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南京下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五里坡树林里站着一个撑着伞的男子,沈放到男子跟前时停下车,任先生打开车门,坐在了副驾驶的位子上。
车外雪花依然飞舞着,阴冷的夜色弥漫开来。
“程若远现在情况怎么样?”
中央宣传部文化宣教处程若远,前几天被吕步青的人抓了。
沈放叹了口气:“他没熬几天,咬舌自尽了。”说完他还不忘补一句,“那个吕步青就不是人。”
抽人肋骨这种事情,还真不是普通人能做出来的。
“这几天,吕步青还抓着程若远这条线不放,看样子是非要从中查出些什么,这样下去,南京文艺界的进步人士可能都会被牵连进去。最好让跟程若远同志有联系的人全部撤离。党通局这帮人不傻,他们会顺藤摸瓜的。”
任先生皱了皱眉,现在他们在做解放全国的准备,各方面都需要人手,不是说走就能走的。
沈放争辩着:“正因为是这样的时候,我们更得保持警惕。国民党那边已经狗急跳墙,我们不能因为战场上的胜利而有丝毫的放松。南京的局势只会越来越紧张,但凡有一丝大意,很可能就会有无谓的牺牲。”
任先生随即点头,像是被说服了:“我明白,组织上会有准备的。你哥现在的态度怎么样?”
沈放摇摇头,沈林一直受的是国民党的教育,也一直在国民党党内工作,虽然现在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但是那依然是他从小到大信赖的党国,他的想法不会很快地扭转过来。
他说了照片的事情,足以证明争取沈林的希望还是很大的。但任先生接下来的话让他意外:“上级对你非常重视,再三要求我一定要保护你的安全。所以不管沈林的态度如何,你都要考虑撤离了。”
党通局、国防部二厅都在大规模地招收特工,秘密开展潜伏特工的培训,他们也知道败局已定,保密局也在这样做。他走了这些情报谁负责?而且中共的部队离南京越来越近了,如果他这个时候离开,不是让他在胜利之前做逃兵吗?
沈放沉思了片刻,说:“再给我几天时间,让我看看情况再跟你确定。”
另一面,沈林不想为难沈放,也不想为难自己,于是向叶局长递交了辞呈。
“是因为沈老先生的事?”叶局长问他。
沈林没说话。
“你父亲的事让你心情不好,我理解。但是现在正是党国用人之际,你是我手下得力的人才,这时候你辞职,合适吗?”
沈林下定了决心,说:“我能力不济,有吕科长辅助,局长不用担心。”
叶局长摇摇头:“吕步青也就抓人行,一点后路不留,这几天我尽给他擦屁股了。”
因为抓捕程若远的事情,最近没少有麻烦,这让叶局长对吕步青十分有意见。
沈林没有说话。叶局长叹了口气,继续说:“我是真没有想到,当初让你起草的敌后情报工作竟然会如此快地派上用场,一切正如我们所料,党国在这里的时间不会很长了。”
叶局长拿起沈林的辞呈,撕成两半,并把手边的一沓资料递给沈林,说:“这是培训班的一些资料,我现在正式任命你为潜伏特工训练班的负责人。你先熟悉一下,这件事要抓紧。”
战事对国民党越来越不利,共产党第二、第三野战军所属的部队迅速逼近长江。蒋介石为了赢得时间,依托长江重整军力,仍以国民党总裁身份总揽军政大权,并命令汤恩伯和白崇禧组织长江防御。
南京城内,众多国民党要害机关都在清点收拾,准备离开。
叶局长办公室里,吕步青递交了一份名单:“局长,这是我们刚查获的共产党和亲共分子的名单,而且他们近期都很活跃。”
他顺着程若远跟踪调查了文化圈的亲共嫌疑人,发现编剧周飞和程若远是同学,程若远还给周飞开过绿灯演禁演的剧,他很快就将周飞抓了起来。
周飞虽然是个预备党员,但他们拿着程若远的肋骨吓了吓就什么都说了。
叶局长看着名单眉头皱起来:“人这么多?这帮家伙是越来越猖狂了。”
“行动科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就等您的命令。”
“抓吧,要不他们能闹上天。”
吕步青得意地说:“没问题,一切包在我身上。不过我希望局里可以给我增加些人手,而且我希望由行动科主导抓捕行动,绝不能给共党通风报信、毁灭证据的机会。”
叶局长点了点头,随后拨通电话将沈林招了来,将他手里训练的人借给了吕步青,并且安排所有知情的人都不能离开内调局,直到抓捕行动结束。
从叶局长的办公室回来,沈林坐不住了。
叶局长跟他说话时,将那份名单递给他看了一眼,柳如烟的名字赫然在列。
他急得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又看了一眼窗外,吕步青已经在集合行动人员了。
他犹豫着,最终还是拿起电话打给了沈放。
“是我。”
沈放闻声意外,但语气依旧平静:“有事儿吗?”
