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道

#29.他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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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發生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那是半夜十二點左右,他因無法找到何許人而苦惱得喝醉了,醉得連家都找不到了。月亮哭喪著一張剛剛死了丈夫的寡婦似的臉,他順著黑水河畔景觀人行道晃晃悠悠地往前走,想找個人打聽一下自己的家怎麽走,可冷冷清清的馬路上,一副曲終人散的夜景。他從酒店出來,沿著這條路來回走了五六趟了,也沒碰上一個人。真是個鬼魅般的夜晚。就在他遊移不定四處張望時,突然發現前麵不遠處鬼火似的路燈下有一張長椅,長椅上竟然幽靈般地坐著一個人,他心裏一陣欣喜,心想,可找到救星了,便邁著搖擺不定的步子,踉踉蹌蹌地走了過去。走到長椅旁,借著昏黃的路燈,他看清楚長椅上坐著一個男人,他剛要打聽自己的家在哪裏,突然愣住了,他發現坐著的男人似乎在哪兒見過,他揉了揉眼睛又仔細看了一眼,驚得他險些摔倒,幸虧旁邊有棵樹,他一把扶住樹幹,坐著的男人也目瞪口呆地望著他,露出和他同樣吃驚的表情。他情不自禁地脫口問道:“你是什麽人?為什麽長得和我一模一樣?”坐著的人幾乎忍不住露齒而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傲慢地說:“這正是我想問你的問題,你是誰?”事情太蹊蹺了,他頓時酒醒了一半,但目光仍然有些迷離,他眯著眼睛自我介紹道:“我姓鄭,叫鄭商,你呢?”坐著的人似乎早就聽說過他的名字,一副如雷貫耳的表情,用他鄉遇故知的口吻說:“原來你就是鄭商,老朋友了,我姓商,叫商政。怪不得我們長得這麽像。”他更加驚駭地望著眼前這個人,根本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從剛才的酩酊大醉中徹底醒了,緊鎖雙眉不可思議地問:“你隻是小說中的人物,怎麽可能走入現實呢?”商政看著他的目光非常獨特,讓他感覺自己像是個玩偶,抑或是烤肉又上殘存的美味。商政似乎並不在意他的感覺,倒像是為了可以挖掘一個作家的內心秘密而來,臉上掛著閱讀偵探小說式的迷人微笑,戲謔地說:“你是現實中人,可以走進小說,我為什麽不可以走進現實呢?”他的表情如墮五裏霧中似的,簡直是一頭霧水,在昏黃的路燈映照下又滑稽又可笑,他捏了捏自己的鼻子,仿佛在確認自己是不是在夢中,他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大惑不解地說:“可你隻是個虛構的人物,怎麽可能有生命呢?”商政猛然站超身,來回踱了幾步。然後突然站在他麵前,似乎故意提醒他“你好好看看我”,臉上掛著嘲諷的微笑說:“生命的誕生方式不僅僅依靠男人和女人的尋歡作樂,不朽的作品同樣可以創造生命,孫悟空就是從石頭裏生出來的,你敢說他沒有生命?”他似乎悟出了什麽,眼袋下垂,青腫的眼睛裏放射出似懂非懂的神采,抿了抿嘴巴,用逗趣的口吻問:“這麽說你是天生的主人公了?”“當然了。”商政頗為自信地說,“你看我,不是活生生地站在你麵前嗎?”說完商政又誌得意滿地坐回到長椅上,蹺起二郎腿,優哉遊哉地看著他。他一向認為自己是個精明的人,具有非同一般的智力,怎麽可能讓一個從小說中走出來的人物看輕了自己,他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他準備難為一下商政,一臉詭譎地問:“那麽我來問你,你和貝妮走長城究竟發現了什麽?”商政望著遠處已然沉睡的深重的高樓,仿佛自己正在遙望峰岩陡峭、幽穀霧繞的長城,露出一臉不堪回首的表情,又仿佛有一種猛烈的力量在其身體裏奮力掙紮,違拗著內心的意誌,讓內心痛苦不堪,以至於目光中有一種奇怪的神情,讓他覺得不太舒服。商政思忖良久,才疲倦地說:“這個問題不應該由我來回答。”話一出口,他有一種從長城上失足摔下的感覺,不依不饒地問:“那應該由誰來回答?”商政狡黠地一笑,笑意中帶著逃離的快感,用戲弄的口吻說:“何許人。”聽了這三個字,他像一個身體被靈魂俘虜的**不安的囚徒,一臉嫌惡的表情,好像有股生命之火鬱結胸中,揮之不去,粗率地說:“又是何許人!他究竟是誰?怎麽才能找到他?”說完目光中露出渴盼而恍惚的神釆。商政似乎正在內省的沉思中,聽了他的話莞爾一笑,用啟發式的口吻說:“《白道》裏有沒有非常重要的次要人物,我是當局者,說不太清楚,你是旁觀者,應該比我看得更清楚。”