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叶局长带着沈柏年走出了沈宅。
沈放得到音讯匆忙赶回来,两个人在门口打了照面。
沈柏年满脸欣慰地对沈放说:“你不用担心我,我以前是为自己的信念做事,如今我还是在为我的理想努力着。”说完,沈柏年回头看了一眼沈林,“走吧。”
沈林一如往常面无表情地陪着父亲走到党通局汽车旁。
汽车消失在夜色之中,沈放转头看着满脸泪痕的胡半丁,说道:“胡伯,我想跟您谈一谈。”
一杯热茶下肚,茶气氤氲,沈放久久才舒了一口气。
“我爸泄密这件事你早就知道对吗?”
“我只是沈家的一个门房,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是知道的。”
沈放认真地说:“现在只有我们两个,胡伯,你是看着我长大的,你必须给我一句实话,家里有一个让我想不透的人,我不踏实。
“我爸的事儿不应该只是泄密这么简单,那个清除计划里一些主要人物已经被安排离开南京了,有些人离开的时间甚至和报纸刊登那个计划的时间是同一天,这不可能是巧合。这些人都有严重的共党嫌疑,送走他们可不是我爸能做到的。”
沈放盯着胡半丁,沉默了一会儿,说:“但是一个老门房也许有办法。”
胡半丁叹了一口气,说:“你想得没错,老爷的事儿,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而我的事儿老爷也清楚,只是我们都小看了老爷。”
胡半丁将事情始末全都说了一遍,文件是沈柏年送出去的,而且沈柏年知道他的身份,特地嘱咐他用他身后的力量将那些人送走。
最后他还说:“二少爷,我们是一路人。”
沈柏年被送往了紫金山别墅软禁,监察院副院长泄密这么大的丑闻也很快被封锁了起来。
不过以沈柏年的地位,审也审不得,问也问不得,倒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党通局里对于沈林的议论开始沸沸扬扬起来,说这是沈处长为了往上爬拿自己老爹当垫脚石呢。
沈林听到这些不为所动,嘱咐李向辉:“告诉吕步青,让他停止对那些记者的审讯,而且不能再用刑了。”
李向辉点了点头:“是。”转而他又想起别的事情来,“对了,还有个事情要跟您汇报。顾志伟一家有下落了,在新加坡。有个侨务委员会的人到南京来述职,是他说的,不过局里忙着别的事儿,没人搭理他,就耽误了。”
沈林转头看着他,意味深长。
梁纪明查到了那笔钱还在香港,不过在几个月前已经转到了其他几家公司的户头上。
这几家公司的背景比较复杂,但有个共同点就是都和共产党做过生意。从这方面可以推断出,顾志伟一家应该跟共产党有联系。
这样看来,想要把那笔钱追回来绝非易事,沈林安排梁纪明尽快回了新加坡,想办法跟顾志伟一家接触,试图掌握他们是通过什么人离开南京到了香港,又到了新加坡的。并强调梁纪明的调查只能跟沈林汇报,不可走漏风声。
直到傍晚,沈林才离开党通局,跟着李向辉去看了沈柏年。
车子刚开出大门,旁边角落里突然冲过来一个人,一个警卫拦住了他,把他拉到一边,那人的喊声含混,让人听不清楚。
沈林回头看去,是个消瘦而落魄的中年人。
行到半路上,沈林终于想到了什么,说:“刚刚党通局门口那人,对了,他很像两年前被交换过去的共党分子陈伟奎。”
李向辉一面开着车一面点头:“就是他,从延安逃回来了。”
“逃回来了?他背叛了共产党,来投奔我们了?”
