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道

#21.他聽了一段“黑狗”的故事

字體:16+-

在尋找何許人的過程中,最容易尋找到的是電視台的一位主持人,不過此人患上了抑鬱症,已經很長時間不主持節目了。正因為如此,他遲遲沒有拜訪這位何許人。不過,最近這位在銀屏上消失了很長時間的主持人,不僅重返了銀屏,而且一度停頓的大型談話類欄目《你是誰》也重新恢複,何許人主持這個欄目的風格也比以前更詼諧、更灑脫、更幽默了。顯然,此人已經走出了抑鬱的陰影。他得知這個消息後,立即通過電視台的朋友聯係何許人,之所以如此急切,是因為他一直懷疑何許人就是《白道》的作者,更何況何許人在《白道》出現在盜版書攤之前就已經抑鬱很久了,他甚至懷疑《白道》就是何許人在抑鬱期間創作出來的。且不說《你是誰》欄目是一檔既有高度又有深度的談話類節目,能主持這檔節目的主持人不是天才,也是通才,單是想_想那些曾經有心理障礙的藝術家、作家、哲學家,哪個不是天才?這就更加重了他對何許人的懷疑,因為何許人不僅是主持談話類節目的天才,而且是個有過心理障礙的人,更何況他還出版過一本叫《你是誰》的書,種種跡象表明,何許人很可能是《白道》的作者,即使不是,他也很想見一見何許人,因為以他作家的敏感,他斷定何許人抑鬱的背後必有隱情,他很想探詢一下抑鬱症的奧秘,為什麽抑鬱可以使藝術家以乏術的形式嚐試超越人類社會的邪惡和對死亡的恐懼?

