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道

#28.我認為靈魂是個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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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順利地住進了精神病科,經過一係列精神障礙和心理衝突的測試和檢查後,得出的結論是,我不僅是一個健康的人,而且是個正常人,根本沒有住院的必要。說句心裏話,診斷結果非常令我失望。此時此刻,我連走路都需要我老婆攙扶,否則我根本就站不住。我就像個腳下無根的人,每走一步都打晃,更不用說臉色了,簡直和行將就木的人沒什麽區別。我老婆一再問醫生,是不是診斷結果搞錯了,醫生說我老婆無理取鬧,並且催促我們盡快辦理出院手續。就在我和我老婆進退兩難、一籌莫展之際,我大姨子打來電話,慌慌張張地告訴我們一個非常令人心痛的消息,政府在我們居住的小區貼出了一個公告,為了發展地方經濟,提升東州的城市形象,我們居住的小區將被拆遷,拆遷後將在那裏建一座六星級酒店,以彰顯中心城市的文化品質。這就意味著我日思夜盼的家園即將被毀,聽到這個消息後,我不僅心急如焚,而且歸心似箭,情緒一下子失去了控製,竟然在精神病科的醫生辦公室大發了一番感慨,我高聲演講道:“你們有家嗎?不,你們沒有。你們以為家就是房子,不對,家是你們自己的心。但是你們隻知道住在房子裏,從未在心裏住過。因為你們找不到回家的路,你們都是無家可歸的人。你們為什麽無家可歸?因為你們沒有心。你們的心在哪裏?沒有人知道。你們為什麽不知道?因為你們很久沒做夢了。對,回家的路隻有通過夢才能找到。然而你們忘記了做夢的方法。睡覺,懂嗎?睡覺是做夢的唯一方法,但是你們睡不著,你們都是失眠者。你們為什麽睡不著,還不是為了房子,你們為了房子失眠了。除此之外,你們也害怕睡覺,為什麽?因為你們怕在睡眠中死去。要知道睡眠是最接近死亡的。你們為了避免死亡,寧可不睡覺。但你們左右不了時間,時間一到,死神就會降臨。你們到死都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孤魂。可憐啊!現在我告訴你們一個不幸的消息,你們的房子就要被拆遷了,我不知道這是有意的踐踏,還是愚昧的蹂瞞,但是有一點是不容置疑的,你們將變得一無所有。一個無家的人注定了漂泊的命運,那麽一個無家的民族呢?”我這番狂妄自大的演講,聲音抑揚頓挫,每一個字都咬得非常清楚。引來了幾十位精神病患者,他們在走廊裏高聲喝彩,熱烈鼓掌。我這一反常的舉動,立即被醫生們診斷為妄想症,並當場決定對我進行電擊治療。可憐我贏弱的身體,哪經得起這番酷刑,當場被擊昏過去,一連幾天都昏睡不醒。我感覺我的力量在無家可歸的漂泊中業已消耗殆盡。在夢中,我的家已經變成了一片廢墟,星光下,一個孤獨的身影在廢墟上尋找著什麽,他搬開一塊塊堆成小山的磚頭和水泥塊,雙手已經血肉模糊,但他仍然不懈地尋找著,突然他的雙眼放射出如獲至寶的目光,用一雙血手捧起一本書,那是一本已經陳舊發黃的書,沾上他的鮮血後開始逐漸變紅並微微跳動,那正是我日夜牽腸掛肚、魂牽夢繞的那本《家》,它險些毀在貪婪而無知的盜賊手中,家裏的藏書被毀讓我警醒,冷漠、麻木、無知、貪婪及愚蠢對知識的破壞力更具悲劇性。那個捧著《家》的人是誰?還未等我看清楚,那本書已經變成一顆跳動的心髒閃爍著鮮紅的光芒。一時間那人仿佛捧的不是一本書或是一顆心髒,而是一顆太陽,一顆即將升起的太陽。一切都是如此真實,我甚至懷疑我是否是在夢中。緊接著那個人將書塞進了懷裏,出於他是背對著我,我弄不清楚他是塞進了懷裏,還是塞進了心裏,我隻覺得這個動作很像是小李子往西服口袋裏塞錢夾子,這個人的背影和小李子也極為相像,莫非此人真的是小李子。