李向辉不屑地说:“对,他说在延安太苦了,想用手里的情报换点钱,回老家过日子。”
沈林似乎有些累,用手按了按眉心,说:“这样左右摇摆的人没什么价值,如果真有价值,他也早就交代干净了,不会等到今天。”沈林说完这话,突然回过神来,“向辉,你不用送我了,在前面路口停车吧,我自己开车去老爷子那里。”
辗转回到沈宅,沈林远远地就看见陈伟奎在门口徘徊。
陈伟奎脸上病怏怏的,看着沈宅的匾额,有些失落,回头却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沈林。
沈林走了过去,陈伟奎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沈处长,我是特意来找您的。”
沈林知道他的意图,从西服内口袋里掏钱出来递给他,冷静地说道:“如果需要钱,我可以给你,但以后不要再来了。”
意外的是,陈伟奎并没有接过钞票,而是看着沈林说道:“我为了知道你家在哪儿,花的钱都比这多。”
沈林凝眉,他带着笑脸继续说道:“我有沈处长特别感兴趣的情报。如果沈处长不感兴趣,我可以想办法去找叶局长,我想叶局长也会有兴趣的。但如果叶局长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就怕对您不太好了。”
沈林迟疑了片刻,想了想才应下:“好吧,可以进来吃顿饭。”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来的时候,胡半丁见到陈伟奎,脸上闪过一丝意外,但转瞬即逝,沈林没有注意到。
苏静婉去看沈柏年了,屋子里现在就他们三个人。
“别客气,只是我家生活一向简单,希望你能吃得惯。”
到了饭厅,桌上四菜一汤,确实看着比较简单。
沈林一直在审视着陈伟奎,寒暄几句之后,沈林直言道:“我很难理解,当初那么用刑你都扛住了,现在你居然会逃回来。”
陈伟奎脸上写满了无奈:“理想和现实是有差距的。以前在南京工作时,过的是衣食无忧的日子,到了延安,才知道什么是艰苦。”
他军调时被换回,好不容易通过了审查,随后就发生了国军对延安的大规模围剿。终于胡宗南撤走了,可因为要打仗,粮食、食盐、日用品一切都要定量,而且是最低的定量。
天天粗粮果腹,他的身体终于吃不消了,一次外出的机会,他去大医院检查了一下,医生说他顶多还有三五年的光景。当他的生命快要走到头的时候,他一咬牙就逃回来了。在南京辗转了一个多月,他想拿手上的情报换点钱,回老家娶个媳妇,也许还能让老娘抱上孙子,过几年普通人的日子。
他说完这些,沈林眉头微蹙:“我不想听你诉苦,这些话就算能让我同情,也并没有多少价值。”
陈伟奎抬头看着沈林,说:“但我接下来要跟你说的,对你会很值钱。”
他一边说着,一边舀着汤喝。
沈林冷冷地说:“你的胃口不小,可我很怀疑你是否有那么有价值的东西。”
陈伟奎自信地看着沈林:“那是你不知道我的底牌,如果我要说的是关于您的弟弟沈放的情况呢?”
沈林不动声色地看着陈伟奎,陈伟奎放下碗说道:“我需要看到沈处长的诚意。”
沈林与他对视了几秒钟,随即起身,拿起一边的电话打给李向辉。
“去局里取两千大洋来我家……现在。”
挂了电话,他耐心被耗光:“说吧,圈子绕太远了。”
“好,我现在告诉你,沈放是潜伏在南京的共产党。”
“我要证据。”
陈伟奎笃定道:“1945年6月,抓捕共党分子方达生的那天早晨,我也去过方达生的屋内。出来时,遭遇过汪伪特务的袭击,是沈放救了我,而沈放正是要去和方达生接头。那天死的是乔宇坤,他当时是汪伪政权南京军事委会政治保卫总监部南京直属区主任,不久后沈放就接替他成了主任。”
沈林冷冷地看着陈伟奎。
“不用怀疑,当北平军调处置换人质把我换回去时,沈放曾重重地按了一下我的肩膀。回去之后,我核实过沈放的身份,一切都如你我的猜测。”
这话说完,屋里安静得掉下一根针都听得到。
沈林许久之后才开口:“也就是说你是要给我机会,让我把你说的情况变成我的家事来处理?”
陈伟奎语气依然平静:“没错,我拿到我要的就会离开南京,这件事儿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起码我不会再说出去。如果您不答应,我只能再去找对这个情报感兴趣的人,我相信会有人更愿意给我钱。但是我念着你曾经对我的帮助,所以我想这事情应该到此为止。”
沈林点了点头:“好吧,你说的的确对我很重要,你想要银元或者金条我都可以满足你。不过事关重大,如果让沈放过来,你能当面与他对质吗?”
陈伟奎说道:“只要你给钱,让我怎么做我都不在乎,一个背叛的人还能在乎什么呢?不过你能保证我的安全吗?”
“会的,如果你死在我家里,难道对我不是麻烦吗?”
