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上风平浪静,再没有别的事发生,不知不觉之间,杨珞已行过千里长路,来到了山外村。从踏入山外村的第一步开始,杨珞的心绪便再也不能平静,眼前尽是昔日的幻象,让他沉迷其中,不愿自拔,而当神智终于回到现实,那物是人非,恍如隔世的感觉携着巨大的痛苦将他的心灵狠狠攫住,又让他觉得失落,空虚,怀疑生存的意义。
杨珞努力地摇了摇头,挣扎着从幻象和迷惑中甦醒过来,抬眼一看,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聂梦阑的门口,房檐下挂着一串串鲜红的辣椒和一捆捆鲜红的麻线,屋里传来刺耳却悠闲的纺车声音。聂梦阑的模样在他心中忽然清晰起来,她清澈的眼睛,淡淡的笑容,这简单的两个印象却好像蕴含着某种魔力,暂时摒弃了杨珞心中的烦闷和苦恼。
杨珞不由自主地走进聂梦阑的家中,聂梦阑正轻轻摇着纺车,见了杨珞,还是那么淡淡地一笑,道:“你回来了?”
杨珞道:“是啊,我回来了,你……你好像知道我会回来。”
聂梦阑道:“该回来的,总要回来,世上的事都是注定了的,这就是命运。”
杨珞迷惘地道:“真的是注定的吗?那谁能告诉我都注定了什么?”
聂梦阑道:“知道了未必是件好事,不知道也未必是件坏事。”
杨珞道:“如果我事前知道,就可以避免许多遗憾。”
聂梦阑道:“是啊,你的确可以避免许多遗憾,可是你也失去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样东西,那就是希望。在很多时候,只有希望才能给你继续生存的勇气。”杨珞闻言沉默不语,只听得聂梦阑又道:“你回来了,别人也会回来,在哪里诞生的恩怨,就在哪里结束,这已经算是最好的结局了吧。”
杨珞闻言心中一震,道:“你……”话还没说完,聂梦阑已经截住了他,道:“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而对一个太聪明的人来说,我也帮不了他什么,你还是走吧。”杨珞还想再说什么,聂梦阑却已背过身去,杨珞见状,只好悄悄退了出来。聂梦阑回头望了他背影一眼,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命运是无法改变的。”
杨珞从聂梦阑的住处出来,心中充满了疑惑,忖道:“聂姑娘话中暗藏玄机,好像早已经知道一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是我太敏感了?”正在沉思,忽听得人声传来,那人道:“这里是山外村,我看再有两日便能到了。”却正是骆青峰的声音。
杨珞心中一凛,急忙藏好身形,偷眼望去,只见骆青峰当先领路,刘整紧随其后,再后面还跟着十余个大汉,看来都是刘整的从人。杨珞忖道:“没料到他们的脚程也不慢,他们人数众多,要跟在他们后面,还不被发现,倒也不容易,还是走在头里省心些。”当下让过了众人,从藏身处出来,又向雪山村奔去。
杨珞在雪山村找村民购了些干粮食水,便直接向大山深处而去,翻过了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循着当年的轨迹,来到终年积雪的雪山顶上。这时杨珞的内功已是超凡入圣,虽然寒风凛冽,大雪下得让人眼睛都睁不开,他也觉不出半分寒冷。
杨珞顶着风雪,钻入到冰堡之中,经过两座悬崖间的铁链,来到了那孤崖上的山洞内。这里一如当日他离开之时,半点改变也没有。杨珞胡乱吃了些干粮,便在山洞中静静地等着骆青峰和刘整到来。谁知过了十几个时辰,却连个鬼影也没有,杨珞心中不解,忖道:“难道是出了什么意外?按理说也不应该,他们都已到了山外村,骆青峰不会到了这时候才忍不住吧。”到洞口处举目眺望了一阵,看不出对面又任何动静,转而忖道:“何必顾虑这许多,反正是来了,不如先去拜一拜豆子。”他心中有了这个念头,立即在山洞中四处寻找起机关来,可惜他费了半天劲,却是一无所获,看来通往南唐宝库的机关并不在这山洞中。
杨珞失望之下,又来到洞外,探头向崖下张望,只见数百丈的悬崖几乎是寸草不生,只是光溜溜的一片石壁。杨珞既然已动了念头,便再也遏制不住,忖道:“还是用昔年的办法,哪怕摔死也要下去看看。”当下将路上贱价买来的长剑折断,握了半截在手中,翻身向悬崖下跃去。
杨珞此时的轻功跟昔年岂可同时而语?迎着谷底吹来的强风,飘飘****地便好似一片树叶一样浑不受力,直落下了近百丈,风渐渐弱了,杨珞才将断剑插入山壁中继续向下滑去。断剑磨得几乎只剩个剑柄,杨珞也到了谷底,这里着眼处一片翠绿,仍然象当年一样和暖如春。杨珞舒了口气,赶到自己埋葬豆子骸骨的地方,只见青葱的茅草已长到自己腰一般高,将豆子的坟墓遮掩得几乎瞧不见了。
杨珞心中伤感,将长草一一拔除,又把坟头上松散的泥土拍实了,叹息道:“豆子,大哥已经一年多没来看你了,你觉得寂寞吗?你的仇人近日也会来到此处,我一定叫他还你一个公道。大哥希望你能安息,找到个好人家投胎,千万不要带着半点怨气。”他在豆子坟旁坐了一阵,起身挖来周围的野花,一束又一束,全都移种在了豆子的坟前。
却说杨珞走后,冥火心中七上八下,总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悄悄跟着他去,正在房中呆想,忽然有人敲门,冥火开门一看,来的却是管红英。
冥火见状一愕,道:“你怎么来了?”
