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道

#20.我與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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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我整日昏昏欲睡,但是不再做夢,似乎已經不會做夢,心裏隻渴望一件事,就是快點死去,或者說,我自己感覺我已經死了。因為每當我感覺我已經死了,我的心就特別安寧,說句泄氣的話,除了死亡能讓我安寧外,我想不出還有別的辦法。前兩天我的鄰居吳佳老先生為我請來一位老中醫,號完我的脈以後竟然長歎一聲,然後搖搖頭,我老婆憂心忡忡地問老中醫,我究竟得了什麽病,老中醫的語氣與表情截然相反,表情陰雲密布,仿佛我沒救了,而語氣卻非常平靜地說:“你先生沒病。”坐在一旁的吳佳老先生不解地問:“那為什麽你還搖頭歎氣呢?”老中醫語出驚人地說:“鄭先生雖然沒有病,但元氣殆盡,將不久於人世,還是為他準備後事吧。”我老婆一昕,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吳佳老先生也沒想到是這種結果,催問老中醫有沒有救治的方法,老中醫搖了搖頭連藥方都沒開就起身告辭了。我老婆送走老中醫和吳佳老先生後,巨大的悲痛湧上心頭,她一下子趴在我身上放聲大哭起來,仿佛我真的已經斷了氣似的,可我還活著,隻不過活得有氣無力罷了。我老婆悲痛欲絕的哭聲深深刺痛了我的神經,我有一種不可想象的危險紛至遝來的恐懼。我不明白為什麽我沒病,卻活得奄奄一息,我究竟是活著還是死了。剛剛得病時,我還能用夢證明我活著,可是近來我連夢也不做了,仿佛我壓根兒就不會做夢似的,一個人一旦沒有了夢或者說不會做夢了,和死了有什麽區別?這麽一想,我的眼淚也止不住地流了出來。我老婆很久沒見我流淚了,見我流出了熱淚,連忙止住了哭聲,悲痛欲絕的表情也略微舒展開來,很顯然一個還能流出熱淚的人肯定還活著,我老婆似乎看到了希望,她用纖纖玉手一邊為我抹跟淚,一邊溫柔地安慰我說:“老公,外麵那麽多沒有靈魂的人都活得好好的,你是個藝術家。是個有靈魂的人,怎麽可能沒救了呢?”我卻慚愧地說:“老婆,創作不如有靈魂的作品,算什麽藝術家,不過是徒有虛名罷了,和外麵的人沒有什麽區別,甚至他們活得比我幸福,因為他們壓根兒就不知道靈魂是什麽。我為什麽會病成這樣,還不是知道了靈魂是什麽,卻尋不得,為此痛苦不已,總覺得各種欲望在心中互相撕咬,攪得我心神不寧,驚恐萬分,恨不得趕緊死掉,好擺脫那該死的心魔。”我老婆的表情充滿了愛和憐憫,她輕輕地撫摸著我沒有血色的臉無限憐愛地說:“我總覺得你心裏有兩個我,一個是世俗的我,另一個是藝術的我。你想成為藝術的我,卻又戀戀不舍世俗的我,我甚至感覺,你更喜歡那個世俗的我,難道你沒有感覺到,正是那個世俗的我一直拆毀著你心中藝術的我編織的夢想嗎?”我被我老婆說到了痛處,羞愧地用手捂住臉,熱淚又一次潸然而下。嘴裏喃喃地說:“老婆,你說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呢?”我老婆從床頭櫃的紙抽裏抽出一張紙巾,一邊給我擦眼淚一邊用鼓勵的口吻說:“老公,你別難過,我相信你總會有辦法的,說不定你病好了,一切就都解決了。”老婆的話讓我心中對她的愛一下子升華了,是的,我愛她,她不僅是我老婆,更是我的知音,我的女神。我們的愛不僅僅是相濡以沫,更是矢誌不渝的、刻骨銘心的、誌同道合的。得病以來,沒有她愛的滋養,我怕早就在死亡中迷失了。就在我們相互撫慰鼓勵之時,我昕到門上有剝啄聲。我以為是吳佳老先生呢,趕緊讓我老婆開門,門口站著的卻是個陌生人。我老婆不客氣地問:“你找誰?”陌生人謙和地說‘我是賣戒指的。’”戒指對女人有著天然的**力,她頗感興趣地問:“你都賣什麽戒指?”陌生人頗為自信地說:“什麽戒指都有。”我老婆不假思索地說:“進來吧,:我看看你都有什麽戒指。”陌生人進屋後,我驚異地發現,他長得像一個人,卻一時想不起來,便仔細觀察他的身材和麵相,頓時恍然大悟,活脫脫的一個王林,我險些喊出聲來,這世上竟然有如此相像的人,真是太不可思議了!我老婆似乎沒有注意到陌生人的長相,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戒指上。