这时,门被推开了,胡半丁端着盘子又进来了。
他将一杯茶放在沈林面前,一杯放在陈伟奎面前,然后突然一把拽住陈伟奎的头发,向后一带。
陈伟奎整个人往后一仰,胡半丁以极快的速度拿起桌子上的筷子,对着陈伟奎的喉咙用力地刺了过去,陈伟奎连喊叫的机会都没有就被筷子刺破了喉咙。
胡半丁的袭击让沈林呆住了,沈林猛地站起来,喝道:“老胡,你这是干什么!”
陈伟奎的脸孔已经憋得发紫,全身抽搐,眼见是活不成了。
胡半丁异常冷静地说:“很简单,除掉一个背叛的人。”
沈林震惊地看着胡半丁,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人。
胡半丁语气平缓:“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大少爷别急,我老胡杀人从来没有失手过,他不会再说话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谁不重要,只是我跟沈家的缘分今天算到头了。往后,老胡不能再照顾你们兄弟俩了。大少爷要注意休息,你从小就腰寒,是小时候在江里游泳受的寒气,你操心劳神的事儿太多,别太累着自己。现在,你应该把我抓起来,我不会反抗的。”
胡半丁一边说着一边靠近沈林,伸出双手似乎在等着沈林把他铐起来,可又突然猛地上前一步,再次出手从沈林的腰际将沈林的枪抢了下来,举枪对着沈林。
“大少爷,你还是心眼太好了,别忘了你在狼窝里,上次你受伤的教训还小吗?”
李向辉拿着钱从院子里走了进来,餐厅门是开着的,他一眼就看到了餐厅里的情况,忙掏枪往里走着。
胡半丁举着枪走到陈伟奎的尸体旁,确认他已经死了,然后迅速将枪放到了陈伟奎的手里,握住陈伟奎的手对着自己胸口开了几枪……
沈林冲过去,想抱起胡半丁。
胡半丁将沈林推开,血汩汩溢出,他勉力支撑着,说:“大少爷别害怕,答应我照顾好你弟弟!我不死,这事儿你交代不过去,你的秘书很快就来了,你必须有个合理的解释。我给你想好了,这事儿有两个版本,第一个版本是陈伟奎说的,你可以去抓二少爷,说我和他都是共产党。”
“不,我先送你去医院,等我去叫救护车!”
胡半丁没有理会他,抓着他的衣服,继续说道:“第二个版本,因为你一直在抓共产党,抓亲共人士,让共产党忌恨,这个陈伟奎投诚说有情报要交代是假的,实际上他是来暗杀你的。他趁你不备抢了你的枪,而我救了你,杀了他,但我被他打中了。这个解释天衣无缝,没有人会怀疑你家这么多年的老门房是共产党。用哪个版本你自己想……只是别忘了……我是……我是……为了你和你兄弟死的……”
说完这些,胡半丁气绝身亡。沈林有些呆愣,眼泪簌簌落下。
门外的李向辉也呆住了,想移动步子往后退,却不小心碰到旁边架子上的花盆。响声惊动了沈林,他抬头看到了李向辉。
四目相对,沈林转头看向他,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刚到,我……什么也没听见……”
沈林冷冷地看着他,一步步地逼近,说:“你不是刚到,我听见你的脚步声了。”
“您可以放心,我看到的、听到的一定会跟您向局里汇报的一致。”
沈林依旧死死地盯着李向辉:“你如果想立功,没必要听我的。”
“我知道,可我跟着你时间长了,我不想换一个像吕步青那样的上司。”
关于胡半丁的死,沈林选择了后者的解释,党通局这边,李向辉在叶局长处也帮沈林掩盖了过去。但现场疑点重重,叶局长并没有完全相信,而是暗示吕步青进一步调查。
沈林还试图用这个解释来瞒过沈柏年。
他专门走了一趟,到的时候沈柏年正在刻印章。
沈林酝酿了片刻,硬把憋了许久的那句话说出口:“胡伯死了。”
沈柏年手一抖,刻刀划破了手指,鲜血把下面的宣纸染红了一片。
“发生了什么?”