“还记得家里南院那棵你小时候种的柳树吗?”
沈放一愣,思考了片刻,缓缓回应:“记得,怎么了?”
“我前几天发现它病了,南院的阳光不好,你最好把它移栽到北院去。北院阳光好,我今天看柳树的叶子已经开始掉了,如果晚了,那棵柳树怕是活不成了。”
柳树,柳如烟?
沈放醒悟过来,挂了电话站起来,眉头紧紧皱在一起,拿起衣服便急急地冲了出去。
几辆轿车和吉普车组成的车队行驶在街头。
剧院后台,柳如烟从洗手间走了出来,一只手从黑暗中伸了过来,一把抓住了柳如烟,另一只手按住了柳如烟的嘴巴。
柳如烟被吓了一跳,想喊,但没有喊出来……
剧场后台化妆间,曾牧之找不到柳如烟有些着急,这时候有通电话打了进来。
曾牧之接过电话,焦灼地问道:“喂,哪位?我现在正在忙着……”
那头是一个沙哑的声音:“再忙你也得听这通电话,五分钟之内来剧院对面的旅馆317房间,否则你将永远看不到柳如烟。别声张,如果惊动别人只会对柳如烟不利。记住,我只给你五分钟,而且就你一个人,走后门出来,别跟我耍花招。”
曾牧之还想发问,那边已经挂断了电话。
沈放站在317房间的窗口,拉开窗帘的一道缝隙,看到曾牧之从剧场走了出来,然后走进了旅馆。
沈放走到门边,小心谨慎地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是曾牧之,沈放一把将不知所措的曾牧之拉了进来,继而看了看屋外走廊,没有人跟着。
曾牧之看了看柳如烟,再看了看沈放,有些不耐烦地说:“你们这是干吗?我没空跟你们折腾!如烟,跟我走,戏要开场了。”
他拽着柳如烟就要走,沈放拦在门口:“你哪儿都去不了。”
曾牧之还想说话,柳如烟插嘴:“我们被内调局的人盯上了。”
这时,屋外传来汽车的轰鸣声,透过窗帘的缝隙,三个人看到内调局的车队开了过来。
吕步青带着特工赶到,从车上下来,冲进了剧场。
沈放放下窗帘,看着曾牧之说:“如果你再晚出来一会儿,你遇到的就不是我了。你想保命就听我的。”
曾牧之冷笑道:“听你的就没危险了?算了吧,我知道该怎么做。如烟,跟我走。”
沈放看着曾牧之皱起眉头,在曾牧之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突然掏出枪指着曾牧之:“现在可以听我的了吗?”
面对黑洞洞的枪口,曾牧之的身体僵硬住了。
因为沈放的参与,吕步青没有抓到柳如烟和曾牧之,但他从一个烟贩子嘴里得知,是一个穿西装的人将柳如烟带走的。
直觉告诉吕步青,那个穿西装的男人一定是沈放,如果是沈放窝藏了共产党那就太好了。他手里有一张王牌——周飞,这个书呆子是这场捕猎的最好诱饵。
茶楼包间里,周飞战战兢兢地坐在椅子上,他身后站着两个内调局的特务。
“这几天过得不错吧?我让他们好好照顾你,只是我那些手下都是粗人,脾气也不好,如果真的做出什么过激的事儿,你也别怪我疏于对他们的管教。”
周飞点了点头,胆怯地回应:“承蒙……承蒙……您的手下照顾,吕科长,您要我做什么,尽管说。”
“跟你的好朋友曾牧之联系一下吧。”
周飞一惊,眼神闪烁,颤抖着说:“如果……如果他们存心躲起来,我是无法联系上他们的。”
吕步青冷笑:“你想联系的话,总会有办法的,对吗?”