管红英道:“其实我……我根本就没有回去,我……我……”
冥火道:“红英妹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管红英搓着衣角踌躇了一阵,忽然跪倒在地,道:“我想请冥火姊姊和王大哥帮我一个忙。”
冥火见状吃了一惊,急忙来扶她,道:“红英妹妹,有什么话,你先起来再讲。”
管红英道:“不行,除非冥火姊姊答应我,否则我就长跪不起。”
冥火道:“你有什么请求,总要先说来听听。”
管红英道:“我知道冥火姊姊和王大哥都是武功高强的能人异士,我想请你们帮帮小青的忙,他要刺杀刘整,可是刘整武功那么高,手下又人多势众,我担心小青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我……求求冥火姊姊,你便帮帮小青的忙吧。”
冥火闻言不禁为难,忖道:“说到帮骆青峰杀刘整,杨珞已经去了,我再去帮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骆青峰终究是杨珞的仇家,刘整死后,骆青峰也要替豆子偿命,到时候我定会帮杨珞,管红英苦苦哀求于我,却不知道这内中还有这许多纠葛,她对骆青峰痴情一片,我又怎忍心欺瞒于她?”一时间踌躇难决,却听得管红英又道:“红英武艺低微,帮不上小青的忙。小青他处境极为险恶,随时都有杀身之祸,也许今生今世我们再也不能见面,红英每每想到这点,心中便好似针扎似的疼痛,冥火姊姊,我求求你,帮帮小青的忙,红英愿意为奴为婢,侍侯姊姊一辈子。”
冥火闻言心中不禁软了,道:“红英妹妹,刘整是骆青峰杀父杀母的大仇人,他要报仇是理所当然的,我帮他也没什么不好,但你知不知道骆青峰为了报仇也做了许多坏事,要是别人找他报仇,我又应该如何?”
管红英道:“我知道小青做了许多错事,要是别人找他报仇,我也无话可说,但正因为如此,我更怕他死于非命,再也不能与我相见,其实红英只是想时时刻刻都能望到他,陪着他,就算是要死,红英也愿意跟他一起死。”
冥火道:“你这么说法,就是要我也带你一起去?”
管红英闻言连连磕头,道:“请冥火姊姊成全,请冥火姊姊成全。”
冥火见状忖道:“就只瞧在她这番情意,我也应该让他们在骆青峰死之前再见一面。”当下道:“好,我答应你了。”
管红英闻言喜极而泣。冥火将她拉起来,道:“不瞒你说,王大哥已经去帮骆青峰的忙了,我虽然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但是即刻启程,或许还能追踪得上。”
管红英急道:“红英一切听从冥火姊姊吩咐。”
冥火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先去弄两匹马来。”说罢从客栈中出来,四处找马。其实冥火的心早跟着杨珞飞走了,只是寻不着一个跟着他去的借口,现在管红英来到,正好替她找到了说辞。过了没多少时候,冥火牵来两匹骏马,唤了管红英出来,二人风急火燎地滚鞍上马,加鞭疾驰,就连干粮都顾不得带。
冥火追踪寻人的本事原是天下第一流的,杨珞目标太小,不易寻找,刘整等一行却人数甚众,虽不张扬,却也浩浩****,轻易地便被冥火缀上了。冥火既然寻着了目标,便不慌不忙地跟在骆青峰等人后面十里,既不怕跟丢了,也不怕被发现。
这一日来到四川境内,二人正打马急驰,忽见一人迎面奔来,此人轻功之高,宛如站在草尖上飞跑,只是神色慌张,一面跑,一面回头张望,似乎是害怕什么人追来。他跑得心不在焉,险些跟管红英的坐骑撞上,那马儿受惊,扬起前蹄便向来人头顶踢去。那人见状两手伸出,将马蹄握在手中,一带一挥,连人带马举过了头顶。管红英大吃一惊,叫道:“你做什么?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那人闻言随手一扔,将马匹和管红英一起摔在地上。管红英翻身跳起,怒道:“你这人好生无理,为何要伤我的马儿?”