“胡伯的死,怪我。我没有想到那个陈伟奎投诚说有情报要交代是假的,其实是为了刺杀我。他趁我不备抢了我的枪,如果不是胡伯,死的可能就是我了。”
他一边给沈柏年包扎着,一边说道。沈柏年呆立了半天,笃定地说:“老胡的死,你没跟我说实话。那个共产党应该不会到家里来杀你,这不像共产党的作风。”
沈林急促地说:“父亲……”
沈柏年却举手示意他不要说下去。
“老胡是为了你弟弟死的。你跟不跟我说实话都没关系,只是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不管出了什么事儿都不要为难你弟弟,你们是一家人。”
说完这一句话后,两个人都察觉到了门口的沈放,停止了对话。
沈放走了进来,沈林却转头离开,沈柏年又开始用刀子刻印章,只是动作更加缓慢,沈放就这样在一边看着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沈柏年开口了:“你来了也不说话?”
“胡伯的事情,大哥跟你说了吧。胡伯的身份……”
沈柏年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刻刀,神情怅然。他回头看着沈放,缓缓点了点头,沈放即刻了然:“我早就该猜到了。”
沈柏年看了看沈放:“你怎么看老胡?”
“不管他是什么人,他都是沈家的人,是我的胡伯,这是改变不了的。以前我以为一个人只要他愿意,就能将过去的经历全部抹掉,就能选择一种和以前截然不同的生活。现在我明白了,那是不可能的,我的过去已经融入我的血液里。就拿您和我来说,您的性格、脾气、为人处事的方式,都在我身上体现了。”
确定了胡半丁的身份,沈放去见了任先生。
“胡半丁同志牺牲了,他是我们的人。”
任先生这边也已经打探到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为确保安全,大家都是单线联系,很多同志直到牺牲别人可能都不知道他真正的身份。”
两人黯然,玄武湖远方的水面有水鸟飞过,掠过平静的水面,**起涟漪。
许久之后,任先生才开口:“看来你的身份沈林已经知道了。现在只有两条路,一条是你离开南京。另外一条是……”
沈放没有去看任先生,淡淡地说道:“对付沈林吗?”
任先生没有说话。
“我看过党通局的案件记录,沈林掩护了老胡,也是在掩护我。”
“但我们无法掌握沈林的动作,他现在不揭发你,不代表以后他不会说出来。当然,于情于理,对付沈林,对你来说是很难的,组织上也不觉得沈林是个十恶不赦的人。所以,你还是离开南京吧,越快越好。”
沈放摇了摇头:“不,除了这两条路,还有第三条。”
任先生意外,看了看沈放,面露疑惑。
“说服我哥,让他到我们的队伍中来……”
沈放话刚说出口,任先生当即否决:“这太危险了!”
沈放争取着:“希望组织能给我这个机会,我想试一下。现在的沈家,我的父亲被抓了,胡半丁也死了,这对沈林的触动很大。如果能策反沈林,也许我们可以获得更多情报。”
任先生思考了一会儿,缓缓地说道:“我会向组织汇报,但这期间只能你自己承担风险。”
沈放坚定地说:“相信我,他既然在掩护我,我就有机会。”
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但对沈放来说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一个雨天,兄弟两个相约而至。
别墅里,沈柏年一面泡茶,一面问:“老胡的后事料理妥当了吗?”
提到老胡,两兄弟都有些伤感。
“他在徐州有个侄子,我给了些钱,让他侄子把他的遗体送回老家安葬了。”沈林说。
沈柏年叹了口气:“那就好,人终究是要叶落归根的。”
沈林忙跟话:“在最后的归宿到来之前,总要活得好好的才行。”
就这一句话中的迫切,沈柏年立刻就看出了沈林的奇怪,说道:“你今天有心事。”
说完他又看了看沈放,沈放从进屋到现在没有讲过一句话,他又改口道:“不对,你们俩今天都有事。”
沈林正在倒茶,听沈柏年这么一说,手抖了一下,茶壶里的水洒在了茶海上。
他在家中收拾沈柏年的衣物时,翻出来一张诊断书,上面写着骨癌,晚期。他申请了让沈柏年去医院疗养,但是上面有个要求。
这就是他和沈放今日前来的目的。
沈柏年微微一笑:“说吧,到底什么事,别把你们憋坏了。”
沈林支支吾吾半天才开口:“爸……你的病历我看到了。”
沈柏年惊诧道:“就为这个?生死由命,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沈放忙说:“既然余下的日子不多了,您不是一直说想出去走走吗?我跟我哥都不想您再被关在这地方。”
沈柏年不以为意,喝了一口茶。沈林继续说着:“上面的意思是,让您写一份悔过书,就算把泄露的事儿交代过去了,这样您可以出去安心疗养,我和沈放也好陪您四处走走,在美国我也能找些关系,送您去看病。”
沈柏年没说话,良久后,他放下茶杯,问道:“你们是我的儿子吗?”