周飞被吕步青看得发毛,迟疑了片刻,最终恐惧战胜了一切:“我们曾约定,如果联系不上对方,就在《今日晚报》上刊登一则病重寻友的消息。我可以刊登这样的启事,曾牧之看到的话,应该会来赴约的。”
傍晚,沈放领着曾牧之和柳如烟走进旅馆。
老板似乎和沈放很熟悉,没有说话便递来了钥匙。沈放带着曾牧之和柳如烟上了楼,进了216房间。
这是个小旅馆,房间不大。
沈放进来后,先看了看窗外,然后把窗帘拉上。
“这儿暂时安全,在我回来之前,你们哪儿也别去。”
曾牧之不满地说:“我们凭什么听你的?”
柳如烟推了曾牧之一把,说:“他要想害我们,早就动手了,还用等到现在?”
曾牧之有点不甘心,想说什么还是忍住了。
沈放回到公寓,姚碧君迎了过来,一边接过外套挂在衣架上,一边说:“饭菜都做好了,就等你了。”
看到沈放面带疲惫,她又担心地问:“你怎么了?看着这么累。”
“事情太多。”沈放走到沙发前坐下,揉了揉眼睛,又抬头道,“你爸怎么样?好些了吗?”
提到自己的父亲,姚碧君沉默了。吕步青用姚父作威胁,姚碧君心里总是有些愧疚的。
“我们离开这个地方好不好?你能不能带我走?”
沈放苦笑:“我们能去哪儿?我是保密局的人,共产党马上就打进南京了。我这个身份,你跟我能去哪儿?”
“难道你只会用特殊的身份生活?难道我们就不能离开这一切吗?”
沈放有些诧异地看着姚碧君,说:“我该用什么身份生活?我是干什么的你很早就清楚。”
姚碧君有些失落地说:“无论你是什么身份,你都是我的丈夫。只是你心里牵挂的事情太多。”
“你到底想说什么?”
姚碧君迟疑了片刻,最终说道:“你今天应该见过那个柳如烟了吧?是你把她藏起来了?”
沈放警惕起来:“你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这个消息要是走漏了,柳如烟就十分危险。
姚碧君看上去很平静:“今天下午有人调取了柳如烟所在剧团的全部电话通话记录。我回来的时候,看到特务到处在找人,大街上也贴出了柳如烟与那个导演的通缉告示。”
沈放哼了一声:“内调局动作够迅速的。”
姚碧君声音里有些不悦:“为了柳如烟,你真的不管自己是不是有危险吗?你这样做,考虑过你家人的感受吗?也许你从没有把我当作是你的家人。”
两人都沉默了,彼此对望。
沈放握着姚碧君的手,耐心地说道:“如果今天被追捕的是你,我也会舍了命保护你的。”
姚碧君苦笑,她跟别的人都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你跟那个柳如烟是什么关系我不管,只是如果你需要把他们藏起来的话,我家在南京有一处老房子,因为位置偏僻,这些年一直空着,没有人住,也没人知道。”姚碧君看了看沈放,“或许你能用得上。”
沈放意外地看着姚碧君。姚碧君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万一有不得已的时候,我做了什么事儿,希望你不要怪我,也希望你能明白我是你的什么人。”
沈放再回来的时候,发现曾牧之已经不在屋内了。
他紧张地问道:“曾牧之去哪儿了?”
如果出了问题,他们需要马上离开这里。
“他……他出去了。”
“我不是跟你们说了哪儿都不许去吗?”
