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道

#19.他被她的故事打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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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進話劇團的小劇場時,她剛剛排演完路易吉·皮蘭德婁的《尋找自我》。兩個人便在小劇場內隨便找了座位聊了起來。她並不是他想象中的令人目眩神馳的美女,卻也秀麗動人。臉形端莊嫵媚,臉色像熟透的水蜜桃,新鮮得讓人滿口生津,不大不小的眼睛,定神時泉水般純淨,眨眼時星星般閃爍,楊柳般的腰身如毛筆寫意出來的仕女端莊靈秀。這是他們第二次見麵,他是通過兩個製片人、三位導演才找到她的,這都得益於他是個作家,而且還是個二流編劇,他的三部長篇小說在他的嘔心瀝血下都拍成了電視劇。盡管她也演過電視劇,但他對她並不知曉,隻因為她叫何許人,他才費盡周折找到她。今天本來是她約他來看她排演《尋找自我》的,他卻因為路上塞車來晚了。好在他熟知皮蘭德婁的作品,因此他一開口就緩解了遲到的尷尬。“你讓我想起‘戲就在我們身上’這句話,你現在給我的感覺就是戲還在你身上。”他的語氣中既透著欣賞也有幾分恭維。“謝謝。”她知道這是對一個演員最好的誇獎,內心頓時泛起柔軟光滑的漣漪,嫵媚地笑道,“演戲表麵上是在演他人,實際上是在演自己,演自己未曾發現的內心,這是一種尋找。或許自我就存在於演員探索角色的過程中。”“這恰恰是《尋找自我》這出戲要表達的內涵,”他會心地一笑,若有所思地說,“劇中的女主角雖然擁有萬眾矚目的鮮花和掌聲,卻覺得自己靈與肉都迷失在自己所飾演韻角色中了,她渴望找回真正的‘自我’,然而,當一個隻做自己而從不會對自己的行為進行雕飾的男人引領她回到真實的生活中來時,她卻感覺隻有舞台才是自己真正的歸宿。但是舞台是一個演員真正的歸宿嗎?會不會每飾演一個角色就迷失一次呢?”她顯然被說到了痛處,仿佛想起了難以忘懷的往事,這往事猶如一塊隱隱作痛的傷疤,讓她無法釋懷,她深吸一口氣問:“你的意思是說舞台是一座迷宮?可是,在皮蘭德婁看來,生活與舞台、台上與台下、演員與觀眾沒有絕對的界限,這豈不是說,生活也是一座迷宮?”他欠了欠屁股,然後深深陷在了座位裏,臉上掛著意味深長的微笑說:“可是生活中大多數人是甘於平庸的,許多人活一輩子平淡得也沒有一個故事。舞台上與生活中不同的是,大幕一拉開,悲歡離合的故事就開始了。能說說你飾演最成功的角色是哪出戲裏的嗎?”他的語氣像是向她索要阿裏阿德涅線團,希望牽著線頭走進她內心的迷宮。她對他的心思似乎心知肚明,用吊胃口的語氣說:“我飾演的最成功的角色不是在舞台上,而是在生活中。”座位下的彈簧發出了尖銳的顫音,他又欠了欠屁股,懇切地說:“能說說嗎?”他看似平和的步步緊逼,宛如百年難遇的水底洋流,激起她心海深處微生物的**。她緊閉芳唇思忖片刻,然後莞爾一笑說:“可以,不過我有一個條件。”他微微一笑,臉上掛著魔術師般的詭譎,心中激**著奇怪的興奮感,平和地問:“什麽條件?”能根據我說的故事為我量身創作一個劇本嗎?”想不到她獅子大開口,他有一種被野獸吞沒了的感覺,但是他無法抵製迷宮對他的**,爽快地說:“如果故事精彩,可以考慮。”“那好吧,”她向他要了一支煙,他殷勤地為她點火,她用回憶的口吻說,“我從戲劇學院畢業後,對生活和事業充滿了美好的向往,可是處處都是潛規則,我一直在片場跑龍套,連一句台詞都混不上,我就開始琢磨那些光鮮靚麗的大明星究竟是怎麽成功的。有一天我在片場跑龍套時,突然發現和我一起跑龍套的一個女孩一下子成了女二號,我既驚訝又嫉妒,不知道她是怎麽撞上大運的,但她的演技實在太爛了,休息時我偷偷問導演,這種演技為什麽能上女二號?導演**邪地笑道:‘不明白?晚上到我房間裏來,我仔細解釋給你聽。’我當時就明白了,又是潛規則。沒辦法,我隻好在圈子裏尋找靠山。”說到這兒,她停頓了片刻,仿佛這是個難以啟齒的話題,一截煙灰輕輕地飄落在她的大腿上,她沒有反應,臉上掛著些許痛楚的表情。他迫不及待地問:“找到靠山了嗎?”她用如夢如幻的語調說:“找到了。”他脫口而問:“誰?”她眼睛裏閃爍著難以捉摸的幽光,仿佛久去的痛苦重新占據了內心,謹慎地說:“對不起,我不便說岀她的名字。因為她的名字家喻戶曉、婦孺皆知。我是想通過潛伏的方式靠近她,然後再尋找機會。我甚至想過到她家裏當保姆。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成了她的替身。”他津津有味地問:“是武打戲嗎?”她就像舞台上的女主角似的,目光中有幾分淡淡的呆滯,一臉回憶的表情,臉色有些許蒼白,臉上掛著自憐的微笑說:“不是,是一段滾樓梯的戲,十分危險,她本來答應導演不用替身的,可是樓梯太陡了,開拍時,她突然反悔了,導演一時找不到替身急得團團轉,我就自告奮勇做了她的替身。”