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道

#30.我終於活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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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就在我僵臥病床、歸心似箭之際,我大姨子又打來電話,告訴我和我老婆一個非常驚人的消息,目前東州的大街小巷都在談論這一本名字叫《白道》的長篇小說,於是我大姨子也在盜版書攤上買了一本,她一口氣讀完後,驚異地發現在《白道》中發生在主人公身上的故事和我的經曆有著驚人的相似,而且凡是讀過《白道》的人都能在裏麵找到自己的影子,人們私下裏都認為我就是商政的原型。我老婆一聽就急了,她連忙問《白道》的作者是誰,哪個出版社出版的,她讓我大姨子趕緊告訴她,她好去書店買一本。我大姨子遺憾地告訴她,這隻是一本盜版書,根本就沒有正版,作者的名字叫何許人,雖然封麵上堂而皇之地印著出版社的名號,怕也是盜版商掛的羊頭。這本書來勢凶猛,我深知絕不是空穴來風,為了一探究竟,我讓我老婆趕緊給小李子打電話,讓他起程前給我帶一本《白道》,我想透過小說探一探何許人究竟是何許人,為什麽對我了如指掌。我老婆撥通小李子電話後將手機遞給我,我開門見山地問他看過《白道》這本書嗎?他告訴我早就看過了,書裏不僅有我的影子,也有他和王林、孫蘭蘭的影子,隻是見我病重沒敢告訴我,眼下這本書在東州炙手可熱,人們都認為商政就是鄭商,我問他知不知道何許人是誰?他說不知道,不過此人對我們如此熟悉很可能是我們認識的人。我叮囑他務必給我帶一本,八成我看過書後能猜出何許人究竟是誰。猜不出也不要緊,隻要他不出東州城,我就有信心找到他。小李子答應我一定給我帶一本《白道》,而且承諾等我病好後陪我一起尋找何許人。我叮囑小李子路上務必注意安全,小李子滿不在乎地說:“鄭哥,我的車技你還不放心嗎?”語氣裏充滿了即將與我重逢的喜悅。大概是即將回家的緣故,再加上《白道》一書的刺激,我似乎有了幾分精神頭,不僅從**坐了起來,而且一個勁地催我老婆辦理出院手續,回我們租的小屋等小李子。我老婆本想等小李子到了以後再辦出院手續,但是我執意不肯,我在醫院受夠了,我恨不得趕緊逃出去,我老婆拗不過我,隻好依了我。辦完出院手續後,我竟然奇跡般地下了床,在我老婆攙扶下走出了醫院。上午陽光格外清透,格外年輕,格外明亮,透過樹枝和樹葉篩落在潔淨的路上,反射到故宮古老的瓦頂上,也反射到我的心裏。我有一種死裏逃生的感覺,我知道,此時此刻,小李子的麵包車已經駛出了東州城,正風馳電掣地向北京疾馳。就要回家了,我心裏油然而生一股暖流,這股暖流順著我的血管流遍我的周身,我就像一條凍僵的蛇似的在陽光的照耀下重新恢複了知覺。我竟然艱難地舉起手,親自打了一輛出租車。我和我老婆又回到了那間久違了的小屋,我原以為這間小屋將是我人生的一個句號,沒想到竟然是個逗號,我還可以繼續上路。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步履蹣跚著走到窗前,一根又粗又蠢的大煙囪擋住了我的視線,以前我從未在意過這根大煙囪。還是我老婆跟我提起它不吉利後,我才將它放在心上的。此時我望著它,頓時想起了人類想通過建造通天塔達到至善至美的天國的夢想,然而人類無法擺脫世俗的紛爭,人們在世俗的困境中掙紮著,沉溺著,作為“崇高理想”的通天塔,就這樣被懸在日常生活之外,猶如我眼前這根又高又粗又蠢的大煙囪。與此同時,人類被世俗利益**著不斷地向下墮落,而他們的靈魂又無不向往著天堂。於是“通天塔理想”與“世俗生活”之間的距離不斷擴大,此時,我眼前的大煙囪頂上落了……隻喜鵲,它喳喳地叫著,仿佛在說:“為什麽不飛?”一句話提醒了我,我心想,是啊。人類隻要放飛心靈何必要建那根讓上帝都大動肝火的大煙囪。