他像一個影子站在商政麵前,仿佛立在商政麵前的一麵扭曲的鏡子,好像他生存的唯一目的就是做一個鏡中人。可能是酒喝多了的緣故,他看上去有幾分憔悴,但憔悴得明朗清晰,就像突然照在臉上似的,空氣中彌漫著黑水河的氣息,他望了一眼遠處油亮亮黑漆漆的河水,淡然一笑問:“你想說明什麽?”商政的目光仿佛在盯著他靈魂上的某處缺口,嘴角掛著智慧的微笑說:“這些人物身上往往有作家的影子。”他盡力抑製著臉上的倦怠,頗感興趣地說:“這種觀點很獨特,比如呢?”空氣中有一種沉思的氣氛,商政用一種窺視的表情看著他,那神情,好像注視的並不是他,而是《白道》裏的某個熟人,神情篤定地說:“比如莎士比亞的《仲夏夜之夢》中的波頓,在劇中,他突然變成驢子,並被仙後愛上,這一切仿佛是夢一場。夢醒後,他說了一通傻子的聰明話,其實是莎士比亞賦予傻子的智慧,因此我認為傻子是莎士比亞的影子。”他的大腦像是剛剛從酣睡中醒來,似有所悟地說:“再比如。”一隻什麽鳥尖銳地驚叫了一聲,仿佛夜空被刺穿了似的,商政微微一驚,晃了晃二郎腿,若有所思地問:“在《尤利西斯》中,那個穿棕色雨衣的人是誰?”他像一條嗅覺靈敏的狗似的圍著樹繞了一圈,忽閃著眼睛想了想,一拍腦門說:“是不是在葬禮上突然出現的那個又瘦又高的年輕人?”“對。”商政一拍大腿,興奮地說。他用手撓了撓頭頂,神情困惑地想了想,好像自己正在不停地翻閱內心碎片,卻怎麽也拚不成一段完整的情節,用質疑的口吻說:“好像沒有人知道他的身份。”商政沉默了一會兒,仿佛在頭腦中搜羅著證據,微風襲來,草叢裏蟋蟀突然歡快地吟唱起來,商政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神情舒暢地說:“他在書中被間接地提到了十一次,他像謎一樣纏繞著一個人的自我。”他對商政賣關子的語氣有些不耐煩,近乎發泄似的踹了樹一腳,樹葉發岀嘩嘩的響聲,他從牙縫裏擠岀一個字:“誰?”商政很儒雅地笑了笑,慵懶地伸了一個懶腰,嗓音變得渾厚起來,聽上去就像是老電影裏的大偵探,好像一下子就能把人看透似的,目光幽深地說:“布魯姆在他醉醺醺的潛意識裏,稱那個穿雨衣的年輕人是他在陰莖裏存著的一塊鉛,中看不中用的蠢東西。”潔白的雲朵在幽藍的夜空中飄過,仿佛他腦海中閃過的一個靈感,他茅塞頓開地附和道:“布魯姆還給他起了個名字,叫麥金托什。”白金似的月光映得商政的眼神中閃爍著睿智的光彩,濕濕的草坪散發著濃鬱的馨香,可能是受到了革香的刺激,商政輕咳了一聲說:“那是一個醉漢的誤讀,因為在英文中‘雨衣’一詞與人名‘麥金托什’發音一樣。”他的眼睛再一次射出疑惑的目光,仿佛自己是一隻小船,正在黑水河上顛簸。他用探詢的口吻說:“這麽說,那個像幽靈一樣神出鬼沒的人並不叫麥金托什。”“對。”商政十分肯定地回答道,還在空中華麗地做了一個手勢。他的胃口徹底被吊了起來,噴著酒氣問:“那他叫什麽?”說完他漫不經心地來回踱著步,低頭踩著自己的影子,好像胸中正悶燒著火焰。商政的皮鞋尖閃著黑亮的光,臉上映襯著深思熟慮的表情,毋庸置疑地說:“喬伊斯。”他驚歎地收住腳步,目光停滯在商政的臉上,駭然地問:“你是說布魯姆瞥見了他的創造者?”“正是,”商政不假思索地說,目光深入骨髓般犀利,“正如在故事性的繪畫中,有些畫家喜歡不著痕跡地把自己畫進去一樣,喬伊斯正是和讀者玩了個捉迷藏的遊戲。”他似乎看見了一線希望,抑製不住興奮的心情,手舞足蹈地說:“我想起來了。在《雅典學院》這幅畫中,拉斐爾就把自己畫了進去,這相當於畫家的署名。”商政的情緒也被調動起來,仿佛抓住了一次陳述自我的機會,興奮地說:“莎十比亞說過,‘人不過是一個行走的影子’,正如我就是你的影子一樣,莎十比亞喜歡把自己藏在劇本裏,要麽跑跑龍套,要麽做個小醜。我認為,作家在小說中隱藏起來的自己,就是作家留在人間的靈魂。”他的心猛地激動了一下,似乎明白了自己的作品為什麽創造不岀活生生的生命的原因,近乎激動地問:“你是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影子。作家的影子一定在自己的作品中?”“對,”商政優雅地揮著手說,“他們一般都在作品裏扮演非常重要的次要角色,也許是一個同情者、批評者、勾畫者、嘲笑著、觀察者,也許是一個傾訴者、抒情者、呐喊者、狂笑者、歌哭者、祝福者,甚至是一個十足可笑的傻子或小醜。總之,我們在作家的作品中一定能瞥見他的影子。”他頓時露。出恍然大悟韻神情,迫不及待地問:“那麽《白道》的作者何許人在小說中扮演了一個什麽角色?”商政毫不猶豫地說:“就是那個敘事者。”他腦子一時滯住了,仿佛一輛疾馳的汽車突然遇上了路障將刹車一腳踩到底,他急切地問:“誰是敘事者?”商政擲地有聲地說:“就是那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