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碧空如洗。兵们还在睡梦中,空旷的靶场没了角铮狂鸣之气,冲天的白杨在晨霭中微微拂动,整个二团营区静寂而庄严。一辆敞开篷布的军用卡车悄然驶入九连营地,三十多名九连的士兵,已经整装待发。
九连长雷钧一身崭新的作训服,精神奕奕地一边招呼兵们卸下物资,一边小声地与胡海潮交流着什么,时而还能听到两人爽朗的笑声。为了这一天,他们作好了精心的准备,虽然有过争执,但他们从不缺乏默契。
因为事前没有透露,兵们只当是一场普通的拉练,所以看起来个个精神抖擞。点检和发放完装备,雷钧上前一步,朗声说道:“同志们,从今天起,我想带着大家去看看风景,做一次长途旅行,也许三天,也许五天,也许更长。我希望各位能和我一样,放下所有的束缚,尽情地去享受。你们可以尽兴,甚至可以撒野,但是,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这一次,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没有人会帮助你,也没有人会同情你,一切都要靠自己!”
刚刚还一脸轻松的兵们,笑容在脸上瞬间凝固,变得紧张起来。雷钧笑容满面地看着他们,顿了顿,继续说道:“不要紧张,这就是一次拉练,也许你们早已经历过。我和指导员还有司令部的章参谋会全程陪伴你们,和你们一样,这对我们来说,也将是一次挑战。这几天到底要如何安排,取决于大家的表现,我们的计划不会提前公布,所以,你们不要去揣测。也许你们可能会经历很多意想不到的挫折。”
胡海潮在一旁补充道:“我们并不奢求通过几天的拉练,令同志们脱胎换骨。我们只希望让你们的军旅生涯少一些遗憾,多一点怀念。如果很多年后,你们仍然能清晰地记得这一段旅程,或者温馨或者不堪回首,甚至刻骨铭心,那么,我和连长所有的努力就没有白费!”
“几天前,同志们的表现告诉我们,你们从不缺乏一个军人应有的精神与担当,你们可以迸发出令人炫目的光芒,你们缺的只是那么一点面对困难与挫折的勇气!我坚信,大家都能挺过这一关,更希望各位几天后都能走着回来,都能像此时此刻一样,笑靥如花!”雷钧举起拳头挥了挥,喊了句,“同志们有没有信心?”
“有!”兵们的声音振聋发聩。
雷钧一声低吼:“上车!”
等到兵们全部上了车,车厢外的雷钧拉下了篷布,将车厢遮得严严实实。卡车缓缓地驶出二团,驶入了漫无边际的戈壁滩。兵们就像一群被赶上汽车的猪仔,乱哄哄地不知道被拉去哪里,更不知道接下来将要面临怎样的命运。短暂的兴奋过后,他们面面相觑,茫然地看着并肩靠在车厢尾部闭目养神的司令部参谋和指导员,不知所措。
卡车在颠簸了近两个小时后,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昏昏欲睡的兵们,下意识地全都站了起来,有人伸手要去撩开篷布,被胡海潮低声呵止。他们不敢再轻举妄动,车厢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过了足有五分钟,急性子的李朝晖有点沉不住气了,壮起胆子小声地问胡海潮:“指导员,车子是不是坏了?”
胡海潮轻咳一声,没有答理他。兵们惴惴不安,正襟危坐。过了好久,卡车终于再次启动,一反常态地突然调转方向,然后加速,以每小时六十码的速度在崎岖的盐碱地上向前狂飙。窝在车厢里的三十多号人反应不及,东倒西歪,各种撞击的声音不绝于耳。脾气火暴的刘良反手紧扣车厢板,在摇晃中忍不住破口大骂:“连长这是要搞啥子鬼嘛?”
半小时后,兵们已经被摇得目眩神迷、七荤八素,车厢里开始**,有人不停地大声干呕着。卡车突然减速,驾驶室里的雷钧打开车门,探出大半个身子冲着后面的车厢,吼道:“下车,集合!”
