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道

#22.我找到了避難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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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不會做夢了嗎?每當想到這個問題,我就會想起那個推銷戒指的陌生人,他長得實在太像王林了,難道他是王林的另一個我?在陌生人出現之前,我以為這世上隻有我有另一個我,想不到王林也會有。或許這世上每個人都有兩個我,隻是絕大部分人意識不到罷了。那麽王林意識到了嗎?逃出國門之前,他肯定沒有意識到,逃出國門之後不知道他是否意識到了。想不到他的另一個我和他一樣四海為家,而且是賣夢的人。真難以想象,有一天陌生人遇上了王林,會向他推銷哪一枚戒指。在我的記憶裏,王林、孫蘭蘭和小李子合夥承包性病診所後,我們就沒談過關於夢的話題,很顯然,王林早就不會做夢了,他太需要陌生人的戒指了,也不知道他這輩子有沒有緣分和陌生人相遇。不要說陌生人了,就是我,怕是都無緣再與他相見了,因為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活著離開這間屋子。我的病越來越重,恐懼感越來越強,我害怕一覺醒來再也不是人,而是人類討厭的任何什麽東西;我更害怕一覺醒來什麽也看不見了,因為我不願意睜開眼睛,我擔心我的眼睛永遠也睜不開了,我更害怕我閉著眼睛看到的不是黑暗,而是光明,天哪,我隻能看到光明,眼前白花花的一片,就像是睜著眼睛掉進了牛奶的海洋裏,一切都被陽光吞沒了,我擔心我一旦睜開眼睛,就會被強光刺瞎了。我不明白為什麽那麽多的人的眼睛不怕強光,或許他們早就閉上了眼睛,也或許他們根本就是盲人。然而我不想做瞎子,我還是要睜開雙跟的,正因為如此,我才恐懼不安。然而更可怕的是我得了厭食症,我不願吃東西,我害怕吃下去的不是飯,而是毒,因為我知道我們已經找不到一碗沒有毒的飯了,對,每一碗飯裏都有毒,這太可怕了,我害怕一旦吃東西就會被毒死,因為我有消化係統,有排泄係統,但沒有排毒係統t但是為了活下去,我還是冒著巨大的風險吃下去一點。每當我吃下去什麽的時候,我就幻想我變成了能抗毒的一條蛆,千方百計地爬進一泡屎裏。讓我痛苦萬分的是,我既不能完全像人一樣生活,也不能變成一條蛆,因為我活著的一切努力就是至少不完全像動物一樣生活。然而我感覺我現在不僅活得像動物,而且像不得不由人類豢養的動物,離開人類的圈養就會立即死去。我懷疑我病成今天這個樣子就是因為食物中毒造成的。對,食物中毒。或許慢性食物中毒就是我病倒的主要原因。越這麽想,我就越恐懼,我的神經細胞受到了極大的衝擊,紛至遝來的恐懼讓我生不如死,終於病魔再一次將我逼到了死亡的邊緣。發病時剛好是吃晚飯時間,我老婆剛把飯端上飯桌,在小碗裏盛了半碗飯,夾了半碗菜準備喂我,或許是飯菜的味道刺激了我,我的神經頓時**起來,我老婆驚得趕緊放下飯碗,掐我的人中,我感覺我老婆的長指甲已經紮進了肉裏,但是我仍然抽搐不止,我老婆擔心我將舌頭咬下來,情急之下將枕巾塞進了我的嘴裏,我感覺一陣眩暈,就什麽也不知道了。我醒過來時,已經躺在了救護車裏,我第一句話就問我老婆我是不是還活著,我老婆一邊抹眼淚一邊點了點頭。車上一位女救護人員見我醒了過來微笑著問我睡得怎麽樣?我有氣無力地說我變成了一條蛆睡在一泡屎裏。車上的幾位救護人員被我這句話逗得頓時笑得前仰後合,其實我說的是實話,但救護人員一邊笑一邊說我太幽默了,然後衝我老婆說,怎麽樣,我說你老公沒病就是沒病,他隻是睡著了,睡得太死罷了,我們量他的脈搏和血壓都非常正常。我老婆滿臉淚痕地說:“可是當時我連脈都摸不著了。”女救護人員止不住笑地說:“不可能。”