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地调动起兵们的士气后,雷钧长舒了一口气。但冷静下来后,他还是有点儿后怕。在兵们甚至胡海潮面前,作为一连之长,连队的主心骨,雷钧不敢流露出半点底气不足的样子。他十分清楚,单挑全团的训练标兵单位,差距摆在那里,甭管同志们有多么不服气,最后还是要靠实力说话。
决定对抗的过程虽然看上去有点草率甚至自不量力,但终究是木已成舟,如今已置身风口浪尖,没法也容不得他去反悔。这件事对他、对胡海潮和对整个九连来说,都意义非凡,容不得一点儿闪失。这是他重新杀回二团后的处子秀,如果演砸了,不仅对自己的信心是个考验,更会影响兵们的士气。他并不怕输,因为结果早就注定了,但无论如何也不能丢人,这是他雷钧也是整个九连的底线。
如何演好这场戏?在这个重要关口,苦苦思索的雷钧,想到了张义。
奉命组建侦察营后,张义和他的老搭档郑少波,整天东奔西走,忙得四脚朝天,他们根本无暇顾及这个曾经和未来的搭档。心细如发的郑少波倒是往九连打过一次电话,雷钧跟他还没聊上两分钟,便听到电话那头有人炸雷般地打报告,郑少波甚至没来得及和他说再见,就匆匆撂了电话。
回到二团的这段时间,雷钧很想去找张义和郑少波取点儿经,哪怕听几句宽慰和鼓励的话,可是犹豫了几次,还是不敢打搅他们。他知道,虽然侦察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从上到下众星捧月,跟娘不亲、爹不爱的九连比,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越是这样,主官的压力越大,这哥俩肯定不比自己轻松。但这一次,事关荣辱,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他需要张义给自己出点儿主意。
张义对雷钧的电话丝毫不觉得意外,他的声音显得很疲惫,这让雷钧有点儿于心不忍,吞吞吐吐,心不在焉。张义倒是挺敏感,觉出雷钧的情绪有点低落,在电话那头说道:“怎么了这是?你小子这连长当得是不是憋屈了?”
雷钧苦笑道:“没有,挺好的。”
“得了吧!挺好的你会给我打电话?”张义说道。
这话让雷钧听着,鼻子有点儿发酸,一时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张义更坚定了自己的判断,没等雷钧开口,便直言不讳地说道:“你也别骗我了,你现在的处境我清楚得很,听说你还和秦达陶铆上了?”
雷钧头皮发麻地问:“这事你怎么知道的?才多大会儿工夫!”
张义笑得没心没肺:“你也不想想我张义是吃哪碗饭的?你那儿有点儿风吹草动还想躲得过我这火眼金睛?”
“你这侦察营营长真不是盖的。”雷钧没兴致开玩笑,反问道,“你是不是感觉我雷钧是堂吉诃德?”
“谁?”张义问道。
雷钧撇撇嘴说:“我是不是有点儿自不量力?”
张义道:“你做得没错,换上我,也会这么干的!”
“谢谢!”雷钧心里暖暖的。
张义道:“我知道你在纠结什么,事已至此,想太多也没有用。你比我还明事理,肯定清楚这事对你的意义非比寻常。时间这么短,你就是让我现在在侦察营挑几个兵跟他们斗常规课目,我也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你不必太在意结果,我想邱团长也不会对你们有过分的要求。”
雷钧点头称是:“我怕的是输人,影响士气,耽误大事。”
“耽误什么大事?我告诉你,不管九连的番号会不会取消,你都不可能在九连当一辈子连长!”张义说完,突然提高嗓门说道,“你小子不会又把胸脯拍得咣咣响,跟老兵们承诺了什么吧?”
雷钧道:“我当然没那么傻。但说实话,如果他们自己不愿退役的话,我倒是希望他们都有机会留下来。毕竟,我自己是经历过的……”
张义赶紧道:“理解,理解!我的意思是,不管是这次跟三连对抗,还是关乎九连的命运,你要做的是尽人事,听天命!”
雷钧道:“你说得轻巧,我跟师长和团长都承诺过,如果不能兑现,我也不可能再赖着不走了。”
“那会怎么样?”张义显然是有点儿紧张。
雷钧笑笑说:“坚守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发现自己根本不是这块料,换上是你,你要怎么做?”