胡海潮反应神速,第一个撩开篷布,从低速行驶的车上纵身跳下,兵们接二连三地鱼跃而下。最后下车的李朝晖,落地不稳,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兵!”胡海潮骂道。
兵们头昏脑涨、神色慌张地列队完毕。雷钧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又看看被折腾得疲惫不堪的兵们,手指右前方,说道:“往西南方向约四十公里,有一个地方叫做胡杨谷,那里有一片胡杨林。现在是北京时间早晨八点整,八个小时后,也就是下午四点,我和指导员会准时在那里等候你们!没有早餐,中餐就是你们随身携带的干粮。晚餐要等着你们自己到达目的地后埋锅造饭,我们准备好了猪肉和粉条。提醒各位,如果有一个人不能按时到达,这条路我们还将重走一遍!”
兵们倒抽一口凉气。这时候他们才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一片人迹罕至、一望无垠的荒漠中,放眼望去,看不到一个地标。日月轮换、沧海桑田,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让这块广袤的荒漠看上去显得是那样的苍茫与厚重。置身在这里,几十人的队伍显得是那么的渺小和微不足道,看不到目标,也看不到希望。好在,这是一群曾经在荒漠中生存和摸爬滚打了多年的老兵,他们曾经待过的地方,远比这里苍凉。
“强调一下纪律。”胡海潮说道,“跟紧大部队,沿途可能会经过牧区,不准扰民,不准借助任何工具。每个人带好自己的装备,一样都不准少,一个人都不准拉下!”
如果用简单的数字换算,这样的任务对他们来说,并非不可能完成。因为一个正常的连队,一个正常的士兵,全副武装负重十多公斤,跑完五公里最多也只需要不到半小时。八个小时四十公里,理论上,就是走也能走到。但这是西北地区一年最热的时候,日平均最高气温接近35℃,甚至出现过40℃的极端天气。即使在烈日下的荒漠中,一动不动,也会被烤得冒油。这是一支刚刚铩羽而归,被一群列兵收拾得毫无还手之力,被人称做散兵游勇、老弱病残的准后勤连队。他们从未经历过这样长距离的徒步拉练,从来没有想过在军旅生涯行将结束的时候,会遇到如此大的挑战。
无论他们对连长和指导员有多么的崇敬,无论他们曾经多少次发誓要好好当回兵,但对这样超越常规的训练方式,都觉得不可思议。谁都知道这将意味着什么。直到现在,他们才算明白,这一次没有经过任何预告的拉练,肯定是一段魔鬼之旅,等待他们的将是接踵而至,一场又一场的考验。而这四十公里的路程,充其量只能算是个小序曲。他们将所有的不满都写在了脸上,悲怆、愤慨,还有**与不安。
雷钧早已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对兵们的畏难情绪视若无睹:“提醒各位,如果有一个人不能按时到达,晚饭就有可能会吃不上。我不会听任何人的任何理由,是骡子是马,是英雄还是孬种,今天你们就自己遛一遛!听口令,向右转,跑步走!”
军令如山。连长处心积虑的一顿鼓噪,彻底地激起了这群老兵的狼性,他们有再多的不满和委屈,听到冲锋号响,就已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兵们号叫着,发力向前狂奔。不管他们愿不愿意,他们中间的很多人,已经不可避免地将在三个月后褪下军装,永远地告别军营。谁都不甘落后,谁都不想在军旅生涯行将结束的时候,被烙上孬种的印记!