陌生人穿著劣質的T恤衫和廉價的牛仔褲,手拎著一個破舊的皮包。我老婆在我的床頭放了一把椅子,然後請他坐下。不知為什麽陌生人進來後,一直萎靡不振的我竟然一下子坐了起來,頗有些興奮地與他閑聊起來。“聽你的口音不像是北京人。”陌生人先開了口。“我們的家在東州。”我老婆隨口答道。“那麽你的家在哪裏?”我頗感興趣地問。“我四海為家。”他淒然說道。我對陌生人一下子產生了興趣,便逗趣地問:“看來你也是個漂泊者。”陌生人語出驚人地說:“我是為了賣夢才四海為家的。”“賣夢?”我不解地問,“你不是賣戒指的嗎?”陌生人淡然一笑說:“我發現越來越多的人已經喪失了做夢的能力,有些人甚至根本不知道夢為何物,當然就更不知道夢有何用了。對於生意人來說,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商機,於是我設計開發了可以讓人做夢的戒指,幫助那些喪失做夢能力的人恢複夢想。”說著他打開皮包,從裏麵拿出一個非常普通的木頭盒子,打開後,頓時從裏麵射出萬道光芒,我和我老婆一下子驚呆了,裏麵擺放著五個非常怪異的戒指,陌生人介紹說:“這五個戒指分別由金木水火土製成,戴上不同材質的戒指可以做不同的夢。如果你想做企業家的夢,可以戴金戒指,戴上這款戒指可以做世界五百強企業任何一位掌門人的夢;你想做科學家的夢,可以戴木戒指,古今中外為人類作出巨大貢獻的科學家的夢你都可以做;如果你想做藝術家的夢,可以戴水戒指,那麽你既可以做畫家夢,也可以做音樂家夢,既可以做舞蹈家的夢,也可以做作家夢,就看你的興趣是什麽;如果你想做哲學家的夢,就戴火戒指,你喜歡哪位哲學家就可以做哪位哲學家的夢;如果你想做政治家的夢,就戴土戒指,古今中外政治家的夢你都可以做。”我老婆不解地問:“為什麽企業家、科學家、藝術家、哲學家和政治家分別對應金木水火土呢?”陌生人津津有味地說:“企業家與財富打交道,當然要戴金戒指;科學家的思維像樹木的年輪一樣嚴謹,當然要戴木戒指;藝術家必須有一顆像水一樣清純的靈魂才能發現美,當然要戴水戒指;哲學家的思想隻有像火一樣燃燒,才能照亮人類的前程,當然要戴火戒指;政治家隻有腳踏實地,才會為民造福,當然要戴土戒指。”我和我老婆並不驚異於陌生人的介紹,而是驚異於五枚奇異的戒指,金戒指像太陽一樣金光燦燦;木戒指變幻著姓紫嫣紅的色彩;水戒指宛若兩個微型的月牙扣在一起,晶瑩剔透,閃爍著鑽石般的光彩;火戒指像一個燃燒的火圈,放射著紅紅的、暖暖的光;唯一沒有光彩的就是土戒指,像一條蜷成一個圈的蚯蚓。我老婆期盼地問:“有沒有可以隨時夢到自己的丈夫恢複健康的戒指?”陌生人遺憾地搖搖頭說:“沒有,目前我隻有這五款戒指。”說完陌生人對我說:“先生,戴上我的戒指可以實現你的夢想,夢想實現了,說不定你的病就好了,你的夢想是什麽?”我毫不猶豫地說:“想成為像喬伊斯那樣的大作家。”陌生人微笑著說:“那麽請你戴上水戒指試試吧。”我小心翼翼地捏起那一小圈像微型小溪般潺潺流動的水戒指,戴在自己蒼白的無名指上,一種沁人心脾的感覺順著手指傳遞給了大腦;然而令人遺憾的是,我的腦海中並未呈現出喬伊斯,而是呈現出一個正站在烤架旁烤羊腰子的中年男人,他腳步輕盈地在廚房裏轉悠,腦海裏對博物館的**女神像正想入非非,分明是充滿七情六欲的大俗人布魯姆。我趕緊摘下水戒指,重新又小心翼翼地放回木盒子裏,陌生人納悶地問:“怎麽沒有夢見你想成為的大作家?”我聳了聳肩,遺憾地說:“隻是夢見了他作品中的主人公。”陌生人凝視著我的眼月青,露出一絲微笑說:“你可以再試試。”我歎了口氣說:“其實我最想成為的還是我自己,你有能做自己的戒指嗎?”陌生人搖著頭說:“對不起,戴上我的戒指隻能做他人的夢,做不了自己的夢。不過任何有靈魂的人的夢你都可以嚐試做。”我苦笑著歎了口氣,低聲說:“可我還是想做自己,不想傲他人。”陌生人同情地說:“難怪你病得這麽厲害,不過你已經接近了死亡,離生就不遠了,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到自我的。”說完,陌生人將裝戒指的木盒子放入包內,說了句“祝你早日康複”的話,便起身告辭了。陌生人走後,我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癱倒在**,疾病讓我的煩惱再一次沸騰起來,我愁苦地合上雙跟,思緒像一個焦慮的漩渦旋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