“你想太多了!”张义没敢再继续这个话题,知道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便话锋一转,“秦达陶这个人不坏,只是有点儿蛮不讲理,而且自我感觉太好。骄兵必败,打蛇打七寸,你只要抓住他的弱点,并非一点机会都没有。”
“哦?”雷钧来了兴致,“你给我当会高参,支支招。只要不是旁门左道就行。”
张义哈哈大笑道:“秦达陶在侦察连当过两年排长,后来提副连才调到三连的。他当排长的时候,我是副连长,配合还算默契。可这小子心里一直对我不服气,调他到三连前,我已经提了侦察连的连长,他就逢人便说一山难容二虎,是我在排挤他。余师长当年还是团长,为了这事冒了火,拍着桌子说秦大炮你要是有本事把张义给比下去,老子就直接让你去当侦察连连长!秦大炮来了劲头,说团长你讲话要算数,我要是输了,以后只要碰见张义,就给他行礼、躹躬、让道。”
张义说到这儿就停了,雷钧听得津津有味:“然后呢?”
“然后他就输了啊。”张义笑道,“输得很惨。以他的个人素质,本来不至于这么难看。我那会儿还真有点儿发憷,担心赢不了他丢了人又丢了这个连长的位置。没想到这伙计脑子一根筋,我知道他的底细,就有意去挑他不太擅长的科目和他比,他这人不能激将,一激将就老子天下第一。那次他输得心服口服,后来碰见我,就远远地绕着走。没想到,这伙计又长本事了,把我当年对付他的这招活学活用,拿来对付你们了。”
雷钧笑道:“这个似乎有点儿不厚道。再说了,这个例子能说明什么呢?我再激将他,可还是要兵们去比啊!就现在这种状态,九连的兵们比什么都占不了上风。”
张义气得哇哇叫:“小雷,你小子也有犯傻的时候啊?还非得我把话挑明了说吗?”
雷钧皱起眉头,愣了半晌还是不知所云,便催促道:“痛快点儿,我这脑子现在不好使了。”
“好吧,我给你出主意,你小子别把我卖了就成。回头你去找秦达陶,给他戴几顶高帽子,完了就说九连跟他们比是不公平的,真要比也行,你得先跟他比。兵们比的结果算一局,你跟他比的结果也算一局……”
没等张义说完,雷钧抢着道:“他会上当吗?再说团长那边,会认同吗?”
张义反问:“你跟他比有信心吗?”
“当然有!别说跟他比,跟你比我也不怕!”雷钧话说得铿锵有力。
张义道:“那我告诉你,秦达陶肯定会同意,他这人天王老子都不怕!团长才不管你们怎么折腾,只要秦大炮答应了,团长肯定乐意。”
雷钧还是有点儿犹豫:“这事儿万一要是砸了呢?而且,咱们这好像是在算计人家。”
张义有点儿不耐烦了:“这叫什么算计?充其量只能算是个阳谋!什么叫做兵不厌诈?你不会这个,还怎么带兵打仗?再说了,是他秦大炮诈你在先!”
雷钧赶紧检讨:“我保证下次再也不跟你满嘴仁义道德了!”
“我是不爱跟你这秀才一般计较。”张义继续说道,“秦达陶并不傻,你这么干,他肯定也想得明白是什么目的。以他的秉性,不见黄河心不死,压根儿不会拿你当对手,因为他根本不了解你,只会觉得你是自取其辱。我倒是担心你这个秀才顶不住,以他的素质,没有了侦察连,在二团无人能出其右!再者,你想过没有?如果你打响头炮,你九连的那些兵再比的时候,士气肯定不一样,即使输了,也不会觉得丢人。最好的结果是一比一,兵们不仅意识到了差距,更意识到跟了一个牛气冲天的连长。往后的事,不用我说了吧?”
“好!就这么定了,等着我的好消息!”雷钧彻底打消了顾虑,他被张义撩拨得热血沸腾,恨不得马上就去跟秦达陶拳拳到肉地拼个你死我活。
张义道:“不用等,你告诉我哪天比,就是下刀子我也要到现场来为你摇旗呐喊!”
雷钧撂了电话,心潮起伏,感慨万千。吃完晚饭,他把这事跟胡海潮一说,胡海潮开心得一拳捣在双杆上,然后一边甩手一边龇牙咧嘴地说道:“你跟秦大炮比,我再拿下三连指导员,咱们说不定就是个二比一。让这孙子以后还敢嚣张!”