因为没有要求要保持队形,三十人的集群在保持了不到三公里后,就开始渐渐拉开距离。三个干部不紧不慢地跟在队伍的最后,他们大声提醒着兵们屏住呼吸,注意节奏。可是,没有人把这些提醒当回事,兵们已经陷入亢奋的状态。
五公里刚过,队伍已经拉开了足有五百米的距离,有人开始步履蹒跚。如果不考虑分配体力,最多再跑五公里,所有人都得趴下吐血。雷钧挥动着手里的步枪,来回不停地奔跑,声嘶力竭地冲着那些掉队的兵们咆哮。眼看没有什么成效,他又发力冲到了队伍的最前列,意图控制步速。但兵们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兰博,整个队伍早已散得不成体统。雷钧一马当先,张开双臂阻止兵们超越;胡海潮和章参谋远在数公里之外,途中不时地拉拽那些手扶双膝、痛不欲生的兵们。
不过十点钟,气温已经骤升至30℃,兵们淋漓的汗水早已浸透了军装。呼哧呼哧,兵们急促而沉重的喘息声犹如破旧的风机,随时都可能戛然而止。被邱江派来“督军”的作训参谋,拽住胡海潮说:“胡指,快下命令吧,不能再跑了!”
胡海潮摇头道:“连长才是指挥员。士可鼓,不可泄,再坚持一会儿。”
章参谋又摘下对讲机呼叫:“九连长,我请求你下令部队休整。”
过了好久,对讲机里传来雷钧的声音:“章参谋,你坚持不住了?”
“我是说部队!你停下来看看后面,已经失控了。再跑,会出人命的!”章参谋大声道。
雷钧的声音不紧不慢:“我在前面压住,你们后面加速。我是指挥员,没我的命令,一个人都不准停下!”
“你这个疯子!”章参谋骂完,又气喘吁吁地扭过头冲着胡海潮吼道:“你们两个都是疯子!”
半程刚过,兵们的体力已经严重透支,到了濒临崩溃的临界点。已经没有人在跑了,兵们都无一例外地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地在向前挪动。此时,已是正午时分,烈日当空,地面的温度至少在40℃上下。这里离胡杨谷,如果方向没有丝毫偏离的话,至少还有十五公里。而且环顾四周,根本找不到一块可以遮天蔽日的树林,哪怕只是几棵小树,兵们就像一群热锅上的蚂蚁,躲无可躲、藏无可藏。
这时候,雷钧才意识到事态有点严重了,因为连他自己也明显感到了身体不适。如果不停歇地继续走下去,最多再咬牙坚持三五公里,包括他在内,所有人都得瘫倒在荒漠中等着被烤成鱼干。事已至此,为了防止出现意外,雷钧只好下令兵们休整待发。
雷钧和胡海潮,甚至团长邱江都忽略了天气这个重要的因素。作为一团之长,一个经验丰富的军事主官,邱江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显得很不正常。这跟盲目信任有关系,在他的眼里,经历过大起大落,军事素质卓绝的雷钧,几乎无所不能。他甚至都没有去过问这次拉练的细节,即使有意识地派了作训参谋和卫生兵随行,也仅仅只是为了表明自己全力支持的立场。他相信雷钧和胡海潮肯定有周密的规划,并且对潜在的安全风险,早有预案。他没有想过,这个九连长做事冒失和不计结果的一面,这么多年来并没有发生本质的改变。
一场玩命的突奔之后,兵们像经历了八年抗战,灰头土脸,形神俱散。有几个干脆一头扎在滚烫的地上,四仰八叉地躺着。胡海潮和章参谋手忙脚乱地一边怒吼,一边试图把他们从地上拽起来。雷钧对这一切置若罔闻,等到兵们全部到位后,轻声叫道:“集合!”
有人无动于衷,胡海潮上前踢了几脚。那兵艰难地翻过身,身体拱起,又瘫了下去。
“三十秒集合完毕!”雷钧炸雷般地一声厉吼。
“原形毕露,都看看自己什么样子!”望着东倒西歪的兵们,雷钧脸上的汗水已经结晶,白蒙蒙的一片,显得是那么的凝重和不可抗拒,“我知道各位恨不得将我大卸八块,但我仍然要践行我的诺言,如果有一个人不能按时到达,明天,这条路我们还将重走一遍!我希望你们把对我的仇恨化做动力,现在离我们约定到达的时间只有三个多小时,还有至少十五公里路程。这是第一次休息,也是最后一次,给各位二十分钟时间补充能量。水和食物都在你们的身上,自己决定如何分配。”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胡海潮的声音显得更加严厉,“哭丧着脸有用吗?指望谁来拯救你?这道坎就摆在眼前,没有退路,过也得过,不过也得过!”