就在我揣測狐疑時,奇跡發生了,那人將如太陽般的書塞進口袋後,全身開始變紅,紅得像火一樣,漸漸紅光變成了火焰,他變成了一團火,熊熊燃燒起來,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明明是我夢中的一個幻影,竟然因為《家》這本書而活生生地燃燒起來,我記得古希臘哲人赫拉克利特說過,火是世界之源,也是萬物之歸宿。我不明白,那本書為什麽會變成一顆心,那顆心為什麽會變成一個太陽,那個太陽為什麽會變成一團火,那團火為什麽會燃燒那個人。這難道就是我們常說的火的洗禮嗎?我不知道,我隻知道那團火詩意地跳動著,靈動地舞蹈著,我預感那團火中很可能誕生一顆新的靈魂,為此我向諸神祈禱,渴望我的夢和夢中的那團火刨造一顆藝術的靈魂,甚至一個活生生的人,盡管這有些不可思議,但如果思與存在是同一的,楣屬的,什麽奇跡都是順理成章的。果然奇跡發生了,一個活生生的人從那團火裏走了出來,那團火漸漸熄滅幻化成他的血肉,這個有血有肉由夢和火中誕生的存在究竟是誰?我看清了,我確實看清了,他就是我,我竟然創造了我!當我從火團中走出的一瞬間,我向我投去了永恒的一瞥。我不知道自己在夢中昏睡了多少天,昏睡時嘴裏不停地喊著:“我要回家!”雖然我在夢中浴火重生,但醒後卻虛弱得隻能臥床,我懷疑我是否還能下床,是否還能重新站起來,甚至懷疑我自己將不久於人世。我囑咐我老婆,我死後,一定要將我的所有著述全部銷毀,包括手稿、書信和發表過的文章,即使是岀版過的作品也禁止再版。這就是我的臨終遺言。我老婆聽後泣不成聲。她似乎也預感到我活不了多久了,但她不願意我死在異鄉,於是和我商量是不是再給小李子打個電話,讓他無論如何接我回東州。我老婆的意思我非常明白,她就差明說:“老公,就是死,我也要帶你回家。”一想到家,我的眼淚情不自禁地流了出來,我喃喃地說:“可我們的家就要被拆毀了。”我老婆抹著眼淚說:“即使變成廢墟,可也是我們的家呀!”我痛苦地想,廢墟還能稱為家嗎?和墳墓有什麽區別。或許墳墓才是可以真正稱為家的地方。然而我還沒有真正準備好回到那個家,那個可以永遠安息的地方。因為我還沒有學會死,可是死亡的確無情地臨近了,哲學家維特根斯坦臨死前說:我度過了美好的一生。司湯達也說:活過、愛過、寫過。那麽我呢?我生命的意義在哪裏?或許我可以做一個與眾不同的死者,這就是死而複生。然而這是怎樣一個妄想啊!等待的滋味是最煎熬人的,何況是等待死亡。我半死不活地等太久了,我發現我的靈魂已經等不及了,它撇下我的軀殼,獨自踏上旅程。我感覺靈魂就是一個蛋,人用整個生命孕育而成,每當死亡來臨時,它就會破殼而出,進入一個全新的世界。我渴望這個世界很久了,可是死亡是進入那個世界的鑰匙,我半死不活地在死亡的門檻前徘徊,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我的靈魂棄我而去,我不能再等了,否則我將失去我的靈魂。我催促我老婆給小李子打電話,我要回家靜靜地等待死亡。其實醫生也怕我死在醫院裏,置我奄奄一息於不顧,以我沒病為由,催逼我老婆趕緊辦理出院手續,無奈我老婆硬著頭皮撥通了小李子的手機。其實小李子早就處理好了他那些見不得光的事,之所以沒急著來接我,是因為我住院時我老婆告訴了他,當時他還在為北鬥醫院裏那些見不得光的事一籌莫展,我住院對他也是個解脫。本來我老婆以為我一旦住上院就有救了,沒想到醫院的科室都快住遍了,也沒查出病來,而我的生命已瀕臨死亡的邊緣。我老婆向小李子哭訴了我的悲慘境況,小李子聽後百感交集,當即答應我老婆明天早晨就起程,帶著專家組來接我。常言道,患難見真情,小李子總算沒有讓我失望,我和我老婆都稍稍感到了一些安慰。我老婆給小李子打完電話後,我又昏昏睡去,我夢見小李子親自開著一輛白色麵包車來接我,我躺在麵包車裏,四個專家像守護天使一樣守護著我,麵包車一路上風馳電掣,我感覺我的心離家越來越近,我的呼吸也越來越急促,突然車廂內紅光閃爍,我竟然猛地坐起來,看見我的靈魂像一團火似的迎麵撞了過來,我大喊一聲:“不好!”便什麽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