那人生就一双细眼,瞥了管红英一眼,忽然嘿嘿笑道:“这个也不错,玩不了恒山派的小妞,便用你来充数吧。”说罢一掌向管红英胸前抓来。
冥火见了他身手,知道管红英必定闪避不开,急将马鞭一扬,向那人手背上抽去。那人手掌上翻,来抓冥火鞭梢,冥火手腕一抖,鞭梢缩回三寸,刚巧躲过了他手指,随即又跳了出去,正迎着他手背炸开一个鞭花。
那人吃了这一记,轻轻“咦”了一声,侧过头来,上上下下地打量冥火。冥火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怒道:“**贼,你看够了没有?”
那人也不生气,口中啧啧有声,脸上露出**邪的笑意,喃喃自语道:“这个更好,这个更好。”说罢腾空跃起,展开双臂,向冥火扑来。
冥火见状大怒,右掌一拍马鞍,整个身躯冲天而起,双足连环,蹬向那人咽喉及胸腹。这两腿快得犹如电光火石,那人只觉得影子一闪,自己两处要害离冥火的脚尖已不过只有寸许远。那厮猛吃一惊,百忙间一个跟斗倒翻了出去,只堪堪避过了要害,却再也护不住自己的屁股,冥火双腿如影随形地跟来,将他踹出三丈来远。
那人摔在乱草丛中,好不狼狈,一个‘鲤鱼翻身’跳了起来,道:“今日我姬无望可算是背到家了,前面一个丫头有人救她,后面一个丫头又如此扎手。罢了,懒得跟你消磨时候,还是将就中间这个丫头吧。”说罢身形一晃,已到了管红英面前,一手揽住她腰肢,横抱着就跑。
冥火见他身法有如鬼魅,心中暗暗惊骇,喝道:“**贼,快将我朋友放下。”姬无望却是充耳不闻,迈开大步向前狂奔而去。冥火见状急忙跳上马背,狠打着那畜牲追来,谁知姬无望轻功高绝,虽然手中抱了一人,脚下却仍不弱于冥火的奔马。两人一个在前面流星弹丸般地逃,另一个在后面风驰电掣般地追,不大的功夫便奔出数十余里开外。冥火正在心急如焚,忽见前方现出一群人来,原来这一番疾驰,竟已赶上了刘整和骆青峰一行。冥火见状心中一喜,正待招呼骆青峰救人,忽然念头一转,却又忍住了。
刘整和骆青峰听得身后马蹄声急如雨,心中纳罕,一起转头望来。首先映入二人眼帘的便是姬无望,二人见他身形晃一晃便是七八丈,都是暗暗惊骇,脑中念头还没转过来,姬无望已到了二人眼前。骆青峰这才看清他手中抱了个女子,衣饰简单质朴,一双大眼楚楚可怜地闪过自己眼前,却正是管红英的模样。
骆青峰这一惊非同小可,想也没想,长剑便已弹出剑鞘,同时腾空而起,一招“天魔降临”向姬无望头顶刺去。姬无望奔行正急,忽然听得头顶传来金刃劈风的厉啸之声,大骇之下,带着管红英一起仆地滚倒,幸亏他见机得快,骆青峰的剑气从他头顶掠过,只是削断了几缕头发。
姬无望滚出四五丈远,刚站起身来,还没立定身形,骆青峰的剑光又已到了眼皮底下,姬无望没料到骆青峰来得如此迅速,躲闪稍慢,脸上已多了一道血痕。
姬无望吃了这个大亏,哪里还敢有半分托大,忙将管红英向草丛里一扔,从腰间拔出两枚打穴锥,喝道:“小子,你是什么人?”