柳如烟争辩道:“他说有重要的事需要出去一趟,我拦不住。不过别担心,他走之前化装了,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沈放愤怒道:“有问题就完了!现在全城都在搜捕你们!”
正说着,两人听到一阵脚步声。
沈放警觉地示意柳如烟不要说话,并把柳如烟拉到自己身后,掏出枪藏在门后。
门开了,那人刚进来,沈放一把卡住来人的脖子,把他按在墙上,并用枪顶着他的头。
来人用帽檐挡着脸,还戴着厚厚的围脖,沈放把围脖拉下来,发现来人是曾牧之。
“你还敢出去?如果这么想死,我现在就可以让你死!”
曾牧之想辩解,但似乎被吓着了,几次都没有说出话来。
沈放强忍着怒气把曾牧之推到一边,走到窗边向外张望,观察是不是有人跟踪。
曾牧之被掐得有些喘不过气,他坐下喝了口水:“我进来的时候也看了后面,应该没有尾巴,而且我还化了妆。”
沈放冷笑:“应该没人认出,应该没有尾巴,所有你不能确定的事都可能会要了你的命。”
沈放继续观察了一会儿窗外,确定没有可疑的人,回头嘲讽地说:“三月的天气,有人像你这样戴着那么厚的围脖,戴着那么一顶帽子吗?你是生怕别人觉得你没特点,生怕别人记不住你吗?”
沈放从窗边离开,走到曾牧之身边:“说吧,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我有我的工作。”
“你不说,我会怀疑你去见的是内调局的特务,那我就该换个方式对你了。”
这是拿他们三个人的命在赌,他怎么能忍受,说着他再次掏出枪指着曾牧之的头。
柳如烟慌了,忙拦住沈放,替曾牧之辩解道:“不可能,牧之不可能做这样的事儿的。”
曾牧之把眼一闭,说:“你开枪吧,我是什么都不会说的。”
沈放不管柳如烟的阻拦,还是用枪顶着曾牧之,说:“我数三下。一……二……”
曾牧之的手开始抖动,嘴唇也颤抖起来。当沈放数到三,曾牧之闭上了眼。
沈放扣动扳机,但是枪没响。
曾牧之虽然紧张,但是依然一副凛然的样子。
沈放把枪收了起来,冷冷一笑:“看不出你还挺硬气。希望进了审讯室你还能这样。不过,下次你还这样不听话,我一定不会用空枪对着你!”
停顿了一会儿,沈放看着面前两个人,继续道:“这里不安全,你们收拾一下,换个地方,可以躲两天。”
他们去的地方是姚家老宅。
沈放进屋打量了一番,把手里拎着的一个包袱放在桌上。
“这里有一些吃的和用的,准备得急,你们先凑合凑合吧。”
说完,他走到窗户前观察了一下窗外,把窗帘拉好,转身准备出门。
曾牧之将他喊住:“等等,你能帮我找一下这几天的《今日晚报》吗?我想看看这几天发生了什么。”
沈放看了一眼曾牧之,没说话,直接出门了。
经过调查,那天进行抓捕行动时,内部人员中只有沈林打过电话给沈放,这让吕步青更加肯定,带走柳如烟和曾牧之的人就是沈放。
吕步青还在曾牧之的公寓里发现了一张没有烧尽的字条,上面写着:兄,王文驰,1949年3月,安徽。
而45军37师的师长也叫王文驰,他的师部就驻扎在安徽马鞍山。
如果是沈林和沈放一起安排的柳如烟和曾牧之逃离,而曾牧之又和王文驰有扯不开的关系的话,那么沈家兄弟必定跟共产党的关系密切。
吕步青向叶局长申请了内部调查,接着又按周飞说的,将寻人启事刊登在《今日晚报》上。
约定的地点是悦来茶楼,吕步青早就派人在那里等待着曾牧之落网。
而另一边,沈林接到电话,是乔治其的同学打来的,说乔治其受了伤。
医院走廊里一片混乱,不少受伤的学生正在接受医治。
沈林走进一间很大的病房,在病房的最里面,乔治其躺在那里,浑身绑着绷带,昏迷不醒。
打电话的女同学坐在旁边,额头红肿,还在抽泣着,看到沈林过来,她站了起来。
“怎么样了?”