沈林和沈放不说话了。
“我是身体有病,但我这辈子从来就没有糊涂过,过去没有,现在也不会。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你们不用劝我了。悔过书?嘿嘿,恐怕得让你们失望了。如果每个人在公理和正义面前都退缩的话,社会就不可能被改变。当年,我既然想好了去革命,就早想通这一点了。”
沈放见他态度坚决,有些急了:“我能理解您,可您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责任,现在为什么不能换一种方式接受这个社会呢?”
“接受?我问你,人活下来的意义是什么?你们不想让我最后的时间在软禁中度过,我能理解,可有那么多人愿意为了自己坚持的理想不顾一切,我一个垂死的人又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兄弟两人皱眉,却不知道从何再说。
多次劝说未果,上面下了最后的通牒,如果二十四小时内,沈柏年还是不写悔过书,那就不用写了,到时候一切也就成了定局。
别墅里,接到通知的兄弟两人再一次默契地撞在一起。
沈柏年正在篆刻,见两个儿子进来,将手里的刻刀放下了。
“你们怎么又一起来了?还是要劝我写那个悔过书?”
来来回回已经不知道多少次了,他真的有些不耐烦。
沈林和沈放对视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
沈柏年放下刻刀,说:“看来你们的上司给你们的压力不小。”
他知道,上面看不上他这条命,相比于杀了他来立威,他主动悔过道歉来正名似乎更重要。
“如果我就是不写呢?”
“那恐怕我们俩得一直在这儿劝您。”
他们两个顺势坐下,做出一副更加坚定的样子。
沈柏年叹了口气,想了一会,似乎不想让兄弟两个为难,忽然转了口:“那个什么悔过书,我可以考虑一下……”
沈林和沈放听了这话,相视一下,似乎轻松了许多。
沈柏年随即补充道:“但是,沈林,就算我同意写了,你也必须让党通局释放被抓的记者。”
“好。”沈林想也没想就应了下来,沈放看了一眼沈林,四目相对,沈林将目光移开了。
沈放明白沈林在欺骗父亲,那些记者都被判了重刑。
天色已晚,为了等待沈柏年的悔过书,以防发生其他的意外,沈家兄弟两个晚上暂住在了紫金山别墅里。
早晨,日光稀薄,沈林先一步从沙发上醒来,他有些迷糊,掀开身上盖着的衣服伸脚下地。
接着他感觉到了异样,脚上有种湿漉漉、黏糊糊的感觉,他低头一看,地上全都是血。
沈林抬眼看去,只见沈柏年坐在椅子上,桌子上放着那把刻图章的刻刀,刻刀的刀刃上沾染着斑斑血迹,他一只手垂了下来,鲜血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毯,血水四散蔓开……
沈林呆住了,过了半天他才轻轻地走过去握住父亲的手,似乎怕吓着熟睡的父亲。眼泪吧嗒落了下来,声音也终于喊了出来:“爸!”
这一声将沈惊醒了,沈放一个翻身冲了过去。
两个人呆呆的,眼泪不断地涌出来,等沈林从悲痛中缓过神来,才看到桌上的那几份旧报纸。
报纸上面写着那些披露文件的记者被判了重刑,旁边是沈柏年的绝笔:
这个社会让人绝望,我不想在欺骗和谎言中苟延残喘,虽然我已经没有力气拿起炸弹和手枪,但我自有向这个丑恶的政党宣战的方式。沈放,你身上也有伤,但要照顾好妻子,别跟我一样。沈林,你得善待苏静婉,她也是命苦的姑娘,我这些年病痛和孤僻的生活多亏了她的陪伴,如果有可能,尽量找个好人家让她嫁了,别亏待她。
看着父亲的尸体,沈林的情绪彻底控制不住了,他猛地揪住沈放把他压在墙边,掏出手枪指着沈放的头。
沈林压低了声音,嘶哑着说:“都是你,都是你让沈家变成这样的,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有你这样的弟弟!你到底还想要怎么样?”