骆青峰见管红英的衣衫已被他解开大半,抹胸若隐若现,不禁心中狂怒,厉声道:“取你性命的人。”说罢双手握剑,身随剑转,幻成一片夺目的光芒,向姬无望劈头盖脸地卷来。姬无望又惊又怒,挥起两枝打穴锥全力抵挡。二人攻防都是快如闪电,众人只见一片交错的光影,再也分不清谁是谁。
刘整见二人狠斗,勒定了坐骑,袖手旁观,目光闪烁不定。冥火见状忖道:“刘整老奸巨猾,看他模样,分明是要借机探出骆青峰到底有多少能耐,好在刘整与我并不相识,只要我不出手,他便不知我底细,也就不会轻举妄动。”当下下马扶起管红英,解开她被姬无望封住的穴道,也站在一旁观看。
姬无望武功精强,轻功更是绝顶,一面拆招,一面闪躲,骆青峰剑法虽奇,一时间却也奈何他不得。二人酣斗良久,骆青峰心中渐渐焦躁,连连催动内力,一剑紧似一剑,正步步进逼,丹田中却忽然生出一股阴寒之气,原来他使这般若魔剑的功夫已久,魔性凝聚爆发,已经渐渐无法控制。骆青峰心中惊动,忖道:“再不解决这厮鸟,我的神智便要被剑法困住,到时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若是因此败了我的计划,那便大大的不值了。”当下将牙一咬,连运三次‘魔气聚顶’心法,剑上泛起一团黑气,八面卷来,将姬无望困在当中。姬无望见他双眉渐渐倒竖而起,目中红光隐现,剑法里的邪气越来越浓,剑招凌厉狠辣,似乎只是求胜,已完全不顾生死,不由得胆气寒了,道:“你这小子,到底为了什么与我拼命?”骆青峰不答,只是挥剑猛攻。姬无望渐渐抵挡不住,忖道:“虽然这里人多,也只好逃了,丢面子总比丢了性命好。”当下虚晃一招,转身便逃。
骆青峰将身形一晃,倏然间已到了姬无望身后两尺,姬无望大惊,将吃奶的力气都用到了双足上,拼命向前奔去。骆青峰仗剑急追,眼看递出的剑尖就要触及姬无望的后背,丹田中的寒气却陡然间炸开,尽数侵入奇经八脉之中。骆青峰顿时失了神智,双目中一片血红,魔性翻腾,嗜血如渴,心中便只剩下一个‘杀’字。姬无望虽然全力奔逃,却也逃不过魔神的脚步,但见剑光闪过,血雨纷飞,姬无望的一条左臂已飞上了半空。姬无望纵声惨呼,右手回转点闭了断臂处的穴道,绕着冥火的坐骑急奔,只盼这畜牲阻得骆青峰多一刻,自己便可多活一刻。此时的骆青峰早失了常理,“喝”地一声大叫,剑光如怒电一闪,那高头大马已被他生生劈为两爿,腥风四溢,鲜血狂飚,姬无望宛如从血池中捞出来的一般,再也分不清哪里是马血,哪里是他自己的血。
刘整见状大惊,喝道:“青峰住手。”骆青峰却哪里听得进分毫,长剑划起一道烈风,向姬无望腰间斩落。刘整见姬无望就要被挥为两段,急忙抽出腰间长剑,奋力一掷,正撞在骆青峰的剑脊上,两剑相交,“当”地一声大震,刘整的长剑斜刺里电射而出,骆青峰的长剑却断为两截,断刃堪堪从姬无望腰际掠过,险险伤到皮肉。骆青峰身形迅若雷霆,半截断剑回转,仍是向姬无望胸口狠狠扎去。与此同时,刘整的身形也如大鹏展翅般腾起,在空中只一闪便已到了骆青峰面前,挥动剑鞘与骆青峰斗在一处。
骆青峰的剑法虽然霸道,神智却不清醒,刘整的剑法也是一般的厉害,攻防却是井然有序,二人交手十余招,骆青峰渐渐被刘整困住,任他左冲右突,却始终冲不破刘整用剑鞘织成的一片天罗地网。
骆青峰招式凌乱,出手毫无章法,刘整运起内力,以剑鞘粘住他的断剑,二人越打越慢,骆青峰狂乱的剑气渐渐被刘整凝住,动弹不得。
姬无望断了一臂,痛得死去活来,原本委顿在一旁,面如白纸,气息奄奄,这时见骆青峰受制于刘整,心中一股怨毒之情冲将上来,竟让他浑然忘记了伤痛,一把抓起掉落在地上的打穴锥,将全身功力凝于右臂,狠狠向骆青峰后背扎落。