他腦海中頓時浮現出一段高高的樓梯,一個倩影鏡頭感非常強地滾落下來,淒美地躺在血泊中,生死未卜。他屏著呼吸關切地問:“受傷了嗎?”她痛楚地回味著那日從樓梯滾落時撕裂心肺的顫抖回音,用不堪回首的口吻說:“可以說是遍體鱗傷,好在搶救及時。我住了很長時間醫院,岀院後就成了她的專職替身。”他用惋惜的語氣說:“你是學表演的,做替身不是屈才了嗎?”她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狡黠,直言不諱地說:“這隻是權宜之計,我一直在等機會。”說完她嬌俏地笑了笑。他被深深吸引了,一直沉浸在思考中,有一種男主角的快感,他愈發關切地問:“等到了嗎?”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在他的靈魂中深深地埋藏著創作的欲望。她突然扭頭望著舞台,仿佛舞台上正上演著她經曆的故事,然而她看到的隻是一些攪動她靈魂的幻影,她收回目光,蛾眉輕蹙地說:“等到了,仍然是做替身,而且是決定她命運的一次替身。”他預感到故事的**就要到了,凝神靜氣地問:“怎麽回事?”她略微停頓了一下,回憶著說:“那天晚上風雨交加,電閃雷鳴,已經是下半夜了,我被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驚醒,睡眼惺恢地從**爬起來,心裏暗罵,哪個喪門星這麽晚打電話,攪了姑奶奶的好夢。沒想到竟然是她。她戰戰兢兢地讓我過去一趟,說是有要事和我商量。我一聽她的語氣就知道出大事了。你猜出了什麽大事?”他快速地用手指撓了撓後頸,臉上掛著構思小說的神情微笑道:“下那麽大的雨,奠非出了車禍?”盡管是發生在她身上的故事,但是他從她的眼神中仍然看出幾分匪夷所思,顯然這件事超出了他的想象力,果然,她帶著些許譏諷說:“別看你是作家,任憑你怎麽想象,也不會想象到她求我做什麽。”他再一次追問道:“究竟發生了什麽?”她娉婷地換了一個坐姿,視線向上,歎了口氣,用夢吃般的口吻說:“我走進那家金碧輝煌的五星級酒店的大堂時,不知為什麽,突然有一種走進墳墓的感覺,心裏惴惴不安的。果不其然,她一絲不掛地開了門,一把將我拉進房間裏,然後迅速關上門,我一進屋就嚇傻了,驚得目瞪口呆。你猜怎麽著?**一絲不掛地躺著一個胖乎乎的老男人,竟然是一位大名鼎鼎的導演。對不起,恕我不能說出他的名字。此時一道閃電劃破了夜空,她蜷縮在沙發上,臉色煞白了正雙手顫抖著點煙。我不知所措地站著,惶恐地看著她,她深吸了幾日煙才穩住神,有氣無力地說:‘他死了!’我嚇得媽呀一聲,下意識地轉身要逃,她像一條蛇似的躥過來一把拽住我,哀求道:‘妹妹,你得救救我。今晚你要是救了我,我保你成為大明星。’我當時心裏慌亂極了,但一聽大明星三個字,我頓時冷靜下來。我知道一定是那位大導演和她**時心髒病突發一命嗚呼了。這事一旦被媒體知道,就是娛樂圈裏天大的醜聞,她就得身敗名裂。但這或許是我的一次重大機遇,於是我定了定神問:‘怎麽幫?’她如釋重負地說:‘我走,你留下,然後撥打110報警,你沒有名氣,即使媒體曝光,對你也沒有什麽大影響,事情很快就會過去,事情過去以後,我安排你在我的戲裏演女二號,你不是喜歡話劇嗎,我安排你進最好的話劇團當台柱子。’”他用肘部擠壓著座椅的扶手問:“你答應了?”她重重地點了點頭。他頗為感慨地說:“那天晚上對你來說無疑是一場夢魘,你感受到了什麽?”她像是剛剛從夢中醒過來,顯然夢中的感覺依然縈繞著她,不過她的表情不像是剛剛做過夢,倒像是剛剛謝幕的女主角,思緒還留戀著精彩的舞台。“毫無疑問,”她閃爍著明眸,得意地說,“那是我人生中最成功的一次表演,那天夜裏的我是我飾演的最成功的角色。她離開後,我立即進入了角色,女主角,我成功了,她也履行了承諾,現在我們是最好的朋友。”他沒想到這次見麵,她講了這麽荒謬的一個故事,卻又匪夷所思的真實,他不禁想起皮蘭德婁的代表作《六個尋找劇作家的角色》裏父親的一句話:“人生充滿了無數的荒謬,這些荒謬甚至毫不害臊地不需要真實做外表,因為它們是真實的。”想到這兒,他情不自禁地問:“你為什麽非要演戲?”她毫不猶豫地回答:“因為隻有演戲才能證明我還活著。”他頗有同感地笑了笑,仿佛他搞創作也是為了證明自己還活著似的,片刻,他用回味的口吻問:“那麽你最渴望演什麽角色?”她的回答非常岀乎他的意料,竟然是《白道》中的貝妮。她希望他將《白道》改編成劇本,無論是電影、電視劇,還是話劇都行,她非常喜歡貝妮這個角色,很想演。他苦笑著說:“可《白道》不是我寫的。”她雖然笑容可掬,但語氣卻並不妥協,振振有詞地說:“鄭老師,你不是在尋我《白道》的作者嗎?或許你將《白道》改編成劇本,搬上銀幕或舞台,那個和我同名同姓的人為了維權,很可能現身,你不就找到何許人了嗎?”他心想,別說,這還真是個辦法,便未置可否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