沈放很平静,眼中毫无恐惧,缓缓而镇定地说:“开枪吧,如果能让你解脱,死在自己哥哥手里总好过死在别人手里。”
兄弟俩就这样僵持了很久,终于,沈林的手松了,枪掉在了地上……
沈柏年最终和妻子葬在了一起,苏静婉打算年前离开南京,说是苏北有亲戚,要前去投靠。
一个家就这样彻底地散了。
再往后,一九四九年一月,华东淮海地区的国共会战以国民党几十万军队被全歼而告终,共产党的军队随即包围了天津,国民党在长江以北的统治岌岌可危,长江以南的国民党也开始着手南撤,一些部门率先迁往广东。
叶局长提前跟沈林打好了招呼,党通局在不久以后将会划归内政部,改称内政部调查局,之后又说上两句夸他的话,就这样冠冕堂皇将他送了出去。
“党通局上上下下,无论从人品、忠诚度还是能力来说,我最信得过的人就是你沈林,如果党通局南迁,留下来坚守南京的,必将是你,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几日后,侨务委员会新加坡办事处的梁纪明又来了。
李向辉将他引进沈林办公室,等李向辉退身出去,梁纪明一脸的巴结相,不等沈林问,已经讨好地说道:“沈处长,上次说的顾志伟在新加坡的下落,我已经查出个十之八九了。”
梁纪明与沈林隔着办公桌面对面坐下,然后将一沓资料从皮包里拿了出来,递给沈林。
“根据我的调查,顾志伟在新加坡和共产党组织来往密切,他似乎在为共产党筹措资金……”梁纪明神秘地笑了笑,停顿了片刻,继续说道,“顾家人之所以能离开南京,靠的也是共产党。顾晓曼和她在新加坡的朋友说,她和家人之所以能离开中国,多亏了一个恩人。我一直想弄清楚她嘴里的恩人是谁,但那姑娘的嘴一直很严。不过,我发现了她日常读的书里夹着一张照片。”
他神秘地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了沈林。沈林接了过来,看了一眼,手微微颤抖了一下,脸上却依然没有表情。
照片上的人正是穿着一身军装的沈放。
沈林将资料和照片收在了一起,不经意地问:“你住哪儿?”
“梅园路的万和宾馆,315号房。”
他给了些钱,将梁纪明暂时打发回了宾馆,然后将李向辉招了进来。
沈林派李向辉带着钱特意走一遭,告诉梁纪明,这件事情就此打住,不要继续查下去了,并且定了一张船票给他,要他尽快回新加坡去,说这儿有人想对他不利。
梁纪明不明所以,但也无奈,偏偏也巧,他出门正好遇见了闫志坤。
他们两个曾经是同学,闫志坤知道他待不久,便拉着他去喜乐门喝了一顿酒。
临走的时候,梁纪明看上了曼丽,给了钱将曼丽带回去。他们在喜乐门门口叫了一辆黄包车,和曼丽坐了上去。
他们到了曼丽的私宅,梁纪明急着宽衣解带,才进门没多久,大门便突然“啪”的一下被撞开了。
一个男子凶神恶煞地从门外冲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几个人。
“你敢玩我的女人!”
曼丽慌张地朝床里面躲,梁纪明有些莫名其妙:“什么玩你的女人?她……她不是舞女吗?”
“你放屁!你哪只眼睛看出来她是舞女?她是我老婆!”
这时,曼丽也哭泣起来:“老公,这不怪我啊,我本想去舞厅玩玩,都是他,他喝多了非拉我来的!”
领头的嚷嚷着要带他去见官,梁纪明酒醒了一半,忽然懂了,喊道:“你们这是仙人跳,跟我玩这一手,知道我是谁吗?”