杜小月摇了摇头:“医生说如果能熬得过今天,也许还……”
说到这里,杜小月想说又不敢说,整个人哆嗦着,眼泪落了下来。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都怪我,今天我们去示威游行了。乔治其本来不想去,也不让我去,我骂他是懦夫,他不放心我就去找我了。我们遇到了宪兵警察,乔治其为了保护我,被打成这样。”
正说着,乔治其醒了过来。
杜小月喜极而泣,奔出去喊医生。
乔治其看到了沈林,挣扎着想要说些什么,沈林阻止了他:“什么都不要说,好好休息,等病好了再说。”
乔治其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有一些话,我一定要问清楚。沈大哥,你告诉我,人追求理想和自由,到底对不对?反对饥饿与战争有错吗?他们希望能吃得饱,希望过平平安安的生活有错吗?”
乔治其喘着气,沈林开口想让他先休息,他却摇了摇头:“你让我把话说完,学生们只是说出自己对国家的愿望,政府为什么要镇压他们?军队和警察不是应该保护人民的吗?为什么要对手无寸铁的人动手?学生真的罪不可赦吗?”
乔治其很激动,咳嗽起来,沈林拍了拍他的背,解释着:“有些事情,不是对和错能解释清楚的。”
乔治其缓了一会儿,似乎已经坚持不住:“你说的话我一直都很相信,可是这段时间,我听他们讲了很多共产主义,我觉得或许他们所说的世界才是理想的世界。要真有那样的世界该多好,我们不用饿肚子,老师、同学在校园里开心地教书、读书。我毕业后,也许可以做个普通的老师……”
这些话他之前不敢说,现在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只是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弱,手张开着,仿佛想抓住什么,却又忽然松开了。
沈林脸色阴沉,看不出悲痛,但是他有些哽咽,他好似说给乔治其听,又好似喃喃自语:“我也不知道哪一个是对的,你的问题也一直在困扰着我……”
沈林精神萎靡地从医院走了出来,抬头看了看天,然后走下台阶。
等他再抬头时,他看到姚碧君被吕步青拦下了,接着被带上了车。他躲在柱子后面观察,过了一会儿,姚碧君从车上下来了。
街口,沈放买了一份《今日晚报》。
沈放进门的时候,曾牧之坐在一边的沙发上,低着头。沈放将几份报纸递给了他,他忙接了过来翻看。
沈放并不在意,转过头跟柳如烟说:“再忍耐几天,我会尽快送你们出去。内调局铁了心要抓到你们,你们千万不要与外界联系,一旦出事,我也会被牵连进去。”
柳如烟点了点头,曾牧之没有说话,沈放也不搭理他,将带来的食物放下便要离开。
等门被阖上,曾牧之在报纸的某个地方用笔画了一个圈,仿佛在思考着什么,随后焦灼地将报纸团成一团,丢在了垃圾桶里,继而走到窗前,眉头皱在一起,心思越来越重。
“不行,今天下午我必须出去一趟。我去找周飞,就算我被抓了,也许他还有机会。”
说着曾牧之拿起大衣就要出门。
柳如烟忙拦住他:“你没听沈放说吗?我们不能拿三个人的性命去赌!”
“这是我的事儿,不用你管!”曾牧之急了,推开了柳如烟,柳如烟一个趔趄倒在了桌子边。
沈放离开之后去了一趟五里坡见了任先生,得知他们已经安排好了,明天晚上在南城长乐街的一个家具店会有一辆货车运送家具出城,届时可以将柳如烟和曾牧之藏在货物下面,离开南京。
可等沈放再回来的时候,曾牧之再一次消失了。
“他说去找周飞了。”
沈放怒道:“你怎么不拦着他?你们是小孩玩过家家吗?胡闹!”
柳如烟却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如果能拦得住他,还用得着你来质问我?再说也没什么大不了,他去找的周飞是自己人。”
“自己人?你怎么知道谁是自己人谁不是!”