管红英见状大骇,不知哪来的力气,飞扑过来,正挡在骆青峰身后。这时骆青峰也察觉到了姬无望的异动,情急拼命,剑上黑气暴涨,从刘整的压力中挣脱出来,回身刺向姬无望心口。这些变化说来话长,其实都是一霎那间的事,姬无望的打穴锥从管红英的右侧肩背透入,前胸穿出,骆青峰的断剑则正正扎透了管红英的前心,去势不衰,又刺入姬无望胸中。管红英身上鲜血激射,正溅了骆青峰一头一脸,滚烫的血液顺着他脸颊滑下,一滴滴沁入他口中。骆青峰尝到鲜血,心中魔性渐渐消解,这才开始意识到眼前发生的一切。
管红英喷出两大口鲜血,勉强抬起双手,抚着骆青峰的脸颊,慢慢将螓首靠进他脖根,努力睁大黯然失神的眼睛,爱怜地望着他的脸庞。骆青峰心中一片冰冷,仿佛置身于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唯一的感觉只有沉沦,永不到头的沉沦。他的身躯好像石头一般僵硬麻木,只有眼泪象泉水一样不断涌出,这时的一瞬好似一万年般漫长,他开始明白四周为何如此黑暗,因为他生命里最后的一点光亮也熄灭了。
骆青峰颤抖着握住管红英的手掌,终于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失声痛哭。管红英不断咳嗽,不断呛出鲜血,用尽最后的力气向骆青峰温柔地一笑,道:“小青,不要……哭,好……好好……珍惜自己。”全身一松,就此香消玉殒。
骆青峰侧身一脚踹开姬无望,将管红英的尸身横抱在怀中,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忽然双膝一软,重重跪在地上,双拳狠狠击打着自己的胸膛,呼天抢地地拼命嚎啕。
众人见惨剧来得如此突然,惊愕之余,无不心中恻然。冥火想要安慰骆青峰几句,走到了他身边,才发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正茫然间,骆青峰却忽然止住了哭声,用衣袖抹干泪水,沉默了一阵,站起身来,走到刘整身边,道:“将军,请借我一件兵刃。”
刘整挥了挥手,有人送上一柄大刀,骆青峰伸手接过,就地挖了个大坑,将管红英尸身埋了,向刘整道:“将军,咱们启程。”
刘整见状,心中暗暗纳罕,道:“青峰,你……”
骆青峰道:“我没事,人已死了,哭也哭过了,还能如何?”说罢跨上马背,拨转马头,向姬无望一指,道:“将军,你为何不让我杀了此人?”
刘整道:“我在平南王府中见过此人,他应该与小王爷颇有渊源。他虽然轻侮你未婚妻,但你也砍了他一条臂膀,应该足以抵过,所以我才出手阻止。”
骆青峰道:“但是现在我妻子死了,我要杀他,将军还有没有意见?”
刘整闻言忖道:“姬无望伤成这样,痊愈了也是废人一个。他若死在此处,于吟风不会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怪我。”当下道:“你尽管做你想做的事,我什么也瞧不见。”
骆青峰闻言轻提马缰,来到姬无望面前,姬无望虽然伤势沉重,一时却还没断气,见了骆青峰过来,心中生出一股惧意,道:“你想做什么?”
骆青峰不答,狠力一带缰绳,座下马儿登时人立而起,长嘶声中,铁蹄砸落,硬生生将姬无望双腿踏断,姬无望纵声惨嚎,叫道:“小子,你尽管折磨我,咱们的仇恨,到地府里再算。”
骆青峰闻言面无表情,俯身刺闭姬无望周身穴道,回手一剑掠向他胸膛,剑光过处,血肉横飞,姬无望胸前已被他豁开一个大洞,鲜血乱涌中只见一颗人心收缩跳动,叫人毛骨悚然。骆青峰见状冷笑一声,道:“山野里的猛兽就快出来觅食,我要你亲眼看着它们怎么吞吃你的狼心狗肺。”说罢悲声狂笑,猛一策马,向前疾驰而去。
刘整指挥众人跟上,回头望了冥火一眼,到:“姑娘,想来你也是青峰的朋友,要不要与我们一同上路?”
