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畫

油畫二 夢魘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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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常高興我畫的那張素描肖像和沈丹娜寫的那篇文章一起夾在《曆史》書裏了,遺憾的是我沒來得及在畫上簽名,不過即使我現在躺在了賓館的大**,我仍然為我在火車上那瞬間的正義感而激動,此時此刻,我回味著當時的情景,就好像篝火突然被點燃,大火騰地燃起那樣妙不可言。我甚至想,如果文白得知我和車夫在火車上的義舉後,一定會將當時的場麵寫進下一部作品裏,而且會像我用畫筆描繪心靈圖景一樣將他的**像閃電一樣植入作品,使其成為撼天動地的絕響,正如他在《神話》中寫的那樣,掐住黑魔的喉嚨並把它整個拽進文字中,任由刀片般的文字對其進行淩遲。屆時,我會為這個情節配上一幅驚心動魄的插圖,讓每一塊色彩都像交響音符一樣跳動起來。此時,我的內心視覺顯示了卓爾不群的戲劇力量,恨不得現在就支起畫板,畫個痛快!然而對文白牽念的情愫讓我的**宛若一根相思的琴弦,如同彈奏古琴一樣傾訴著憂鬱的旋律,我發現我的孤獨是災難性的,因為我即使點亮了滿屋子的燈也無法照亮自己,對文白的擔心與思念不僅讓我輾轉反側,更讓我痛苦不堪,我甚至覺得被這種痛苦拋進了自己內心的苦難深淵。我的心靈越是疲憊不堪,就越是牽念文白,因為我知道他是個深淵裏的航行者,他有本事在深淵裏航行而不沉入其中,不僅如此,他還有能力將心中的魔鬼化為樂章,正如我手捧著的《神話》,這哪是顧文白的長篇小說,根本就是一碗閻羅賜予的還魂湯,我喝了,感覺在夢中已經墜入悠悠冥界,因為我清醒地聽到了窗外的雷鳴,就仿佛魔火與冥火相撞時發出的轟響,緊接著地獄之門轟然打開,不,不是地獄之門,分明是房間的門,對,是我住的房間的門突然打開了,那種令人恐怖的感覺就仿佛地獄突然張開了嘴巴,一下子吞噬了我的靈魂,是誰?是誰像鬼魂似的站在我的門前,她長發披肩,白裙拖地,臉色像月亮一樣慘白,她一定是一個冤死鬼,不然她身上不會彌漫著令人同情的悲傷之氣,看她淚流滿麵的樣子,我就知道她一定冤深似海,我恐懼極了,全身蜷縮著瑟瑟發抖,兩眼驚駭地看著她,借著窗外的閃電我發現,她的眼淚竟然是紅色的,不,她的眼睛裏流出來的不是眼淚,而是鮮血,她似乎對我並無惡意,緩緩飄到我的床前,用十分溫和而悠遠的聲音說:“小丹,別怕,我是張欣,深夜打擾是因為我有要事相托。”我望著她的眼睛,腦海中頓時閃過波德萊爾的一句詩:“這眼睛是無數淚滴匯成的深井,一滴淚水泣下足以流成長河。”想不到,我和張欣的第一麵竟是如此的情景,一種發自肺腑的不計後果的大膽促使我終於鼓足勇氣問:“你真的是張欣?”她淒然地點了點頭,用纖弱的白蝴蝶般的玉手抹了抹血色的眼淚,她蒼白的臉頓時宛若映照在銀鏡中的一朵白蓮花。可是她的白裙卻像一塊裹屍布似的緊緊地裹著她,讓人不得不想到“死亡”二字,莫非她是個已經死亡的女人?不可能,張欣怎麽可能我不敢深想,隻是兩眼直勾勾地凝視著她,盼她說出她想說的話。她長長地歎了口氣,房間裏頓時充滿了怨氣,她幽幽地說:“小丹,我知道你已經知道了一切,孩子們死得太慘了,我不能容忍他們一出生就被閻羅奪去生命,我要去地獄保護他們,我要像維吉爾引導但丁一樣,引導孩子們去天堂。小丹,我把文白托付給你了,我知道你們不僅是知音,你愛文白,不然你也不會冒著巨大的風險來北京尋找他,不瞞你說,我也不知道他的下落,但是我知道他隻能去世外桃源,因為黑魔是不會放過他的。小丹,快去救救他,答應我千萬不要像我一樣辜負他,我能感覺到他已經被黑魔撕扯得支離破碎,唯有愛可以救他出苦海,不要為我難過,我解脫了,從此我不會在塵世間出現了,我會帶著孩子們在天堂裏翱翔,祈禱太陽保佑你們,答應我絕不能讓孩子們白死,一定要用你的筆為他們討個公道!小丹,天邊已經發白了,我該去陪孩子們了,再見,你多保重!”說完她化作一縷青煙消散了,這無疑是我平生最接近死亡的一次睡眠,那縷青煙充滿靈性的暗示,讓我用沉睡航行到了心靈的盡頭,但我並沒有沉入黑夜,反倒有一種黎明般的複蘇感,我被內心的火焚燒著,漸漸地化作灰燼,然後又從自己的灰燼中升起來張開巨大的翅膀,降向黑暗。