柳如烟还要说话,沈放打断她直接问:“曾牧之要去哪儿见周飞?”
“我也不知道。”
沈放思考着,突然想到了什么。
报纸,是那张报纸。
沈放四处寻找着,在垃圾桶里找到了那份团在一起的报纸,打开它,沈放看到那则重病寻友的启事,曾牧之在悦来茶楼见面的广告上画了一个圈。
悦来茶楼二楼包间里,脸色惨白的周飞被闫志坤等几名藏在包间里的特务控制着,他坐在窗口装作喝茶,不时朝窗户看着,手一直在发抖。
没过一会儿,他就看见了人群中乔装的曾牧之在慢慢靠近。
周飞低着头喘息着,汗水布满了他的脸,最后一咬牙,他突然起身,从桌子上拿起茶壶扔向窗外。
那个茶壶摔在地上,引得路人一阵吃惊。
曾牧之停住了脚步。
周飞扑到窗口,对着外面大喊:“有特务,快跑!快跑啊!”
旁边的特务恼怒地拉住周飞,不想周飞也同时抱住了特务,两个人在窗口厮打起来。
听到动静后,曾牧之随着人群转身就走。
最终,周飞抱住身边的一个特务,摔出窗户,直接掉落在茶楼外的街道上。
街道上的人群围了过去。曾牧之呆住了,这个时候,一只手突然伸过来一把拉过他,他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沈放。
沈林下午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那边是一个女声:“你弟弟病了,在江浦路五弄37号,晚了就来不及了,切记。”
那个声音很熟悉,似乎是姚碧君。
他又想起那天在医院门口见到姚碧君上了吕步青的车,还有后来他去调当初成立的1143号特别行动小组资料,发现吕步青也在调查这个小组。
他有些想不通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关联。
江浦路五弄37号,正是姚家老宅。
沈林到了以后,开门的人是柳如烟。
他看见柳如烟有些意外,但他即刻了然这是沈放的意思,只向屋里扫视了一下,询问着:“还有其他人吗?”
柳如烟摇了摇头,他扯过柳如烟:“现在跟我走。”
就在这时,外面有车子停下了,一群人冲进了楼内。沈林一把将柳如烟拽出屋子,把门关上,朝楼上跑去。
楼上是六间住户,走廊两边各三间房子。
柳如烟还要往楼上奔去,沈林拉着她踢开了旁边的一扇房门,冲进去阖上门。
特务冲了上来,开始挨个房间搜查。
这种慌乱的时候根本顾不得解释,柳如烟只问:“现在怎么办?”
闫志坤带着特务搜到三楼,他注意到一个房门门框似乎有损坏的痕迹,一招手带着特务朝房间摸了过来。
闫志坤仰着下巴示意,他身边的特务一点头,猛地冲进了房门。
不过此刻房间里空空如也,沈林和柳如烟正贴着墙站在窗户沿儿外面。
沈林一只手按着自己腰际的手枪,柳如烟吓得闭上了眼睛。沈林拉着柳如烟的手,从窗沿移动到公寓楼外墙的一个拐角处。
他们从防火楼梯上了楼顶,然后从楼顶翻到另一栋公寓楼的楼顶。
沈放带着曾牧之赶回到江浦路时,公寓楼四周已经被特务包围。
他转而将曾牧之带到了蓝调酒吧。
“带他躲一下,晚上我来接人。”
他吩咐服务员,服务员指路要走,曾牧之却有些犹豫:“可是……”
沈放打断曾牧之的话,非常不耐烦地说:“你别再给我添乱了!”现在这样的境况,他恨不得一枪毙了眼前的这个家伙,“我去查柳如烟的下落,如果她出了事儿我不会放过你!”