领头男子拔出匕首来,抵住梁纪明的脑袋:“我管你是谁?敢睡我的女人,我就跟你没完!想平事儿,就拿钱来。”
说着他看到梁纪明的公文包,一把就抢了过来。
梁纪明也不管那明晃晃的匕首,跟那人争抢了起来,两人纠缠在了一起……突然领头男子一个抽搐,停住了争夺,身子慢慢倒在了地上,嘴角涌出了鲜血。
梁纪明吓得将手里的匕首扔了,捡起衣服,拿起公文包刚准备逃走,门被撞开了,两个警察冲了进来,拦住了梁纪明的去路。
梁纪明跟闫志坤是旧识,想着共党的事情说了也没关系,便将能说的全都说给了闫志坤听。
通过相貌描述,闫志坤很快就猜到了那张照片上的人是沈放,加上沈林急着打发梁纪明走,闫志坤将这一切告诉了吕步青,吕步青很快就笃定沈家兄弟有问题。
吕步青到处调查梁纪明的下落,最后听说了仙人跳的事情,便急腾腾地冲进了警局监狱。
只是他在监狱见到的那个人,却并不是梁纪明。
他恼羞成怒,转而又奔着沈林办公室去了,没有敲门,态度明显。沈林正在审阅文件,抬头问道:“吕科长,这是怎么了?心急火燎地冲进来?”
“你把梁纪明藏哪儿了? ”
“梁纪明?他不是走了吗?”
吕步青的火气更大了,身子微微前倾着:“沈林,你甭跟我装傻充愣!我就知道,这事儿没那么简单,梁纪明掌握着顾志伟一家人离开南京的证据,你却隐瞒不报,现在梁纪明失踪了,你到底想耍什么花样?”
沈林脸色一沉,方才的神色消失,忽然一拍桌子,大声骂道:“吕科长,你以为你现在是在哪儿,和谁在说话?没有任何证据,在我这里瞎嚷嚷。梁纪明的确找过我,可我并没有当回事儿。一个拿假情报来汇报的人,你倒是当个宝,还跟我对质!有证据你再说话!否则别怪我这么多年的同事不给你面子。”
吕步青的势头被沈林压了下去,吕步青愤愤地看着沈林,咬牙切齿地说道:“你别以为我找不到证据!”
吕步青愤懑地离开了。沈林坐回椅子上,有些疲倦,用手按了按眉心,闭上眼……
他没想梁纪明死,这样的一出戏,只是为了让他能够心甘情愿地尽快离开这里。
同年1月31日,华北地区国共的最后一次大规模会战平津战役,国民党称作华北战役,以天津被解放,驻守北平的傅作义率部接受改编,北平和平解放而告终。
国民党接二连三的惨败,让整个政权摇摇欲坠。蒋介石被迫下野,代总统李宗仁试图求和。与此同时,南京城内的民主运动也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社会各界对国民党政权的反抗和愤怒达到巅峰。
而大家也在这样的环境下迎来了春节。
沈林送苏静婉走的时候,苏静婉在码头劝他也搬出沈宅。
那么大的房子,他一个人住着太孤单了。
沈林只叹了口气没说话。他之前就约了沈放吃年夜饭,如果沈放不离开南京的话。
那一天,沈放如约而至。
窗外响起了鞭炮声,两个人都有些惆怅,沈林叹息了一声,忽然感慨道:“1946年你不想回家,1947、1948年你在躲着这个家,今年,碧君要陪她父亲,恐怕就咱哥俩了。”
沈放举杯,将闷着的一口气出了:“希望这一年的我们都能有些收获。”
沈林却泼冷水:“这个家有收获吗?”
死的死,走的走,如今还剩两个人,却是针锋相对的敌人。
“看你怎么理解了,父亲的死,让我明白了一些道理。”
沈林看着沈放,似乎在等着他说下去。
“我和父亲是一样的人,很固执,为了一个信念,至死不渝。”沈放说道。
“所以你留下来了?”
沈放不答,只反问:“你特别希望我走?”
沈林点了点头,说:“于公,我该把你抓起来审问,于私,我真的希望你走。你的身份,在陈伟奎告诉我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
沈放很淡定,问道:“你是说罗立忠死的时候?”他在医院里醒过来的时候就有预感,罗立忠死前,一定是说出了他的身份的。
沈林点了点头,随即语气严厉起来:“你算定了我不会抓你?你还要留下来做什么?继续做共产党的卧底吗?”
