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道

#10.我辭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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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吳佳老人,我便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在夢中我漫不經心地走著,好奇地踩著自己的影子,一直走到懸崖邊,那影子突然立了起來,用一把左輪手槍指著我的頭,問我敢不敢玩一個遊戲,我仔細一看,明明就是小李子,我氣憤地說:“你小子瘋了,也不看看你用槍指的人是誰?你可別忘,我是你靈魂的主人!”小李子不屑地嘿嘿一笑說:“今天是有我就沒有你,有你就沒有我,這槍裏就一顆子彈,你敢對準自己的腦袋扣動扳機嗎?”我詭譎地一笑說:“你敢我就敢。”小李子二話沒說,用槍頂住自己的太陽穴扣動了扳機,結果槍沒有響,他幸災樂禍地笑了笑,隨手將槍扔給了我,我靈機一動。並未將槍對準自己的太陽穴,而是毫不留情地對準小李子的心髒連續扣動了扳機,槍果然響了,小李子應聲倒地,我吹了吹正在冒煙的槍口得意地笑了。可是還未等我收住笑容,影子突然又立了起來,冷冷地笑道:“我就知道你小子會使詐,既然你不仁我也就不義了。”說完冷不丁地踹了我一腳,我就感覺自已像一塊石頭一樣摔落懸崖,邊往下落,邊喊:“救命啊!救命啊!”幸虧我老婆及時推了我一把,才把我從死亡線上拉回來。這個夢預示著什麽?我百思不得其解。隻覺得嗓子眼發幹,嘴裏鹹乎乎的,好像我的五髒六腑都剛剛摔碎了似的。這還是小李子在夢中第一次謀殺我,他為什麽要殺掉我?我耳畔仍然回**著石頭滾落懸崖的聲音,那令人驚駭的摔落聲,痛人心肺、駭人膽魄,我仿佛體驗到了藝術破滅的痛苦,隱約感到自己正陷落在某種宿命之網中,難道是我的藝術之路走到盡頭了嗎?不可能,一個為藝術而生的人,他的藝術之路怎麽可能走到盡頭呢?即使這世上有兩個我,死的也不應是藝術的我。想到這兒,我試圖再睡著,重新回到夢裏,找到那個影子,殺死他,隻有殺死那個世俗的我,藝術的我才會重生。然而我再也睡不著了,盡管我的腦海中有兩個“我”不停地在爭鬥,這一切也隻能成為我大腦中的臆斷,我為我自己捏造的白日夢。但是這個白日夢讓我意識到,小李子不再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他已經成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回想起和他交往的日日夜夜,他不止一次地讓我驚奇。我藏在骨子裏的想法,一個一個地被他偷走,進而變成現實。王林做夢都想在報社謀個一官半職的,手裏有了錢之後,這種想法反而更強烈了,不止一次求我幫他謀劃,然而我的辦法有點見不得光,遲遲沒有說出口,想不到王林竟如願以償地當上了主管廣告業務的副總編,過後我問王林怎麽做到的,他居然告訴我一切都是小李子操作的,我吃驚地問他,小李子是怎麽操作的?王林說出來之後,我驚得目瞪口呆。因為每一步都是按著我未說出的辦法操作的,這太不可思議了,他竟然能不動聲色地竊取我的想法,而且不顧風險地付諸行動,並且大獲成功,即使我親自操作也未必這麽理想,以至於我嫉妒地認為,這小子是我的分身。從這件事我清楚地意識到,小李子不僅是個操作性極強的人。而且是個目的性極強的人。他之所以急於將王林運作到報社副總編的位置上,主要是為了讓王林主管廣告業務,這樣他操作起廣告轟炸術就來得更得心應手了。典型的功利主義。果然,王林當上了副總編以後,小李子利用其地位廣結各大媒體主管廣告業務的領導,為了抬高自己的身份,沒少拽著我作陪。那段日子,不僅王林成了小李子的傀儡,連我也成了他的影子。要不是我老板在國外出訪期間突然病故,警醒了我,我還不知道要和他們渾渾噩噩地混多久。悲痛之餘,我忽然意識到死亡是個大智慧,人從生下來,都在自覺不自覺地學習死亡。從我老板一生想做自己而不能的悲劇命運我悟到,一個人最成功的死亡一定是死在自己的心靈家園裏。