兵们默不做声,他们甚至连翻眼皮和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雷钧讲话的时候,章参谋就黑着脸,在队伍后面来回转悠,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雷钧很多年前就和他打过篮球,知道此人脾气耿直,六年前就已经任副连职好几年了,到现在还是个正连职参谋。怕他搂不住火,或者以“钦差”的身份指点几句不该讲的,影响了兵们的士气,便赶紧走过去搭讪。
这章参谋果然心里窝着火:“你把这个当做侦察连了吧?你看我这把老骨头被你折腾得。”
雷钧赔着笑:“团长为什么不派别人来?因为您是定海神针!换别的参谋,早就趴下了。”
章参谋仍旧没好气地说:“得了吧!谁不知道你雷连长的脾气?就是团长他老人家亲自来,你照样还是我行我素。”
“刚才我有点急眼了,多有冒犯。”雷钧说道。
“你抬举我了,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章参谋气已消了大半,抬手说道,“我是作训参谋,对训练这事还是有点儿心得的,这么蛮干,迟早会出问题的!”
雷钧抓抓脑袋说:“行,我接受组织的批评。回头,我自己去找团长作一个深刻的检讨。”
章参谋在机关待了近十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知道这个九连连长言不由衷,跟他打完太极,接下来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便懒得再跟雷钧啰唆:“省省吧你,你那水壶里的水要是喝不完,给我留点儿!”
兵们蹲在地上,鼓起腮帮子开始中餐。雷钧拆开牛肉干,往嘴里塞了两块,连袋子一起扔给了不远处的李朝晖。胡海潮一直拿眼盯着自己的搭档,他本想上去提醒他几句的,见他对自己敬而远之,又摇摇头蹲下。
看着兵们狼吞虎咽,雷钧的心里五味杂陈,移目远眺,目及处已经能隐约看见胡杨谷边的山脉。大漠烈日,无边苍茫,让人徒生一股豪迈之气,不由得感慨万千。恍惚中,他觉得这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实。这些年来命运多舛,几乎已经习惯了逆来顺受,他本以为自己是最不幸的,一个人承受了所有的孤寂与挫折,梦想却始终如空中阁、水中月,看得见,抓不着。可今天,一切都改变了,这三十多个活生生的汉子,都是自己的兵。让他们前进,他们就不敢后退。
如果不是六年的坚守,这个时候,肯定还在徘徊中经历着痛苦的抉择,是脱下军装还是继续追寻自己的梦想?但现在,他已经没有了这种顾虑,命运将他推向了人生中的又一个起点,也使得当初设计的人生轨迹得以无限期地延续。
未来,谁也不知道,也许,明年、后年,总有一年到了这个时候,仍旧逃避不了面对现实。他不是没有想过,有时候,他甚至想得手脚冰凉。他不知道,自己真到了脱下军装的那一天,该怎么活下去?