不管怎麽說,我又被送進了醫院,又被送進了觀察室,這一次病魔來得著實凶猛,盡管醫生認為我沒病,但我老婆說什麽也不準備聽醫生的了,她決定讓我住院進行一次徹底的檢查,可是醫生說什麽也不同意,理由有二:一是醫院病床緊張,即使能收也要往後排,也可能等一周或一個月,也可能等半年或一年;二是醫院不能收沒病的人。沒辦法,我老婆隻好求同事找熟人,同事答應幫忙,但不能馬上答複,要等明天上午才能知道結果。今晚隻能在觀察室過夜了,我躺在病**,望著為我擔驚受怕、著急上火的老婆,一股熱淚湧出眼眶,自從我患病以來,她整日吃不好睡不好,上班時由於擔心我而心不在焉,有一次幾乎釀成大錯,幸虧同事及時提醒。老婆見我流淚以為我為病情難過,溫柔地安慰我:“別難過,明天住上院就好了,這次我們一定要查明白,看看你的身體究竟是怎麽了。我同事的關係很融洽,我們明天一定能住上院。這一次不僅要查病因,而且要徹底治好。”我看著老婆憔悴的臉,心裏難過地說:“老婆,要是我的病永遠也治不好可怎麽辦?”我老婆嗽起小嘴嗔道:“不許胡說!”這時鄰**發出一聲呻吟,我們這才注意到鄰床躺著一個中年男人,正在打滴流,隻是沒有人陪,我老婆心善走過去問:“大哥,需要幫忙嗎?”男人聲音虛弱地說:“大妹子,我老婆去醫生辦公室半天了,你幫我看看她怎麽還不回來。”我老婆好奇地問:“她去醫生辦公室幹什麽?”男人有氣無力地說:“我的病需要住院,可醫生說沒床位。”正說著,門開了,進來「位和我老婆一樣麵容憔悴的中年婦女,我老婆溫聲說:“是大嫂吧,大哥正想讓我找你去呢。”中年婦女顯然是個直性子,用抱怨的口吻說:“偌大個醫院居然空不下一張病床,真不知道是人病了,還是天病了。”我老婆微笑著問:“大嫂,大哥得了什麽病啊?”中年婦女一臉痛苦地說:“別提了,我倆是東州人,開了一家服裝店,雖然生意不溫不火,好在房子是自己的,日子還過得去,上個月你大哥看中了一批服裝,將家裏的積蓄都投了進去,沒想到貨剛到店裏,無緣無故地著了一把大火,我們是前店後家。這把火不僅燒光了貨,燒光了我倆一輩子的積蓄,更是燒光了家,幸虧那天我倆不在家,否則連命也沒有了。家沒了,我們隻好進京找兒子,兒子一直在北京打工。沒想到剛下火車,你大哥就病倒了,我就趕緊叫救護車,幸虧救護車來得及時,你大哥才緩過這口氣來。原指望住上院,你大哥就有救了,可是醫院死活不收,說是沒有病床。”我老婆關切地問:“沒讓你兒子想想辦法?”中年婦女唉聲歎氣地說:“兒子在北京過著蝸居的生活,居無定所,原先給我的電話已經成了空號,我和兒子已經失去了聯係,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找到他呢。”我老婆昕罷歎了口氣,安慰說:“大嫂,別著急,辦法總會有的。”我聽著兩個苦命的女人同病相憐的對話,感覺我不是躺在醫院裏,倒像是躺在一座墳墓裏。剛才給我看病的醫生倒像是看墳的。最令我作嘔的是那個人剛才給我看病時,大把大把地往嘴裏塞著藥片,好像他吃的不是藥,而是香甜可口的爆米花。我不解地問:“你是病人,還是我是病人?”他的回答頗為費解:“這個世界上真正的病人就是醫生,我們離不開病人的治療。”我不客氣地問:“那麽你究竟得了什麽病?”他毫不避諱地說:“恐懼症。”我心想,這明明是我的病,怎麽成了他的病了,便好奇地問:“你究竟怕什麽?”他壓低聲音說:“怕死!”我納悶地問:“醫生每天都與生死打交道,看慣了生死,怎麽會怕死?”他神經兮兮地說:“你有所不知,病人都是被治死的。”我輕蔑地問:“那麽究竟是病人治死了醫生。還是醫生治死了病人?”他狡黠地笑道:“這又有什麽關係,反正我們都在醫院裏。”當時我怎麽聽都覺得他是在說:“反正我們都在墳墓裏。”難道這個世界上的墳墓活了。可以自由自在地尋找死人?我感覺患病以來,墳墓一直在尋找我。此時此刻,我已經感到了它巨大的吸力。死亡隻有一次,墳墓卻有無數個,我之所以堅持苟延殘喘,是因為我無法選擇,又不得不選擇。人的一生其實就為擁有一座墳墓而努力,關於這一點,我以前不能理解,可是幾次被救護車送進醫院後,我終於明白了,墳墓是人唯一的也是最後的避難所。其實墳墓才是真正的子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