他走進何許人的辦公室時,何許人剛剛主持完《你是誰》,盡管他在電視上見過何許人,但是見到本人後,他仍然有判若兩人的感覺,因為走出演播間的何許人不僅眼圈青黑,而且顯得既疲倦又憔悴,遠沒有在主持節目時活力四射。何許人走進辦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從公文包裏拿出一個特製的塑料藥盒,打開盒蓋後,裏麵有二十幾個小隔斷,五顏六色的藥片令人眼花繚亂、望而生畏。可是何許人從中挑出五六種足足有十幾粒,一把塞進嘴裏,一口水就吞了下去。“別用這種眼神看著我,”何許人微笑著說,“實際上我仍是一個病人,隻是比以前有了很大的好轉,一個重要標誌就是我敢於說出我的病情了,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都是整天一大把、一大把地吃藥,現在的藥量比以前少多了。”說話間,一將黑色的頭發蓋住了何許人的前額,濃重的兩道眉毛下麵是筆直的鼻梁,黑黑的眉毛和蒼白的臉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映襯得目光也更憂鬱,特別是薄薄的嘴唇微微凸著,顯得臉頰肌肉鬆弛,微微下陷。大病初愈且已屆不惑之年的何許人,給他的印象很深沉,也很憔悴,隻是憔悴中透出一縷光彩,像是從心裏反射岀來的,給人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他感到不可思議,便好奇地問:“丘吉爾將自己的抑鬱症稱為‘黑狗’,你是怎麽擊潰‘黑狗’的?”何許人走到飲水機前接了一杯冰水遞給他,臉上掛著硬朗的表情,盡管目光凝視著他,他卻覺得何許人並未看他,而是轉向自己的內心,回答更是令他驚訝:“你知道長篇小說《白道》嗎?讀了《自道》,我忽然發現天不再像以前一樣灰蒙蒙的,而是湛藍湛藍的。”他聽了這話,突然從心裏湧起一種沮喪的感覺,他避開何許人的目光,就像故意在壓抑一個哈欠,聲音低沉地問:“丘吉爾說,要是‘黑狗’咬你,千萬不要置之不理,能說說‘黑狗’咬你的情景嗎?”何許人似乎對這個話題既敏感又興奮,興致像火一般地燃燒起來,但同時叉心事重重,敝帚自珍,似乎懷有滿腹的委屈,坦誠得有點“不顧形象”地說:“當時我就像困在瓶子裏的蒼蠅找不到出路。不瞞你說,我想過自殺,想過無數次,也有過行為,隻是未遂而已。特別是節目質量因官司而下降,觀眾評價尖酸刻薄,句句都傷我的自尊心,我的身體和精神實在承受不住了,整個人就要崩潰了,整天想的就是兩個字:自殺!”他聽得從心底往外冒寒氣,下意識地把胳膊環抱起來,緊緊地壓在胸部,仿佛即將崩潰的不是何許人,而是他。他情不自禁地膨脹起鼻翼,疑惑地問:“打官司是怎麽回事?”不知為什麽,何許人的表情宛如印象派畫家的作品,一下子讓他想起了梵高筆下那幅割傷了耳朵的自畫像,白森森的耳朵仿佛包裹了紗布,表情倔強而深沉。何許人並未察覺他猥陋的心理,而是目光乖戾地問:“你看過電影《我是誰》嗎?”他搖了搖頭,皺著眉頭看著何許人,似乎在腦海中猜測著什麽,用茫然的口吻問:“沒看過,演什麽的?”何許人布滿血絲的眼睛在濃重的眉毛映襯下,透出憂鬱的哀愁,憤憤地說:“大概就是說一個電視男主持人,除了拿出很少的精力主持《我是誰》以外,省下大量時間都用在亂搞男女關係上了,基本就是這麽個脈絡。”他恍然大悟地問:“這豈不是在影射?”“所以我才下決心打官司,”何許人歎息著,用兩手捂了捂眼睛,然後把左手深深地插進褲兜裏,右手攥起一個拳頭輕輕捶在辦公桌上,咬著嘴唇說,“說自了都怨我天生的性格缺陷。我這個人雖然懷疑一切!但唯獨對人非常相信,所以才會上當受騙。《我是誰》這部電影的導演和編劇曾經都是朋友,正因為如此,我還參與了前期創作。當時導演把我請到他家,當著編劇的麵,向我請教《你是誰》欄目的產生過程,告訴我,他要搞一個以主持人為背景的電影,就想套用《你是誰》欄目,電影的名字叫《我是誰》,特別虛心地請我介紹了主持《你是誰》的經驗,以及欄目是怎麽運作的,所有的談話都是圍繞著這些內容,我以為他們的出發點是想拍一部尋找自我、尋找心靈家園、思想深邃的電影,不然不會用《我是誰》的名字,同時也希望電影更真實地接近主持人的生活,別讓內行人看了太露怯。出於友誼,我傾盡所知告訴了他們。當時關於主持人亂搞男女關係的內容他們隻字未提,足見這兩個人用心多險惡!”聽到這裏,他的右眼皮突然跳了幾下,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目光矇眺地問:“你當時一點都沒有察覺他們心裏潛藏著什麽圈套?”“知道就不會上當了,”何許人斜掃了他一眼,心重到近乎脆弱,痛苦地說,“這部片子一上映,我的生活就被打亂了,觀眾很自然地聯想到了我,於是種種猜測、聯想、臆斷接踵而至,一時間蜚短流長不絕於耳,不僅嚴重傷害了我,而且嚴重傷害了我的家人。一氣之下,我將他們告上了法庭,盡管我知道這是一個沒有辦法打贏的官司,但是我必須釆取行動才有可能洗淨那一身莫須有的髒水。既然道德在他們眼中成了可卑的機謀,就必須阻止,哪怕犧牲掉自己。我承認,這件事讓我患上了抑鬱症,因為我一直視我的聲譽如生命。但是他們比我病得更重,早就迷失在欲望橫流的汪洋中了,怪不得那部爛片子的片名叫《我是誰》呢,他們的確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因為他們的靈魂隨著那部片子一起賣掉了。”何許人的話讓他有一種緊緊包裹起來的感覺,他不知道為什麽自己在何許人麵前越來越像一個“蛹”,他不停地暗問自己,這個“蛹”是什麽,難道是靈魂?他自我解嘲地想,不成蛹怎麽可能化蝶,於是對何許人的痛苦倍加同情起來,深情地問:“那段日子你是怎麽熬過來的?”何許人的眼睛裏閃爍著化蛹成蝶的目光,臉上掛著涅槃重生的自信說:“那段日子,我真是不堪重負,大部分時間都處於一種絕望的狀態。整宿整宿地失眠,幾天幾夜地睡不著覺,心裏不停地重複哈姆雷特的問題:‘活著?還是死去?’以至於痛不欲生地割腕自殺,多虧搶救及時。在住院期間,主治醫生送給我一本《白道》,讀後我才發現原來抑鬱對我來說猶如郭鶴年登山,是與靈魂對話的一種方式。抑鬱也的確導致我不斷地探尋與生命、死亡、善、惡、人性、靈魂等有:關的終極性問題。出院以後,我開始主動查閱關於抑鬱症的資料,終於發現,原來抑鬱竟然是人類的智者們向內思考、回歸內心的最有效形式之一,怪不得有那麽多哲學家、文學家、藝術家都曾經抑鬱過,原來隻有痛苦才能喚醒意識。‘黑狗’在我心裏的狂吠終於喚醒了我,看似我被命運推入了絕境,但這是領悟人生真諦的方式,隻有這種方式才能穿越心靈的黑洞,達到最終的覺悟,正是通過心靈的苦難,我才走進地獄,發現了天堂。那些從來不思考人生、不往內看的人是不會體會到抑鬱的意義的。隻有真正智慧和清醒的人才會聽到‘黑狗’的叫聲。”聽了這番話,他的內心像是被暴風驟雨洗禮了似的,他被深深地震撼了,此時此刻,他覺得本來和自己個頭差不多的何許人明顯高大了許多,瘦削的腮上也泛起了紅暈,他懷疑,被“黑狗”咬過的人,是不是都有一種對自我的狂熱,否則為什麽眼前這個人像一團燃燒起來的火?盡管此人不是《白道》的作者,但是他斷定,這是一個為了一些更高的東西,可以把自己消耗盡淨的人,因為他察覺到,何許人的內心不可磨滅地燃燒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