一声令下,再次上路。兵们休养生息后,面色红润,步伐矫健,没有人再盲目地冲刺,他们都不约而同地站在队列中,紧紧相随。也许这样整齐划一的队形保持不了太久,也许会有人在中途倒下,但雷钧知道,结局几乎不会再有悬念了。
十五点二十五分,第一批七个人踉跄着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半个多小时赶到了指定地点。两位班长刘良和范得贵,在放下背囊稍作调整后,转身往回跑。作为老兵和骨干,这个时候,他们比任何一个兵都清楚自己的责任与义务。
先他们十多分钟到达目的地的雷钧,并没有阻止他们这种违规的行为,弟兄们这一路的表现已经让他很受感动,特别是这一群兵龄最长的士官与骨干们。虽然他看上去面无表情,没心没肺。
但胡海潮和范得贵半架半拖着最后一名士兵转过山丘,进入视线的时候,已经离最后的时间只有不到五分钟。两个早就被卡车送到目的地的卫生员严阵以待,所有兵都屏声静气地,紧张而又崇敬地看着这三个蹒跚的身影。没有人喊加油,更没有人欢呼,他们已经耗尽了体力,甚至虚脱得无法平稳地站立。雷钧喝退了几个体力恢复较快,准备上前帮忙的队员,他要让这一幕定格,让自己的所有部属永远铭刻在心。
三四百米的距离,平常他们只要不到一分钟就可以轻轻松松地跑完,但今天,这样的距离就像横亘在面前的贺兰山脉,近在眼前又遥不可及,难以逾越又不得不去征服。
胡海潮的身上挂着五杆枪,早就体力透支,身边的这个家伙在离终点还有五六公里的时候,就已经被打败了,几乎瘫在了他的怀中。那个时候,所有人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胡海潮情急之中,狠狠地抽了那小子几耳光,这家伙才悠悠然还了魂,开始挪一段瘫一段。否则,纵使他胡海潮有金刚之身再生个三头六臂,也没气力把一个一百五十多斤的汉子生生地扛回来。
一百五十米、一百米、八十米……有人开始情不自禁地欢呼,接着欢叫声一片。在离终点大约还有四五十米的时候,那个本已经处于半休克状态,气若游丝的战士,突然用力挣脱胡海潮和范得贵的手,大吼一声,摇摇晃晃地冲向人群……
兵们忘情地抱作一团,声嘶力竭地喝着、闹着,喜悦还有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胡海潮眼睛红红的,轻轻地搂着低头抽泣的李朝晖的肩膀。雷钧别过脸去,兵们真情流露,对这一切他能感同身受。这一刻,他们需要宣泄,需要慢慢去品味这一生中难得一次的幸福。
雷钧走到了章参谋的身边,他正表情痛苦地捧着双脚查看血泡。奔跑的时候没有感觉到,这一坐下来,脚底开始传来钻心的疼痛。脚板起泡的不止他一个,坐在他一旁的刘良,右脚前掌血泡早就破了皮,肉粘在了袜子上,脱袜子的时候,痛得他倒抽凉气。
“章参,还好吧?要不要让卫生员包扎一下?”雷钧笑问。
章参谋翻眼看看雷钧,甩了甩手里的袜子,说道:“你赢了!往后你怎么折腾,我都不管了,反正我也负伤了!”
雷钧哈哈大笑:“您可不能撂挑子,您要是不盯紧了,万一整出什么幺蛾子,您这可是失责哦!”
胡海潮凑了过来,一脸夸张地说道:“老章,你这是怎么了?咋能起这么大个儿的血泡?”
章参谋撇撇嘴说:“早听说你们俩穿一条裤子,沆瀣一气。今天看来果然如此,猪肉炖粉条我也不要了,求你们放过我行不?”
短暂的喧嚣过后,兵们就像扎了眼泄了气的皮球般,神态委靡,横七竖八地瘫软在地,还摆出各种撩人的姿态。二十多分钟后雷钧吹响了哨子。
“都休息好了?”雷钧笑嘻嘻地问道。
没人回应,这时候,连张张嘴都是一件吃力的事。
“现在距离天黑至少还有三小时,大好的时光不能浪费了。鉴于各位英勇的表现,我决定今天晚饭延后到九点钟,给各位再增加一个项目!”
多数人都没反应过来,机灵点的以为连长在开玩笑。只有参与制订计划的胡海潮和章参谋知道这个疯子是在玩真的。
见兵们面无表情,没有反应,雷钧说道:“好!看起来你们精神还不错,都已经作好了心理准备。都回头看看,看看这块世外桃园。我和指导员没有骗大家,带你们来就是看风景的!可惜啊,你们好像都无动于衷!”
兵们都习惯了这个连长神一出鬼一出,谁都不知道他下一秒钟想干什么,但他们都清楚,今天的事还没完。有的低头略有所思,揣摩着接下来连长到底要玩什么花样。有的干脆什么也不想,反正最艰难的时候已经挺过来了,再怎么折腾也得天黑,也得睡觉,索性静心养神。
“给各位半小时的时间,就地搭好帐篷,听哨声集合。今天还有最后一哆嗦,不比这四十公里轻松。希望各位有始有终,拿出你们舍我其谁的豪迈之气,像个真正的男人,迸发出你们最后的能量!同志们有没有信心?”