就在我望著大煙囪心潮起伏之時,我老婆的手機響了,讓我震驚的是她接昕電話時臉色瞬間變得像死人一樣慘白,我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心裏頓時湧出一種不祥之感,連忙問:“出什麽事了?”我老婆一屁股癱坐在床頭,竟然驚得說不出話來。原來小李子的麵包車由於車速太快,剛岀東州城,就翻入稻田地裏,連打了幾個滾,車子已經麵目全非,好在專家組成員安然無恙,隻是小李子頭部受了重傷,人事不省,已經送醫院搶救。電話是專家組裏一位女醫生打來的。據這位女醫生說,小李子凶多吉少。我聽我老婆講完後,也不知哪兒來的一股勁,就好像渾身的血液沸騰了似的,一個箭步躥到我老婆身邊,一把奪過她手中的手機,我回撥了女醫生的手機,重新問了一遍情況後,又撥通了我大姨子辦公室的電話,她在街道辦事處工作,我簡單說明情況後,讓她趕緊去醫院代我和我老婆探望,我大姨子聽了以後也驚訝不已。掛斷手機後,我老婆像是做了虧心事似的對我說:“但願小李子能挺過來,否則我們一輩子心都不會安的。”不知為什麽,我並不像我老婆那麽擔心,隻感覺我身上那刺痛心肺、令人絕望的病痛像霧氣似的正漸漸散去,好像小李子正在用死神召喚這些病痛。很快我大姨子就打來電話,她已經打車趕到了醫院,告訴我們,小李子正在接受開顱手術。此時窗外響起了音樂聲,我再次走到窗前,發現不遠處的小廣場上,幾十對男女正隨著音樂跳交誼舞,一曲終了,另一曲快節奏的音樂響了起來,一對中年男女率先步入小廣場中央跳起倫巴舞,由於舞姿優美、歡快動人,眾人不時發出喝彩聲。望著這世俗的歡樂與聒噪,我在心裏說,這一切可真是匠心獨運啊!我之所以冒出這種想法,是因為我終於明白了我大病一場完全是一個我對另一個我的一場陰謀,不然為什麽我心中有一種莫名的勝利感?眼前的這場舞會不就是對這場勝利的慶賀嗎?然而這些想法在心頭一閃,就被我深深的負疚感壓了下去。我和我老婆一直熬到傍晚,終於等來了令人震驚的噩耗,我大姨子告訴我們,手術失敗,小李子死在了手術台上。噩耗傳來,我老婆驚得目瞪口呆,不知為什麽,我在悲痛之餘,還伴隨著一種重生般的輕鬆,盡管我心裏為這種輕鬆深深地自責,但是自責的同時,我確實有一種靈魂升華了的快感。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更為奇怪的是一直糾纏我的死神漸漸遠去,仿佛他寄生在我身上就是為了引誘小李子出這場車禍似的。為了掩飾我內心不可告人的感覺,我喃喃地對老婆說:“再也沒有人接我們回家了。”我老婆用雙手捧著我的臉,憐愛地看著我,良久她說了一句我意想不到的話:“親愛的,你已經回家了。”我老婆這句話說到了我的心裏,我感動得一把將她攬在懷裏,大滴大滴的眼淚滾落到她白皙的脖子裏。或許是受我的感染,也或許是為小李子的死而悲痛,我老婆趴在我的懷裏也嗚嗚大哭起來。我太理解我老婆此時的心情了,長期以來,我隻有小李子這麽一個朋友,他就像是我的影子,如今小李子死T,我注定要被黑夜般的孤獨所吞沒,然而這不恰恰是我所苦苦追尋的藝術境界嗎?不孤獨何以回應靈魂深處藝術靈感的呼喚?孤獨是一種痛苦的幸福,作為一名作家的妻子,我老婆既理解我,又心疼我,再加上痛失小李子,難怪她哭得如此傷心!我慢慢地推開我老婆,凝視著她被淚水模糊的雙眼,說了一句讓她破涕為笑的話:“親愛的,我餓了!”我老婆逗趣地問:“是肚子餓了,還是靈魂餓了?”我喃喃地說:“都餓了!”我老婆用纖纖玉手抹了抹我眼角的淚水,獨自去了廚房。我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感覺此時的我才是真正的我,好像小李子的死拯救了我的靈魂,經過最徹底的痛苦和幻夢後,我又重生了。我再次走到窗前,打開窗戶,仰望天邊的火燒雲,感覺心髒像一團火似的燃燒著,我斷定這不再是從前那顆心髒,不,這不再是一顆心髒,而是一個新的生命。它跳動得我周身的血液都沸騰了,我有一種拿筆的衝動,我想把此時此刻的感受寫下來,因為我一生中從未見過如此美妙的火燒雲。我坐到久違的筆記本電腦前,文思泉湧地敲打起鍵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