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道

#23.他發現亞當變成了夏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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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到舞蹈團去見舞蹈演員何許人時,還以為是一個小夥子,沒想到在練功房見到真人時卻是一個宛如出水芙蓉般秀美的大姑娘,瓜子臉,嗪首蛾眉,一雙鳳眼,睫毛修長,脖頸矜持地揚起,猶如繃緊的大提琴的琴弦一樣柔軟,體態娉婷、身姿搖曳、亭亭玉立、脈脈含情。她有一雙長腿,結實而穩健,勻稱而優美。他還以為找錯人了,她卻莞爾一笑說:“你沒找錯人,我確實是你要找的何許人。”他詫異地看著她,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臉上帶著茫然、不解,甚至有點失落的神情說:“可我要找的是一個小夥子。”她的回答振聾發曠,險些讓他靈魂出竅,“半年前我就是小夥子。”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是人是鬼,即使是鬼,也不能將性別變來變去吧,便驚駭地問:“那怎麽變成大姑娘了?”“我做了變性手術。”她語調中充滿自信,臉上掛著幸福的表情,好像一場獨舞演出成功後,正在聆聽台下暴風驟雨般的掌聲。他目瞪口呆地望著她,心裏雖然有幾分失望,但更多的是驚奇。失望的是眼前的變性人不可能是《白道》的作者,驚奇的是一個人由男人變成女人要經曆怎樣一場煉獄般的涅槃,他決定一探究竟。“這太不可思議了,”他同情地輕咳一聲,掩飾著心中的意外和驚訝,但仍然一副緩不過神來的表情,“你的內心世界一定經曆了一場涅槃,是不是?”他問她這句話時,仿佛聽到了來自她生命深處的悸珈由心而發,達於肢體。他暗自問自己,這種悸動是什麽?是靈魂的舞蹈嗎?她給他的印象睿智、豁達、絕頂聰慧,但更深刻的是真誠,她的臉上綻放著純潔的微笑,嬌媚地說:“其實,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渴望變成女孩,從小就喜歡和女孩們在一起玩,連撒尿都像女孩一樣蹲著,當女孩們嘲笑我的小雞雞時,我自卑極了,經常在下大雨時,躲在外麵淋雨,盼著雷公爺爺、閃電奶奶幫助我去掉小雞雞,當時父母以為我淘氣,沒少挨揍。”他臉上掛著迷失自我的表情,仿佛思緒和大腦分離了,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小男孩穿著一身小女孩的花衣裳,被小女孩們指指點點的情景,他無法接受這樣的思緒,搖了搖頭,定了定神,匪夷所思地問:“那麽長大以後呢?是不是你的性取向出了問題?”說完,他臉上滿是偽裝的期待之情。陽光透過落地窗灑落在地板上,又反射到鏡子上,她搖曳的身姿,宛若陽光灑落的影子,窗外的世界仿佛在輕輕地悸動,她的心情也似乎複雜起來。“我也曾懷疑過自己,是不是同性戀者,”她停頓了片刻,像是等待記憶之手從深深的海底打撈起什麽東西似的,表情很像是在聆聽被撈起的東西浮升時發出的汩汩聲響,然後接著說,“也曾經試著接觸過他們,但是接觸後我才發現,我和他們完全不同,他們承認自己的性別,而我不是男人,也討厭同性戀者,我從心裏認定自己是女人,當有女孩子向我示愛時,我既難過,又不安。”他的好奇心猛地悸動了一下,似乎聽到了撞擊肋骨的聲響,那種窺視欲躡手躡腳地爬上心頭,不懷好意地慫恿著他,他既討厭這個不速之客,又為這種感覺而興奮,心頭激**著靈與肉同流合汙的快感,臉上掛著困惑的表情問:“可是你有著標準的男性特征啊?”話一出口,他發現何許人的女性形象在四周鏡子的映襯下變得越來越鮮明,也越來越豐滿。她的目光有一種不執著於生死的決絕,他從她的目光中看到了些許新穎的意象,上帝啊,他在心裏暗歎,這些從未見過的意象代表什麽?難道就是世人常說的信仰?她的神色不再恬靜,甚至有幾分充滿善意的輕蔑,一副不堪重負的頹廢美令人噤若寒蟬,她用夢吃般的口吻說:“一個具有男性軀殼的女人,你知道有多痛苦嗎?我的靈與肉一直是矛盾的。不瞞你說,我曾經無數次地一個人站在鏡子前,脫光了農服觀察自己,我並沒有高大魁梧的身材,不僅骨架纖細,樣子也姣美,我不應該是男人,一定是上帝一時疏忽搞錯了。如果我是個同性戀者,男貌女心地活著也就罷了,可我不是,我不能活一回,是男是女都搞不清楚,你知道一個人擁有矛盾的靈與肉有多痛苦嗎?茫茫人海我向誰傾訴我的痛苦與孤寂?生命是寶貴的,每個人隻擁有一次,我必須將我的靈與肉統一起來,這就是還原我的女兒身。”他突然感到心弦一陣絞痛,臉上掛著茫然而全神貫注的神情,眼睛裏射出一道熱切的光芒,嘴角掛著些許譏消的笑意問:“可是你怎麽說服你的父母呢?”一句話點到了她的痛處,她下意識地用右手按在胸口,仿佛心疼得讓她受不了似的,但是她的表情仍然是決絕的,一種自滅自生的涅,因為在她幽深玄遠的潛意識裏,生命的轉折點已經到來。