“有。”回应他的声音稀稀落落,有心无力。
雷钧怒吼:“有没有信心?”
“有!”这次仍旧声小势微。
雷钧握紧拳头举起来,又轻轻地放下,沉声道:“解散!”
目送连长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兵们愣在当场,不知所措。站在队伍一侧的胡海潮,铁青着脸扭头训斥道:“一群兵!看看你们的样子,丢脸丢到姥姥家了!”然后又拍拍自己的胸脯歇斯底里地吼道:“再苦再累,老子他妈的精气神还在!”
所有人都低着头羞愧难当。在烈日下奔跑了四十公里,一个都没有掉队,却在到达终点后,不小心踩了“老虎”的尾巴。没有人再去想猪肉炖粉条,他们后背发凉,懊悔不已。
胡海潮还没完,两只眼珠突起着说:“腿软的,可以打报告退出!还想证明自己有蛋的,做好脱十层皮丢半条命的准备!我陪着你们玩!”
忍了一天的胡海潮,训完了兵们,又气势汹汹地跑去找自己的搭档。雷钧见他黑着脸,便知道这伙计来兴师问罪了。
胡海潮说:“不是说好了今天只有四十公里这一项吗?你怎么又来这么一出?把我这个指导员当摆设呢?”
雷钧道:“老胡你消消气,你也能看出来,这帮小子底子并不薄,根本没到极限。咱必须得趁热打铁。”
“咱九连不是侦察连,物极必反,咱要懂得适可而止!”胡海潮仍旧怒气冲冲。
雷钧笑道:“老胡,你这就不对了。不是我不跟你通气,你前两天不是拍着胸脯跟我说,只要路线正确,如何安排都是我这个连长说了算吗?这才刚开始,你就要反悔了?”
“我不跟你扯淡!”胡海潮说道,“我是指导员,我得为战士们的安全着想。而且他们的情绪到了临界点,有几个战士已经蠢蠢欲动了。你非得弄得天怒人怨,万一起了冲突,这场子怎么来收?”
雷钧仰起头若有所思,良久才说道:“你把心揣回肚子里,能出什么事?再说了,我既然敢这么干,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胡海潮说:“你的意思是叫我别管了?”
“我没这个意思!你要不想管,就去和章参谋领着两个卫生员去埋锅造饭!”雷钧急眼了,提高音调说道,“我跟章参谋也讲过,这事你们要是觉着不妥,回去我自己找团长检讨。但这几天,我是绝不会妥协的!”
“我真倒了八辈子的霉,遇到你这么个搭档!”胡海潮说完扭头便走。
雷钧苦笑着摇摇头。
半小时后,搭好帐篷的兵们,脱掉内衣裤,光着身子穿着作训服,在同样装束的雷钧的带领下,奔向胡杨林深处的一片开阔的沼泽地。这种蛮荒的盐碱地,能寻到一块数十亩的沼泽地委实不易。可见雷钧和胡海潮早就做足了功课,几乎把所有的训练环境都考虑了进去。
十人一组齐齐排开,在沼泽地里变换各种姿势匍匐,匀速前进,每组抓最后两名从头再来一次。这是一次有针对性的训练,也是野战军最常规、最重要的训练科目。十多天前,他们在战术对抗上,被三连的新兵们远远地甩在身后,没有一个人达标。
兵们早就饿得头晕眼花,两腿灌铅,但在盛压之下,又都无一例外地打起十二分精神。这种带有竞赛意味的训练,最能激起军人的斗志,都是男人,谁也不比谁身上少颗零部件!