出了酒吧,沈放在街头的电话亭给沈林打电话。
李向辉告诉他说沈林回了沈宅,他思考了片刻,又拨通了沈宅的电话。
“是我。”
那边沈林声音很低:“我正等你电话呢,家里来客人了,如果你想见,告诉我地点,我可以把客人送过去。”
沈放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想了想回了话。
晚上八点,长乐街家具店门口,一辆货车和一辆轿车停了下来。
车灯很亮,照出货车旁的一个身影,正是沈放。柳如烟从黑色轿车里下来,朝沈放走过来。这时,曾牧之也从家具店内走了出来。
曾牧之目光中带着一丝愧疚,试探地喊:“如烟。”
两个人彼此关怀着,沈放看了看两人没有说话,目光平静。
那轿车开了过来,车窗摇下,沈林看着沈放,说:“人我送来了,接下来的事情我不管了。”
沈放点点头,沈林面无表情叫了声柳如烟:“如烟。”
柳如烟回头,诚恳地说:“谢谢你,沈林。”
沈林摇了摇头,面色依旧冷漠:“不用谢我,今天我并没有见到你们当中任何一个人。你自己保重,以后估计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说着他将车发动离开。
沈放拉开旁边的货车车厢,里面有一个隔层,柳如烟与曾牧之坐在了隔层里面。有几个伙计将家具归置了一下,将柳如烟和曾牧之挡住。
看着货车开走,沈放上了自己的车跟在后面。
绵绵层叠的山峦,曲折的山路。在山脚,任先生的车在等着。
柳如烟与曾牧之下车,又坐上了任先生的车,上车之前,柳如烟停住了,回头看着沈放,似乎思量了一番,走回到沈放的面前。
柳如烟咬了咬嘴唇,似乎难以启齿,但依然说道:“沈放,跟我们一起走吧,留在南京太危险了。”
“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如果还有缘分,我们终将会再见面的。”
沈放摇了摇头,柳如烟叹一口气,又说道:“我可能从来都没有成为你心里要选择的那个人。”
“人生中比爱情重要的事儿太多了,你选的也没错。也许我曾经对你有过那样的想法,不过……都已经过去了……”
柳如烟笑了,笑容里有一丝遗憾。沈放点了点头:“保重。”
车子远去,沈放看着晨曦中的层峦叠嶂,站在山野间,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然后拉开车门准备上车。
任先生却将他喊住了:“沈放,等等。”
沈放停下了:“什么事?”
任先生有些着急地说:“我刚刚才从曾牧之那里得到消息,他的任务是联络守卫南京的国民党45军37师起义,现在曾牧之暴露了,37师的师长王文驰会非常危险。”
南京卫戍区司令部,王文驰接到卫戍区张耀明司令的电话,前来参加紧急军事会议。
有军官将他引进会议室,等那军官退身出去以后,会议室四周的门都被推开了,一群荷枪实弹的内调局特务走了进来。
王文驰的副官试图拉开身后的大门,但门被锁上了。
紧接着,他们的配枪被特务们缴了,内调局叶局长走了出来,身后跟着的是沈林。
王文驰愤怒道:“你们内调局的人太嚣张了!这里是卫戍区司令部,我的警卫班就在外面,就你们这几个人想干什么?”
叶局长和气地说:“王师长不用动气,我们并没有恶意,只是有些事情要请王师长回去好好谈谈。”
王文驰冷笑:“有你这么找人谈事情的吗?”
叶局长并不生气,微微一笑:“我们也是迫不得已,我听到有消息说王师长与共党有联系,那个叫曾牧之的导演你见过不止一次吧?他可是共产党。”
王文驰有些意外,但依旧强作镇定。
“这些都是无稽之谈,清者自清,我不在意。你到底想怎么样?”
“张司令已经让你的警卫班回去了,王师长,不好意思,抓捕共党是我内调局的职责所在,你还是跟我走一趟吧。”
说完,叶局长对旁边的特务示意,把王文驰押了出去。
回去的路上,沈林坐在叶局长的车上。
车在街道上行驶着,沈林似乎想着什么,叶局长看出他的疑惑。
“怎么?你有想法?”
“这个王文驰是蒋经国推荐的人,他真的会投靠共产党?消息可靠吗?”