她異常平靜地說:“這是一次鳳凰涅槃,一次重生,我必須得到母親的祝福,可是母親一聽就大病了一場,表麵上看做變性手術,相當於我自己生我自己,但是沒有母親曾經的分娩,就沒有這次壯麗的涅。因此,隻有得到母親的保佑,我才有信心完成這次我準備了許久許久的使命。”她的語氣平和。卻透著一種渴望獲得新生的自信,好像她的新生能使整個世界為之一新似的。他感覺自己的窺視欲像一條狡猾的狗,就躺在她的腳下,他心裏一陣竊笑,又迅速恢複了同情的目光,臉上掛著憐憫的神情說:“這麽說你說服了母親,還有父親呢?……在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她顧影自憐地說,但又迅速恢複了自信的目光,眼裏閃爍著自由的渴望,“母親終於理解了我的痛苦,有了母親的保佑,我對完成自我更有信心了!”她的表情很有些僥幸,仿佛要從藻飾過甚的欲望世界中逃脫出來似的。他有一種正在被淨化的感覺,卻又不甘心這種淨化,微微皺起眉頭,仿佛在聆聽腦殼裏發岀的竊竊私語,又好像在思考其他截然不同的問題,用質疑的語調微笑道:“有意思,人們常說迷失自我、追求自我、尋找自我,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完成自我的說法,你怎麽敢斷定,這不是一次自我的破壞呢?”她咯咯地大笑起來,那笑聲似一道噴泉,清秀潔白,了無牽掛,讓他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仿佛她的笑聲不是來自她的胸腔,而是來自另一個世界。“就像上帝發大洪水一樣,那是一次驚心動魄的破壞,”她活力四射地說,“正是由於這種破壞才誕生了一個新世界。上帝為什麽是崇高的?就是緣於這種破壞,在這種破壞麵前,個體的渺小逼迫我們必須向內心求真求善求美,尋求心的無限自由和廣大。我為什麽要堅持做變性手術,就是求真,要還原一個真實的也是真正的自我。為了這一天,我仿佛等了一萬年。”她的回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不知為什麽,側隱之心如同潛伏的病毒,在周身彌漫而開來,他感覺寬敞明亮的練功房猶如一艘乘風破浪迎風揚帆的大船,而他隨她正欲展開新的冒險c這種感覺如此強烈,又如此誘人,以至於他對她的幻象充盈著整個練功房,他開始對眼前這個明明是亞當卻執意變成了夏娃的人多了幾分敬畏,用渴盼的口吻問:“能說說手術時的情景嗎?”她躊躇了一會兒,眼神變得更加明亮了,視線盯著他肩膀後的一塊鏡子,仿佛世界上所有女人都濃縮成單一形象:何許人。她坦**而自豪地說:“躺在手術台上,望著無影燈,我心想,我又登台了,但這次不是肢體的舞蹈,而是一次靈與肉的舞蹈,是一次靈魂的舞蹈。我就要變成女人了,一個純潔的女人。全麻以後,我一直沉浸在夢中。”他被深深地感染了,由衷地為她捏了把汗,關切而好奇地問:“你都夢見了什麽?”她的語氣充滿了向往,思緒逡巡在難忘的記憶中,敞開心扉說:“一個俊美的少年**逃進一潭清水裏遊泳,那潭清水像母親的羊水一樣溫暖,忽然那少年潛入水底不見了,慢慢地從水底長出了曼妙的青蓮,盛開的芙蓉美得醉人。忽然……”他驚異地問:“忽然什麽?”“疼,”她咬著櫻唇說,“疼痛將我驚醒了,醫生遞給我一塊小骨頭,我當時心情複雜極了。”“什麽骨頭?”他迫不及待地問。“喉結上的骨頭,”她表情痛苦地說,“醫生取這塊骨頭時,就像母親分娩般地疼痛。”他似乎聽到了醫生用手術刀剔出喉結的聲音,下意識地吞咽著唾液,喉結不停地上下移動。他歎息著說:“經過這場煉獄般的涅,你就要如出水芙蓉般重生了是啊,”她也如釋重負地歎息道,“我當時就想,女蝸補天時多燒了一塊石頭,我手裏這塊骨頭多麽像這塊多餘的石頭啊。神造我時一定像女蝸煉石時一樣疏忽了,不然明明一個女孩為什麽偏偏要給她一個男人的軀殼,或許神就是要考驗我,看我有沒有勇氣把她的錯改過來。”不知為什麽,他覺得身邊這個由亞當變成夏娃的人就像他的母親,帶他重回無中生有的子宮中,重新體味裏麵那孕育生命的神奇魔水,再次感受到那黑暗而深邃的溫暖。毫無疑問,她創造了另一個自我,但對他來說卻宛如虛假的海市蜃樓一般不可思議。他頗為感慨地說:“毫無疑問,你成功了。重返舞台後你跳的第一支舞是什麽?”空氣中彌漫著羊水的味道,讓他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的嬰兒時代。她卻仍然沉浸在回憶中不能自拔,目光透明、沉靜。聽到他的問話,她才回過神來,表情睿智地說:“受長篇小說《白道》的啟發,我自編了一段獨舞,名字叫《走長城》,就是一個女孩用足尖在長城上舞蹈。”他驚異地問:“怎麽你也讀過《白道》?”她臉上彰顯出一副守得雲開見日出的滿足感,語氣嬌柔地說:“我住院期間多虧這本書了,它讓我明白了什麽是藝術家。”他語氣酸楚地問:“什麽是藝術家?”她坦**大氣地說:“就是擁有靈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