天近黄昏,风起云涌,气温骤降,胡杨被风刮得呼呼作响。还真有种“浩浩乎!平沙无垠,敻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的意境。
沼泽地里热火朝天,兵们已经在泥水地里折腾了两个多小时,早已精疲力竭。他们全都拼红了眼,除了两只眼睛还依稀可辨外,一身泥水的兵们,趴在那里活脱脱就是一只只要被扔进烤炉的半成品“叫化鸡”。
一声哨响,指导员胡海潮从泥地里抬起头来抹了把脸,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他终究还是不放心兵们,每一轮训练都冲在最前面。
雷钧嘴里叼着口哨,掏出老二冲着泥地里撒尿。兵们都以为结束了,如法炮制,一块低洼区变成了一片汪洋。
雷钧指着尿坑说道:“什么时候滚干了,什么时候收队!”
兵们哄堂大笑,他们觉得这个玩笑太有意思了。
“一班长!”雷钧吼道。
“到!”刘良挺起胸膛,应声而出。
“怎么样?带个头吧?”雷钧冲着尿坑努努嘴说道。
一脸茫然的刘良,瞪大眼睛盯着眼前这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上尉,想在他脸上读出玩笑的意味。
“嗵”一声,一群人还没反应过来,胡海潮一个跃起前扑,带着浓烈臊味的尿液铺头盖脸地袭向一旁的队伍,兵们下意识地腾挪跳跃。离胡海潮最近的雷钧,侧身站在乱哄哄的队伍前,几滴尿液顺着他的脸颊悄无声息地滑落,而他,却像毫不知觉。甚至都没有去看一眼伏在尿坑里一动不动的这位身先士卒的搭档。
刘良已经抱头闪到了三米开外,强忍着一阵压过一阵的恶心,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
雷钧扭头向刘良投来一个鄙夷的目光,他强压住快要迸出胸腔的怒火,冷眼扫过已经缓过神来正在低着头自觉列队的兵们脸上,良久,才缓缓说道:“还有人认为我在开玩笑吗?”
兵们沉默不语又不为所动。
“二班长!”
范得贵下意识地探出头,又很快缩了回去。
雷钧须发贲张,再次吼道:“听我的口令,卧倒!”
“噼啪、噼啪!”两个兵应声倒地,其他人“轰”一下悉数闪开。
“一群包!”胡海潮骂道。
士官陈小毛扒开人群,走到队伍前列,直视雷钧:“连长,我要跟你单挑!”
“陈小毛!”胡海潮一个箭步挡在雷钧面前吼道,“抽什么风?想造反吗你?”
“我不敢造反,但我受不了这个鸟气!”陈小毛仰头回应。
“你……”胡海潮想要上前,被雷钧拽向一边:“没事,指导员。训练场上,士兵有向指挥员挑战的权利!”
“我接受你的挑战,但你要告诉我,为什么不听命令?”雷钧强压住胸腔里就快迸出的火焰,平声静气地问道。
陈小毛深呼一口气说道:“不管你怎么折腾,我们都不怕,但你污辱了我们的人格!”
胡海潮在一旁喝道:“陈小毛……”
“让他说!”雷钧冲着陈小毛喊道:“说吧,我如何污辱你人格的?”
“从你到咱们九连的第一天起,我们就知道你是冲着什么来的。九连就是你的试验田,我们这群爹不疼娘不亲的老兵就是你的试验品!你比谁都清楚,无论我们如何表现,九连都将不复存在,我们也不可能有任何人留下!可是你不顾我们的感受,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把我们当成垫脚石,从而达到自己重回侦察连的目的!”
“对!”人群中的范得贵沉声接道,“也许小毛讲得有点偏激,就在今天之前,我们还不相信你会如此处心积虑。因为我们很多次都被你的正义凛然、敢作敢为所感动,也从你的身上学到了很多。但今天,这样的事我们无法理解,我们不是特战队,也不可能成为你的侦察连。我们只是一群即将退役,对部队充满留恋,对自己的过去存有遗憾,对现在的处境还有那么一点不甘心的,普通的老兵!我们的追求很简单,就是你无数次教导我们的,好好当回兵,站好最后一班岗!我们是军人没错,但军人也有人格,没有任何一个条令告诉我们一定要承受这种**之辱!”