冥火道:“不劳费心,咱们走的道路不同。”
刘整闻言嘿嘿一笑,道:“也许是不同的道路,但是殊途同归,我相信不久还能见到姑娘。”说罢抽了马臀一记狠鞭,追赶着众人也去了。
冥火望望骆青峰消失在天际的背影,又望望葬了管红英的一抔黄土,心中五味杂陈,一片迷茫惆怅。
此后骆青峰带领刘整等人向着大雪山进发,一路谈笑自若,仿佛已忘了管红英的死,但他越是如此,刘整心中便越是震惊,对他的提防一日更胜一日。
这天午后,骆青峰等人已来到了山外村,众人歇息了一阵,刘整道:“大家连日赶路,应该都累了,反正离目的地已不远,又难得这里有个村庄,明日便歇息一日,后日再上路。”
骆青峰闻言嘴角闪过一丝冷笑,附和道:“将军说得很对,未来的几日将会遇见大风大雪,大家趁着有空,正好置备些皮裘御寒。”
刘整见骆青峰并不反对,心中不禁起疑,忖道:“按说这小子应该迫不及待地要杀我,我存心拖延时间,为何他不但不反对,反而随声附和?”想了一阵,不得要领,转而忖道:“反正我人多势众,还怕你们飞上天去?一切依计而行便是。”当下与众人安心休寝。
这一夜骆青峰辗转难眠,从前和现在的影像一幕幕从眼前闪过,心潮起伏,总也不能平静。
次日清晨,骆青峰早早起来,不由自主地也来到聂梦阑的门前。聂梦阑正在门口晒刚染好的红线,见了骆青峰道:“你也来了?”
骆青峰闻言一愕,道:“姑娘认识我?”
聂梦阑道:“你既然认识我,我为何不认识你?”
骆青峰道:“说得也是,不过姑娘的面貌没怎么变,我的样貌却变得多了。”
聂梦阑叹了口气,道:“在我眼中,你半点也没有变,因为我所能看到的,还是只有仇恨。”
骆青峰闻言心中凛然,道:“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聂梦阑道:“什么意思,难道你还不清楚?你既然来到此处,别人欠你的,你欠别人的,都会有个了结。”
骆青峰道:“姑娘你语含玄机,能不能再说明白些?”
聂梦阑道:“该明白的时候,你自然就会明白,我又何必多说?”说罢转身回屋去了。
骆青峰愣在原地,想了又想,心中越来越是惊诧,走进聂梦阑屋中,一揖到地,道:“姑娘身具大智慧,必乃神人所化,请姑娘务必指点迷津。”
聂梦阑道:“我哪是什么神人,只不过平凡的小女子一个,胡言乱语而已,怎当得真的?”
骆青峰道:“神人也好,凡人也好,珠玉之言也好,胡言乱语也好,请姑娘指点一二。”
聂梦阑摇头叹道:“你这人便是太执着,否则怎会生出这许多事来?人其实真的很可怜,从出生起就一直受命运的摆布,如果终有一日能摆脱了命运,那也未必是件坏事。”
骆青峰道:“世上真的有命运么?如果有,我的命运定是最坏的一种。”
聂梦阑道:“命运便是命运,无所谓好坏。你还记不记得一年前你曾经看见一个乞丐倒在雪地里,冻得快要死了?”
骆青峰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有什么出奇?”
聂梦阑道:“当时你一念之仁,给了他五钱银子。这乞丐花了一钱吃了顿饱饭,又花了一钱买了件衣衫,剩下的三钱他带到赌坊里碰碰运气,那日他不知为何福星高照,一夜下来,三钱变成了三百两。”
骆青峰道:“一夜赢了一千倍,那是他的造化。”
聂梦阑道:“造化?造化总是弄人的。这乞丐正自欢天喜地,哪知道早被一旁眼红的恶徒盯上了,跟他到了偏僻的巷子里,不但抢了他的银子,还将他一刀杀了。”
骆青峰闻言道:“莫非这便是你说的命运?”