现在的势头,似乎处处都在朝另一边倒。
叶局长叹息了一声:“如今军队里倒戈的人不是一两个,不能不防。37师的一些人也反映过王文驰最近的言语很是反动,37师地处要害部位,出了问题谁都担不起责任。”
沈林点点头,叶局长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我正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觉得该怎么处理这个王文驰?”
“现在还没有确凿证据表明他通共叛变,而且军队本就对我们内调局不满,如果贸然处置恐怕对局长您不利。但王文驰有重大嫌疑,我们既然已经抓了人就不能放,必须严加看管以防万一。就算37师有问题,现在王文驰在我们手里,事情也有回旋的余地。 ”
叶局长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先把王文驰看管起来再说,这件事你来办。”
沈林有些疑虑:“我?这案子本来是吕步青查的,现在我出面恐怕……”
叶局长打断沈林的话:“没让吕步青来就是担心他那臭脾气,乱搞什么刑讯逼供,弄巧成拙。这个王文驰不是普通人,手下有一支一万多人的部队,有他在手里,起码可以稳定军心,如果处理不好,出现军队哗变就更糟了。你是党政调查处的处长,王文驰也是党员,这是你的职责所在!”
沈林点了点头,忽然有些犹豫:“有些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你是要问局里的变化是吧。”
沈林没说话。
“你不问,我也要跟你说,眼下局势大家都清楚,我也不怕透露给你,当初跟你说的现在成了现实,内调局马上就要南撤到广州了,我也要过去布置工作。我走了,南京就变成留守分局了,后面这摊子事儿,你觉得以后应该怎么办?”
“人都走了可不行,南京也需要有人负责,而且要加快安排潜伏人员,收集敌后情报来源。”
叶局长点头:“我打算让吕步青留下来,任命他当代理副局长,你不会有意见吧?”
“我听局长的安排。我本就不在意这些,吕步青做代理局长更合适。”
沈林知道,叶局长是在安抚他。可内调局迁走了,他该怎么办呢?
叶局长点头:“难得你心胸宽广,真该让你跟我去广州,可针对共产党的潜伏工作得由你来完成,那些年轻人毕竟是你训练的。”
“现招收的人员受训时间太短,恐怕难以胜任。”
“现在是死马也要当活马医了。对了,那个王文驰送去内调局的别墅看押,要封锁消息,禁止任何人跟他接触。必要时,你可以用专线电话跟我联系,如果吕步青耍横蛮干,你可以随时向我汇报。”
清晨的街头四下无人,晨光熹微,淡淡的雨雾飘散在城市中,有一种淡淡的失落和诗意。
光线暗淡,沈放将车停下,朝四周看了看,继而拐进了一条巷子。
走进永昌当铺,老板看到沈放,提醒着:“还没开张呢……”
沈放打断他的话:“任老板说,有一批货让我看看。”
当铺老板闻话停下手里的动作,忽然变得警觉起来:“跟我来。”
两个人走进了仓库,当铺老板推开门,对沈放说道:“就在里边呢。”
沈放走进屋内,绕过各式各样的物件,走到仓库的里层,又推开一扇小门,任先生就坐在里面。
沈放走了进去,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任先生为他倒茶。
“我已经通过国防部的人查过王文驰了,昨天一大早,他就被叫到卫戍区司令部开紧急会议,但是他和他的副官一直没有回到马鞍山,应该是被内调局的人扣押了。”
任先生沉吟了片刻,说:“王文驰率领的37师是国民政府南京防御非常关键的部队,这支部队起义对解放南京很重要,我们现在必须想办法营救王文驰。”
“内调局已经在怀疑王文驰了,对他的看押势必很严密。想救他只有一个办法。”
任先生看着他,似乎在等待着他的答案,他缓缓地吐出两个字:“突袭。”
任先生忧虑更甚,脸上满是愁云:“南京城里城外全是重兵把守,突击营救的法子能行吗?”
“国民党也担心军心不稳,所以对王文驰通共的事儿不会大肆声张,就是这个阶段才好下手,而且我们在内调局里也许还可以发展一个内应。”
“谁?”
“沈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