此時我才從死亡的睡眠中驚醒,我呼喊著張欣的名字,情不自禁地撲向窗前,一把推開窗戶,企盼著一把抓住那剛剛消逝的青煙,然而我抓住的除了冰涼的夜色,便是從指縫間流失的清風。我仰望著天空中那輪冰清玉潔的月亮,腦海中竟然浮現出一個懷抱嬰兒的天使從月亮上飛落而來,我耳畔甚至聽到了嬰兒咯咯咯的笑聲,我知道這是我心靈盡頭的幻象,但這幻象卻給我的心靈無可匹比的力量,很快那幻象就被烏雲遮蔽了,因為一場雷陣雨剛過,天空還沒有完全放晴。今晚的一切都太奇怪了,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精神出了問題,即使確認現在的我是絕對清醒的,我心中也難以抑製難以言表的不安與神秘感,我怕剛才的一切天亮以後便會沉入慷慨的遺忘,連忙拿起筆將所夢、所思、所想、所幻畫在紙上,然而即便如此,我的心仍然感到躁動不安,一種不祥的預感攪得我再也無法入睡,如果不馬上找人傾訴,我怕我會衝到窗前歇斯底裏地大喊,現在是黎明前的黑暗,正常人都已沉入夢鄉,除了車夫這個甘願被我折磨的男人,誰還會從夢鄉中醒來聽我傾訴呢?說不定這個胖乎乎的家夥正在夢中和我約會呢,如此一想,我毫不猶豫地撥通了車夫的電話……好半天才聽到他半夢半醒的一聲:“喂。”我用抱歉的口吻說:“對不起,車夫,把你的美夢攪了吧,可是我實在睡不著了,就想找你聊聊。”車夫一聽是我的聲音,頓時精神起來,他用一種得意的口吻說:“該不會是想我想的吧?”我用嬌嗔的語氣說:“美得你!”他嘿嘿笑道:“那為什麽睡不著呢?”我六神無主地說:“我夢見一個人。”他不以為然地問:“夢見誰了?”我一五一十地將剛才的夢境複述了一遍,然後惴惴不安地問:“車夫,我從未見過張欣,她怎麽會托夢給我?你覺得這個夢是真的嗎?”車夫酸溜溜地說:“我也納悶,按理說你心裏最惦記的是顧文白,理所當然應該夢見他,就像我在夢中始終夢到的是你一樣,你知道我剛才夢見你在幹什麽嗎?”我好奇地問:“我在幹什麽?”他笑嘻嘻地說:“你讓我擺成米開朗琪羅雕塑的《大衛》的姿態,你正在聚精會神地畫我,那種幸福的場麵即使顧文白看了也會感動的!”別看他說得文終緒的,其實他在發壞,因為《大衛》雕塑的是一位健壯的**青年,而且是正麵的,我認為這尊雕塑的靈魂就是健美的男性**,車夫如此褒揚自己,根本就是對顧文白的性嫉妒,我一想到他那肉球一般的軀體擺弄成《大衛》的姿態,我就覺得好笑,不過我還真覺得這是一幅極具反諷意味的油畫,便不依不饒地說:“既然你對這種幸福場麵那麽向往,等找到文白後我一定滿足你成為大衛的願望,不過到時候你可不許反悔。”他像是打了強心劑似的說:“太好了,我做夢都想給你當模特,不過,你要有個心理準備,因為當你看到我靈魂裏的大衛後,我怕你不愛我都不行了。”我無心和他打情罵俏,因為張欣長發披肩、白裙拖地的樣子始終在我眼前晃**,便一臉惆悵地問:“車夫,你說張欣會不會出事了?不然,我為什麽會做這麽可怕的夢呢?”車夫言歸正傳地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大不了我倆像英冰澈和小白那樣到地獄裏走一趟。”車夫的仗義是最吸引我的地方,我時常被他的仗義所感動,甚至很感激。但是我也非常清醒,感激不是愛,卻是友誼的基石,總之我對車夫的感情非常複雜,但從未像愛那樣複雜過,我覺得真正的愛總是給人以悲傷,比如我死去的丈夫,比如讓我牽念的文白,思來想去,還是車夫最讓我開心,可我卻對他沒有愛的感覺,也不知他在愛我的苦獄中是如何消解自己的。此時此刻,車夫肥碩的大腦袋浮現在我的腦海裏,他詭譎的小眼睛笑眯眯地看著我,讓正在我全身蔓延的不安感覺漸漸消退,我得寸進尺地問:“那麽你有沒有膽量像英冰澈那樣深入魔窟呢。”說完我就後悔了,因為這話很容易讓他鑽空子,果然他不失時機地說:“有像小白那樣純潔漂亮的姑娘陪著我,我哪兒都敢去!”我一直以為車夫的詭譎是商人的本性決定的,但他詭譎得可愛、智慧,這也恰恰是他最有趣的地方。我開玩笑地說:“你放心,我一定給你畫一張小白。”說完,我就掛斷了電話,屋子裏一下子靜了下來,我記得文白的《曆史》中有一句話:夢是魔鬼的花園。我現在就有一種誤闖魔鬼花園的感覺,又仿佛迷失在《曆史》的字裏行間,我有些後怕,心想,如果我迷失在那個夢中,結果會怎樣?這麽一想,我又神魂不定起來,腦海中浮現岀車夫坐在白天鵝的背上扶搖在天際間的情景,我情不自禁地拿起《神話》的打印稿,隨手翻到六十五頁讀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