聂梦阑看了他一眼,没答他话,却接着道:“那恶徒抢得了银两,便到处花天酒地,在‘翠红楼’中花了一百两包了三个姑娘。这三个粉头折腾了一夜,出来之后便忙着分银两,银两是一百,三个人如何分得均匀?为了多出来的那一两银子,三人大打出手,没曾想将前来寻欢作乐的知府大人撞了个跟斗。知府一怒之下,将三人都带回衙门,银子全部充公,收上来一看,才知道根本就是官府失盗的官银。知府大惊之下,重新审讯这三个粉头,只用那‘勾结江洋大盗’的罪名一吓,三个粉头便争着将那恶徒供了出来。知府立即派出官差缉拿此人。此人见了官差,只道是杀死乞丐的案子发了,为了逃命,便一把火烧了翠红楼,仓惶遁去。大火无情,将翠红楼整整烧了两日,连累旁侧的民居店铺,害了无数性命。那前去拿人的三名官差都是仁侠之人,见了如此惨状,怒不可遏,一起誓言定要将那贼子缉拿归案。几名官差辛苦查探了几日,寻得那贼子踪迹,急忙赶去围捕,谁知那贼子奸诈狡猾,又武功不弱,竟反被他将两名官差打成重伤,剩下那官差眼看也要伤在此獠手里,幸亏来了一名昆仑派的侠士,救下了官差,还震伤了那贼子的经脉,那贼子见势不妙,便虚晃了一招,匆匆逃去了。”聂梦阑说到此处,忽然住口不言。
骆青峰不解道:“姑娘,你跟我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
聂梦阑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什么是命运。”
骆青峰道:“这……这跟命运究竟有何关联?”
聂梦阑低头漫不经心摆弄了两下纺车,接道:“那剩下的一名官差为了替百姓除害,为同僚报仇,锲而不舍地追踪那贼子,那贼子不得修养,反而成日提心吊胆,疲于奔命,身上的内伤便怎么也好不了,两人这般耗了数月,那贼子出尽花招,始终不能得脱,终于有一日……”聂梦阑说到这里忽又停住了。
骆青峰忍不住问道:“终于有一日怎样?”
聂梦阑望着他双眼,缓缓道:“终于有一日在大都的市集上撞见了你。”
骆青峰闻言浑身一震,口中喃喃道:“难道那厮就是……就是汪铭?原来是这样……怎会是这样?怎会是这样……”
聂梦阑道:“昨日之因,今日之果,今日之因,明日之果,前世之因,今世之果,汪铭注定要因你而死,那便是他的命运,也是你的命运。你踏遍铁鞋,寻不见仇人踪迹,日行一善,却叫仇人自己撞到你手里。世间有一样物事,你无法控制,无法捉摸,更无法逃脱,这便是命运。”
骆青峰听完聂梦阑的话,若有所悟,谢过了聂梦阑,告辞而去。
聂梦阑望着他背影,低头自言自语道:“你以为你懂了什么是命运?其实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命运里,不到死的那一刻,怎会有人真正明白命运?”
这一日很快便过去了,翌日曙色方露,刘整便督促众人起身上路,翻过了座座山头,风越来越冷,天空中开始飘扬雪花,一行人终于接近了大雪山巅。刘整问过骆青峰,知道宝藏就在左近,率领众人一鼓作气地向山顶进发,经过一夜与风雪的抗争,终于来到了昔日的冰堡。刘整仔细检查遗留下的机关痕迹,想象当时的情状,也不禁对杨珞暗暗佩服,他略略休息了一阵,便依照骆青峰所言,引领众人经过冰封雪冻的铁索来到对面崖顶。
刘整见这里一个黑漆漆的洞窟,内中响着呜呜的风声,不禁心中发毛,摇亮了火折子,跟在骆青峰后面,小心翼翼地向前行进。
骆青峰四下观望,不见杨珞痕迹,心中不禁暗暗焦急,忖道:“莫非我们路赶得狠了,竟将他甩在了后面?可咱们一路上连遭变故,还要迁就刘整的窝囊手下,怎么可能快过杨珞?难道他也遇到了什么意外?”正在胡思乱想,却听刘整道:“我已四面看过了,只有一口宝箱而已,难道这就是南唐宝藏?”
骆青峰道:“当年我们来到此处,将山洞中的宝藏都埋到了地下。”带着刘整来到埋藏地点,一跺脚,道:“南唐的宝藏都在这下面了。”
刘整闻言挥了挥手,随从们立即开始挖掘,刚挖了一箱珠宝出来,忽听得隆隆声响,脚下震动,地面裂开一个方形的洞窟,一条人影冲了出来。
这人影正是杨珞,他估摸着骆青峰和刘整已经来到,便从山腹中的路径上来,刚巧赶上众人在洞中挖掘。
刘整见了杨珞,并不惊讶,嘿嘿一笑,道:“你也在此处?”
