死神打交道,對生死是最有發言權的,你實話實說,當你打開別人的腦袋時,到底見沒見過幽靈?”何許人有點走神地給了他一個令人眩暈的微笑,然後突然皺起眉頭,仿佛幽靈就潛伏在屋子裏的某個角落似的,緊接著他的指關節輕輕地敲了敲辦公桌桌麵,又**性地扯了扯膝蓋處的褲子,然後用手攏了攏油光程亮的頭發,目光深邃地說:“幽靈我倒沒見過,但是我見過五花八門的腦子。有些奇異的大腦,簡直讓人匪夷所思。我給一個藝術家做開顱手術時,打開顱骨後就像打開了一座久藏的寶藏似的閃閃發光,布滿溝回的大腦就像是一個巨大的鑽石,閃爍著耀眼的光,而且有三種不同的顏色,讓人頓時肅然起敬,心裏油然而生崇高感,我斷定那光就是靈魂,當時連我的心都被照亮了;還有一次我給一位官員做開顱手術,腦袋打開後竟然找不到腦子,後來我再三找才發現,腦子已經演變成油膩膩的肥腸似的東西,油得直往腦殼外麵溢;更有趣的是一位企業家,據說旗下擁有幾十家企業,都是生產臭豆腐的,而且品牌中外馳名,臭名昭著,我給這位企業家做手術時,一打開顱骨,我就驚得目瞪口呆,他的腦子竟然是黑色的,黑得像墨汁一樣,而且奇臭無比。這些人被推進重症監護室後說的吃語也非常有意思,那位藝術家整宿都痛苦地追問:‘我是誰?’而那位官員卻居高臨下、耀武揚威地喊:‘你知道我是誰嗎?’那位生產臭豆腐的企業家喊得更是歇斯底裏:‘有錢能使鬼推磨!有錢能使鬼推磨!’不瞞你說,我時常想,要是有機會打開《白道》作者的腦袋看一看,說不定會看到宇宙星辰。”他聽了何許人的話比看了《白道》還震撼,他從心裏羨慕何許人的職業,可以看到那麽多人的大腦,更向往能擁有那位藝術家能夠發光的大腦,他對何許人關於打開《白道》作者的腦袋可以:看見宇宙星辰的猜測頗為嫉妒,以至於賭氣地問:“給我也做一次開顱手術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