劈头盖脸的斥责,让雷钧措手不及,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兵们会有这样的想法。他额头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却又不得不默默地倾听。他相信这不是兵们全部的思想,最多只是一群被逼急了的人,口无遮拦,逞一时口舌之快。他们犀利的言辞并非全无道理,他绝对没有想过踩着兵们的肩膀去加官晋爵,但他又无法否认一个事实,那就是自己的所作所为就是为了证明,证明自己的卓越!
他告诉自己不能生气,也不要针锋相对地去反驳。解决问题最简单也是直接的方式就是接受他们的任何挑战。他轻轻地拍了一下站在身边的胡海潮,他在安慰自己的这个搭档,更是在安慰自己。他轻声而又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不否认你们的指责,终有一天,你们会看到事实并非都是你们想象的那样。今天,我不会选择妥协,以后,也不会!我接受你们的挑战,但你们必须得承受抗命不遵的后果!”
陈小毛挺起胸脯朗声道:“如果你今天胜了我,我愿意接受任何形式的处罚,包括马上脱下军装滚蛋!”
雷钧道:“好!怎么比?”
“你把我摔进尿坑,或者,我把你摔进尿坑!”陈小毛的声音不容置疑。
雷钧打了个响指,面向人群说:“我要改变我的主意,你们都有机会不受处罚。那就是,一个一个地来和我交手,直到有人把我摔倒在尿水里。否则,除了指导员和两个听从命令的同志外,所有人都从这个尿坑起步,爬回到帐篷里!”
那天傍晚,在额济纳河平原最美丽的胡杨谷里,上尉雷钧,在一声声号叫中,摔倒了十四个老兵。但他终因体力不支,被重重地扑倒在地后,从泥地里拱起来然后翻身朝天,仰头大笑,两行泪水在他坚毅的脸上和着泥水缓缓滚落……
胡杨谷的夜,死一般的沉寂,月色撩人。温婉的月光如缕如纱,柔柔地泼洒在胡杨林间,影影绰绰。偶有微风拂过,树枝便悄无声息地随风摇曳。步出胡杨林,雷钧登上高处,那里有两个人影,他们在小声嘀咕着。看到雷钧,章参谋远远地说道:“我还以为你小子偷偷钻到胡杨林里去会七仙女了!”
雷钧笑道:“真有这好事,兄弟肯定不会一个人独占,怎么着也得分你们两个。”
“得了吧,就章高参这副模样,还不得把人仙女吓跑?还不如待在天上,专心侍候着天篷大元帅!”胡海潮一本正经地说。
“那是嫦娥!”章参谋大笑,“我说老胡啊,你大小也是个指导员,政工干部,怎么这么没文化呢?”
胡海潮不急不恼:“不是有句话叫做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吗?那意思是,天上的事乱着呢,咱们凡夫俗子哪能搞得清?”
章参谋痛苦地摇摇头:“唉,党把部队交给你这样的凡夫俗子,怎么能让人民放心啊!”
雷钧爆笑:“行啦,哥俩都别逗我开心啦!你们为啥到现在还不睡?”
“等你啊!”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回答道。
雷钧怔了一下说:“谢谢。其实你们根本不用担心我,这点儿挫折算得了什么?”
“你想太多了吧?”章参谋说道,“是老胡拉我来的,他憋得不行了,非得让我们俩合计合计给丫找个媳妇儿。”
“呸!”胡海潮一脚飞踹过去。
章参谋闪到一边,变戏法似地抄起一瓶白酒道:“老胡你别不承认!你看,连酒都准备好了,不就是想贿赂我们吗?”
“这酒是我从刘良那儿搜来的。这小子胆子也忒大了!”胡海潮连忙解释。
“夜色如此美丽,雷大才子难道没有一点儿感慨吗?来首诗吧,顺便教教你这个搭档一点儿文化!”章参谋笑道。
“我早就是个武夫了,哪有这雅兴?给你们背首别人的吧。”雷钧夺过白酒,仰起脖子咕噜咕噜一气喝去五分之一,极目苍穹,缓缓地沉声吟道,“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