雷钧大笑:“行啦,给人留点儿面子,你就别掺和了!”
正如张义所料,秦达陶答应得嘎巴儿脆响。这伙计损人的功夫也是十分了得,生怕雷钧觉得自己是个软蛋,说那天原来就是打算两个连长私下比画比画的,怕团长说他恃强凌弱,怕他一个堂堂的九连连长输了以后想不开,才退而求其次让兵们来比。言下之意,他是为了顾及雷连长的面子才放弃的,既然你雷连长不怕丢人,那我秦大炮就成全你。秦大炮说这些话的时候,面不改色、心不跳,还堆着一脸坏笑。这要是换在平日,雷钧再好脾气再能忍,也得当场跟他翻脸。可这会儿,雷钧心里早乐开了花,别提有多开心了。两个人也都心照不宣地不提比什么,谁提谁气短。
这事情太有戏剧性了,雷钧回来和胡海潮一说,两人乐得几天都合不拢嘴。胡海潮并不担心雷钧把戏演砸了,他虽然没亲眼见过,但早就听说了雷钧的素质。而且雷钧比秦大炮小四五岁,体能上有先天的优势。
兵们也被两位主官的情绪感染,他们看得出来,连长和指导员一脸轻松不像是装出来的。既然连长和指导员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兵们的包袱自然也就轻了很多。那十多天的训练,也没有明显加量,仍旧是循序渐进、有条不紊。
整个九连看上去,丝毫感觉不到大赛前的紧张气氛。倒是三连那个新兵排,头几天像示威一样,出操收操都刻意绕到九连门口,把个口号喊得震天响。九连的兵恨得是牙痒痒,可连长早就发了话,不准跟他们一般计较。折腾了三四天,见九连没啥反应,秦达陶才开始觉着这样闹腾没趣了。
两个主官像约好了似的,在兵们面前绝口不提对抗的事,也没有说挑谁去参加。十天一过,兵们甚至开始怀疑对抗是不是取消了。
比赛的头天晚上,雷钧破天荒地把九连全拉去了三连门口的那块篮球场打篮球。那天可热闹了,打篮球本来是一边五个人,场上加裁判也不过十一个。可雷钧把三十个兵分成三队,一队十个人,打车轮仗,一边只要丢了一球就下场换另一队。二十个人在一起挤满了场地,毫无章法地乱打一气。那球根本就传不出来,打到最后,兵们手脚并用,整个就变成了一场橄榄球赛。雷钧和胡海潮抱着双臂,在一旁气定神闲地看着他们撒欢,偶尔也冲上去凑个热闹。
三连的兵本来在楼下“嘿咻嘿咻”地训练体能,看到九连在打篮球,秦达陶示意兵们解散,然后一头雾水又饶有兴致地跑到二楼打开窗户,探出脑袋看着闹哄哄的篮球场。一开始,三连有几个胆子大点儿的老兵远远地站着看,后来兵们就情不自禁地慢慢全围了上来。九连的兵见到三连来围观,就越发地撒野,场上人仰马翻、笑语喧天;场下围观的笑得捶胸顿足、不能自已。
就这样闹腾了足足两个小时,雷钧吹哨列队、班师回营。秦达陶不知道啥时冒了出来,一把抓住跟在队伍后面的雷钧说:“我说,你小子这是玩的哪一出啊?跟我玩心理战是不是?”
雷钧笑容可掬地说道:“秦连长,你也太高看我们九连了。兄弟们这段时间辛苦了,就是带他们来放松放松而已。”
秦达陶眉毛一扬说:“你们明天不打算比了?这么闹腾还有气儿吗?别到时输了找理由!”
“秦连长,你也太把这当回事儿了吧?不就是个对抗吗?又不是出去打仗,犯得着这么紧张吗?”雷钧说完,也不等秦达陶回应,提起双拳,迈步去追队伍。
“小子你有种!跟我秦大炮玩儿邪的,明天别哭!”秦达陶挠挠脑袋,冲着雷钧的背影骂完,转头招手唤来站在不远处的那个娃娃脸排长:“你去九连那儿给老子侦察下,看看他们到底在搞什么鬼,是不是在跳大神。记住了,别给我暴露了目标!”