杨珞见了他的神情,心中不禁暗暗惊疑,道:“不错,我已恭候多时了。”
刘整道:“来得好,就怕你不来。”向着洞口的方向一抖手,一枝响箭带着锐啸飞了出去。杨珞见状,知道他定是早有准备,转头望向骆青峰,却见他面无表情,双目中闪烁着不可捉摸的冰冷光芒。
刘整这枝响箭果然是招呼帮手,锐啸声刚过,对面悬崖上已是人影憧憧,踏着山间铁索,如成行的大雁一般朝这边疾驰二来。杨珞见状探手拔出骆青峰腰间长剑,向刘整道:“奸贼,受死吧。”说罢一掠上前,长剑直指刘整心窝。刘整见他来势汹汹,不敢怠慢,急忙举剑相迎,二人长剑相交,内力激**,发出龙吟一般的声响。
刘整与杨珞对了这一招,心中大为惊讶,道:“小子,想不到几年不见,你的武功竟然精进若斯,可惜你总是要来与我为敌,否则我还真舍不得杀你。”
杨珞道:“并非我与你为敌,而是你与天下的宋人为敌,卖国求荣者,人人得而诛之。”
刘整冷笑道:“人人得而诛之?我现在就在你面前,你杀得了我吗?”
杨珞道:“正要勉力一试。”说罢长剑一引,携着风雷向刘整攻来。刘整凝神接战,二人你来我往,眨眼间已攻防了七八招。
骆青峰眼见杨珞与刘整动手,向手下要了一柄长剑,但却只是躲在暗处,负手而立,冷眼旁观。不大的功夫,对面悬崖上的人已全数过来,首当其冲的乃是魔头申屠南,接着是百阳书生,成忌豪和两个陌生面孔,最后一人毫无意外,正是于吟风。
杨珞见状停手道:“这么多老朋友都来了,看来你是早有预谋。”
刘整嘿嘿冷笑道:“就凭骆青峰那小子的演技,怎能骗得过我?从他来到军营的第一日,我已知道他想杀我,就算他没有露出杀意,这‘骆青峰’三字也足以让我十二分的提防了。”
杨珞道:“你也真是大胆,明知是个陷阱,还是一脚踩进来,难道真的确信我们伤不了你?”
刘整想了想,道:“说句实话,我没料到你武功如此高强,若是早知如此,只怕便不是这般计划。”
杨珞道:“这个计划已经足够周密了,除了能得到南唐的宝藏,还能将自己的仇人一网打尽,最难得的是顺便讨好了蒙古主子,你还想怎样?”
刘整闻言嘿嘿笑道:“你尽管说风凉话,今日能除去你这个心腹之患,我心情大好,随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动怒。”
杨珞侧头望了于吟风等人一眼,道:“你叫了这许多人来,足见你色厉内荏,其实害怕得紧,堂堂一个将军,就这点胆色,实在可笑。”
刘整道:“小子,你死到临头,还说这些废话有何益处?要是有闲工夫,还是留几句遗言吧。”
杨珞道:“死到临头?我不会死的,因为有人决不会让我死,你说是不是?”说到“你说是不是”几个字时,已转头望向于吟风。
于吟风心中恨得咬牙切齿,面上却半点也不露声色,只道:“只要你把那两件物事交还给我,我今日可以饶你一命。”
杨珞道:“你想要?我就偏偏不给。”说罢从怀中取出一物,紧紧握在掌心,道:“大地伏龙石就在这里,你自己到悬崖下面去捡吧。”高抬起手臂,就要往崖下掷落。
于吟风大惊,口中“不要”二字还没出口,申屠南已电闪般掠过,一掌印向杨珞前心。杨珞急抬左手,向上切向他脉门,申屠南立即变掌为爪,反扣杨珞手腕,杨珞见状左手一晃,不知怎地已从申屠南爪下滑出,如泥鳅般向他怀中钻去。申屠南吃了一惊,右手急拿杨珞左肘“曲池穴”,同时左手如钢钩般向他咽喉锁去。杨珞将头微微后仰,右手从下方圈回,一拳击向申屠南前臂。二人这一交上手,都是快如鬼魅,众人只觉眼前一片幻影,看得眼花缭乱。
就在二人斗得正紧的当儿,猛然传来“当”地一声响,众人吃了一惊,一起回头望去,只见骆青峰已不知何时站在了崖边,手中长剑“嗡嗡”颤动,已将连接两座山崖的铁索砍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