盡管我老板是一市之長,但一個被囚禁於權力之獄中的人是不可能做自己的,一個不能做自己的人是不可能找到心靈家園的,找不到心靈家園的人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客死他鄉的命運。這應該是一個人一生最大的悲劇。為了避免這樣的悲劇在我身上重演,我毅然決然地辭職了。然而無論如何我也沒有想到,我現在隨時都有客死他鄉的危險。這難道是我的宿命嗎?患病以來,我不斷地反思自己,為什麽手中的筆沒有變成心靈騰飛的翅膀,卻隻是一柄沉重的拐杖,每次拿起筆都下決心描繪出自己的心靈圖景,然而呈現在大腦裏的卻隻:是一張老謀深算的邏輯之網。這張網不僅纏住了我的筆,更纏住了我的心。這些天,我腦子裏一直縈繞著我離開東州時小李子為我送行時說過的一句話:“鄭哥,你走到天邊也別想甩掉我。我就不信生活在心靈家園裏的人可以不食人間煙火,你記住,你的七情六欲鬧你的時候,我隨叫隨到。”我離開東州時,確實是想從骨子裏忘掉小李子的,因為我畢竟是個小有名氣的作家了,自認為是一個與靈魂打交道的人了,怎麽可能和一個出身農民的暴發戶再稱兄道弟呢!到北京後,我也自認為自己已經把他忘記了,因為我整日沉浸在寫作中,從來沒和小李子聯係過,我以為從此和小李子再也不會有什麽關係了,沒想到我的生命不惜用死亡向小李子發岀了呼喚。我始終想不明白,小李子為什麽有:這麽準確的預見力?記得我辭職前,他請我喝酒,我酒後吐真言,說出了我將辭職的秘密,他聽了以後極力勸阻我。“鄭哥,”他板著臉說,“我不懂什麽理想:和靈魂,我隻知道你熬到今天的地位不容易,不能輕易放棄,要知道你都快四十歲了,一切從頭開始談何容易。你已經沒有時間換一個行當再碰運氣了。當然了,也許你運氣好,成了一位大作家,可那又怎麽樣呢?如今連上帝在人們心目中都已經死掉了,誰還會拿作家當回事?除非你活膩了,想自殺。”小李子的話說得很實在,也很直白,完全是一番好意,我下決心辭職前,他說的這些話我曾無數次地想過,但是我似乎已經讓魔鬼附體了,由不得自己了,因此我淡然一笑說:“你隻說對了兩個字:自殺,我就是想置於死地而後生。”盡管我的想法對小李子來說是幼稚可笑的,但他仍然以對朋友極負責任的口吻對我說:“你走上了一條危險的、孤獨的道路。雖然我不知道你尋求的是什麽不可思議的東西,但是我知道是人就不能不食人間煙火。”小李子的話並不是危言聳聽,完全是發自肺腑的,毫無一點做戲的成分,起初我以為他之所以阻止我辭職完全是出於個人利益的考慮,因為自從他和王林、孫蘭蘭開辦性病診所以來,由於我當時請了相關部門和他們住在一起吃了幾次飯,相關部門都知道他們仁是我的朋友,因此從未找過性病診所的麻煩,但是我一旦辭職後情況就不好說了。其實我完全是杞人憂天,通過那幾頓飯,小李子早就和相關部門的負責人成了朋友,根本用不著我再為他們操什麽心了。因此,我才斷定小李子的話是朋友之間推心置腹的心裏話,和小李子這份近乎庸俗的坦誠相比,我倒顯得有幾分道貌岸然了。因為盡管我渴望創造一個全新的自已,但是我心裏很清楚,我並沒有創造自己的資本,因為我的靈魂深處,一切有價值的東西,早就被陳腐的體製掏空了。我現在唯一的資本就是不真誠,我就是想用“姑妄行之”的玩世不恭,嘲諷世俗的“真誠”,因為這種所謂的“真誠”中有太多的虛偽。當然小李子的真誠並不屬於這一種,他的真誠恰似我的不真誠,因為我麵對自我時永遠都是真誠的,我想他也是如此。當然“自我”在我們心中完全是不同的,他看著的是人間煙火中的那個“我”,而我已經從那個“我”中開始分離,或許恰恰是分離得不徹底,才陷入了客死他鄉的危險境地。應該說小李子對藝術是一個一竅不通的人,我感覺他滿腦子都是世俗的東西,他在世俗的海洋裏遊刃有餘,如魚得水,自由自在,但是當他聽我說出藝術、靈魂、精神、心靈、信仰、理想、彼岸等詞匯時,認為這些詞匯與他活得如魚得水的世界格格不人,而且他的直覺告訴他,這些詞匯對他熱愛的世界構成了威脅,因此他既誠惶誠恐,又妒忌,這才是他勸阻我的真正原因。當時我好奇地問他:“你信什麽?”他似乎沒太明白,不解地問:“什麽信什麽?”我加重語氣地說:“我是問你,你有信仰嗎?”他拍著胸脯自信地說:“當然有。"我驚異地問:“什麽信仰?"他理直氣壯地說:“人間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