过了不到半小时,小排长来报:“九连在门口挑人参加对抗。”
秦达陶面露疑惑地说:“他们现在才挑人?你小子是不是忽悠我?”
小排长头摇得像拨浪鼓:“还有更让人无法理解的事呢,他们挑人用抽签的方式,谁抽中了谁上。没抽到的,九连长让他们明天全部带上脸盆和勺子……”
秦达陶黑着脸,用手指着小排长的鼻子点了半天才说道:“你小子,肯定暴露目标了!”
小排长撇着嘴申辩:“冤枉啊连长,我趴在七连的楼顶上,谁都看不到!”
“行了,滚蛋吧!”秦达陶挥手道。
小排长转身离去,秦达陶又在身后喊道:“通知班、排长,五分钟后到会议室开会!”
本来只是基层连队之间较劲,一场小小的对抗赛而已,根本犯不着兴师动众。可这事儿可大可小,一鼓噪,那就不一样了。关系荣誉,对军人来说,那是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对抗约定的时间是上午九点,八点刚过,二团的靶场一角,就黑压压地站了三四百人。那时候,九连还在自己的营房下不紧不慢地清点着人数,准备作个简短的动员。
这三百多号人,清一色的都是一营的官兵,带队的正是一营教导员张建国。这伙计今天全身上下焕然一新,背着手,气定神闲地在队伍前晃来晃去,不熟悉的人,还以为他是个团首长。这也不怪他,虽然只是个营主管,却扛着个中校的军衔,全师独一无二的中校教导员!这会儿肩章不是借来的,当过兵的都知道,这爷儿们刚调了半级,准备转业了。
张建国把整个营拉来助阵,都是秦大炮的主意,年轻的雷连长已经彻底把秦大炮给激怒了。他无法理解九连长的行为,又不愿意如法炮制,所以才想到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跑去找张建国:“九连既然敢敲锣打鼓,咱们就得发扬人海战术,把几个连队全拉来呐喊助威,从气势上彻底地压倒九连!”
八点半,邱江、王福庆和团参谋长带着几个参谋干事也赶到了现场。一行人立足未稳,张义骑着辆摩托车飞驰而来。众人寒暄几句,都伸长了脖子等着九连。
雷钧这会儿玩得有点过火了,领着手下的三十多号人,浩浩****地踏歌而来。一开始,听到兵们在唱《团结就是力量》,等到离靶场几十米的时候,雷钧大手一挥,领着兵们扯直了喉咙吼起了《笑傲江湖》。
王福庆气得脸都绿了,拿眼去看自己的搭档,邱江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好像嘴里还在小声地哼着。
“简直就是胡闹!”王福庆低声骂道。
邱江听得真真切切,瞄了一眼政委,自言自语地说道:“等会儿我看这小子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雷钧还没玩够,把兵们带到三连一侧,然后原地踏步,“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一声高过一声地喊着口号。这劲头谁都看出来了,赤祼祼地在挑衅,秦大炮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好不容易消停了下来,参谋长赶紧整队宣布规则,完了请求团长指示。邱江走上前去,面向两队参赛的战士说道:“古时打仗,一般都是两边的将帅先交手,这叫鼓舞士气。虎将无犬兵,咱们今天不打仗,比的是士气和训练成果。所以,两边的主帅得打先锋!”