“我不走,是因为有很多话我还没跟你说清楚。我在找合适的机会说出来。”
如今就是个非常好的时机。
沈林的语气却并不好:“我们没什么可说的,你有你的身份,我有我的职责。我容忍你太久了,以前是因为父亲。现在父亲不在了,你还想继续蒙蔽我、利用我吗?”以他的性子,做到如今这样,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沈放不解地看着他,问:“利用你?这又是从何说起?”
“你真以为我看不出来?罗立忠的那件事你就是在利用我。你给我罗立忠操作股市的证据,完全没必要去党通局找我,可以给我打电话约在别的地方见面。你那么大张旗鼓地找我,就是要激怒罗立忠,故意让他把你抓起来,好利用我来除掉罗立忠,然后取而代之。”
沈放针锋相对:“我替党国除害,同时自己能升官不好吗?”
见沈放还在试图掩饰,沈林冷笑一声:“算了吧,你根本就不在乎保密局一处代理处长的位子。你的真正目的是接近‘灵芝计划’,掌握‘灵芝计划’的一切,我说的没错吧?”沈林的情绪很激动,“你以为你们做的事情都天衣无缝吗?你也太天真了!就在前几天,我还在帮你擦屁股!”
说着,沈林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摔在桌上,正是沈放穿着军装的那张照片。
“知道这张照片是哪儿来的吗?党通局驻新加坡办事处的人带回来的!”
他从来都不缺证据,从罗立忠死前的话,到陈伟奎的调查,再到这张照片,他已经对沈放的身份十分笃定。
沈放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着沈林说:“你说的都对。我还知道你根本就是在怀疑你坚持的职责是不是对的。否则你不会在田中跟我见面的时候冲他开枪救我。”
沈林脸色铁青:“你怎么知道那一枪是我开的?”
“我后来去现场勘察过,陆文章的那一枪只是打飞了田中的手枪,另一枚打中田中肩膀的子弹,是从夫子庙对面的小楼上打的,而田中跟我见面的地点只有你事先知道,所以当时救我的只可能是你。”
他说完后沈林更加愤怒了,几乎咆哮了起来:“当初那一枪是我救了你,是我的错。就是因为你,这个家才会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如果不是因为你,父亲、老胡都还在,这个家的年夜饭就不会是现在这样!”
沈放也站了起来,大声道:“因为我?爸为什么会自杀?老胡为什么会死?真正的原因难道你还想不通吗?你总说要维护国家秩序、维护社会秩序,你想过这个国家的统治机构是怎么组成的吗?你殚精竭虑地想维持这些,可你能做到吗?”
“够了!轮不到你教训我!你给我马上离开南京,我就当你从来没出现过。”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越来越紧张。
“我不会走。我明白父亲的心思,他想让你跟我一样。”
这句话的意思,沈林听懂了,他阴沉地说:“你想策反我?”
两兄弟相互注视着,都不说话了。
沈林喉结动了动,喘息了两声,接着打破沉默,结束了对话:“你和你们的人都小心点儿,吕步青盯得非常紧。这一次我从他那里拦下了梁纪明,下一次我可不能保证你们还能这么幸运。”
说完,沈林上了楼,偌大的沈宅显得空旷孤寂。
他走在二楼的走廊里,路过了沈柏年的房间,走到自己的卧室门口后,又退了回去。
沈林猛地推开房门,打开灯,房间的阴影里坐着一个人,像是被吓了一跳,转过身的时候沈林才看清,居然是苏静琬。
苏静婉有些不安地站了起来,将手中的红酒放下。
沈林的语气冷冰冰的:“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回来?”
苏静婉慌张地掩饰着什么:“我……我没走,其实……我……我在苏北没有亲戚,我能去的地方只有这里,我不知道该去哪儿。”
沈林凌厉地看着苏静婉,一步步地走近她:“你听到什么了?”
“我什么都没听到。”
“是吗?”
沈林的手攥得紧紧的,目露杀机。他已经跟苏静婉离得很近了,只要一抬手就可以掐住苏静婉的喉咙。
苏静婉慌得抖了起来:“我只是想念老爷了,除了这儿我没地方可去。”
沈林刚要抬手,突然看到苏静婉的另一只手里拿着父亲的相片。
沈柏年说过,要他好好善待苏静婉。
沈林的脸色慢慢缓和下来,向后退了两步,看着苏静婉说道:“没什么,如果实在没地方去,就住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