兵们轰然叫好。
邱江话不多,继续说道:“我补充下参谋长宣布的规则,增加一局,三连长和九连长先比。三个回合,先比器械,然后四百米障碍,最后一项是步枪精度射击。”雷钧心头一热,刚才还在担心没机会说出口,没想到团长直接就宣布了。他知道,肯定是张义后来找了团长。而且这三个科目,都是他最擅长的,也是张义最清楚的。
和志在必得的九连长相比,三连连长秦达陶,却是一脸凝重,有苦说不出。器械是他的短项,这个科目对干部们也没有特别要求,因为很多动作是技巧性的,讲究身体柔韧性,也就是越年轻越有优势。秦大炮自从当了干部,特别是当了连长后,除了偶尔在单双杠上玩玩引体向上和杠端臂曲伸外,至少有三五年没有正经八百地练习过了。他终于后悔当初自己太过自信,应该早点儿去找团长商量商量。现在已经宣布了,只能横下一条心,硬着头皮上。
别看秦大炮蛮不讲理,粗人一个,到了真较劲的时候,还是懂得讲究策略的。汽车连器械场上,秦大炮不动声色地让雷钧先上,其实他心里没底,料定了这一局凶多吉少,这叫谋定而后动。雷钧没想太多,自信满满地活动了下筋骨,看了眼笑容满面的张义,然后上杠轻点几下,便将身体**开,再一使力连续来了三个双臂大回环,身体抡得像风车一样,吓得一些胆小的兵闭着眼不敢往上看。整个过程不过一分钟,雷钧一气呵成后便飘然下杠,神态自若。
九连连长的这套动作,当过兵的都知道,那是绝对的惊世骇俗。因为这是专业运动员的训练项目,已经远远超越了部队训练大纲的要求。这套动作不仅难度高,而且非常危险,有些部队甚至严令禁止兵们去玩。整个二团会玩和敢玩这个动作的只有寥寥数人,并且早已是陈年往事,这几个人全都出在老侦察连,也就是当年的张义和他的部下。在场的干部倒是有不少人有幸见过,但那几百个来助威的士兵,都无一例外地第一次亲眼目睹,所以,**不言而喻。如果不是王福庆早就让胡海潮交代下去,不准兵们起哄,九连的兵们能把脸盆敲成马蜂窝。
秦大炮张嘴瞪眼,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张义见他这副模样,心里乐开了花,故意大声地对一旁的三个团首长说道:“小雷太保守了,六年前,我可是亲眼见他玩过单臂大回环的!”
邱江乐呵呵地点头回应:“嗯,我也听说过。今天就别玩了,别给咱三连连长太大压力。”
秦达陶脸上红一块黑一块,从来没人让他这么难堪过,他恨不得一脚跺出个地洞,然后跳下去再把自己给埋起来。
“怎么了?重在参与嘛!”邱江看着似乎有点畏难不前的秦达陶,面露不悦,半提醒半安慰地说道。
兵们齐刷刷地都拿眼看着他,眼里充满了期待。秦达陶知道此劫难逃,他深呼一口气,脑子里嗡嗡作响。他无比悲壮地走上前去,索性横下心来玩起了力气活,“吭哧吭哧”一口气做了一百个引体向上。这要是换上平素,三连长的表现也够吓人的,但这一次,兵们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不用任何人评断,两个连长的第一回合,高低立分!
憋了一肚子气的秦大炮,使出了浑身解数,终于在四百米障碍上扳回一局,挽回了一点颜面。但他胜得并不轻松,也没有赢得喝彩声。一分三十九秒,这样的成绩,随便拉出个连队都能找到几个人。当然,作为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兵,还是难能可贵的。雷钧比秦达陶慢了不到两秒钟,如果不是脚下打滑,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这结果还真不好说。
到了第三回合,秦大炮终于服了。他不知道,六年前在同样一块场地,他的对手为了卖弄射术,证明自己的卓越,曾经在一个中将的眼皮底下打出一个十字星。这会儿,雷钧故伎重演,又用最后的十发子弹打出个正十字。二十发子弹打了一百九十一环的秦大炮,心里五味杂陈,他很清楚自己和这位比他小了整整五岁的上尉之间的差距,不仅是技不如人,那种舍我其谁的胆识和他骨子里流露出的霸气更让他自惭形秽,碰到这么一个神一样的对手,生猛的秦大炮只能空叹“既生瑜,何生亮”!
所有人都在忘情地为神乎其技的九连长叫好,而此时的雷钧,却默默地走到一旁,背对着兵们,黯然神伤。父亲蹒跚的背影和执拗的眼神,呼啸的子弹和满地的狼烟……那一幕往事,像黑白胶片,在他脑中更迭闪现,他的嘴里轻轻地呼唤着父亲,眼里泛起了泪花。
细心的张义发现了肩头微耸的雷钧,他悄然地走过去,轻轻地搂住他的肩膀,小声劝慰:“你父亲肯定会为你骄傲的!”
雷钧吸吸鼻子,音带哽咽道:“谢谢你。”
邱江远远地看着雷钧,内心也是百感交集,只有他和张义知道雷钧为什么伤感。整整六年,物是人非,当年那个桀骜不驯、目中无人的副司令员之子,如今肩负重任的九连连长,完成了他人生中最不可思议的逆转,绝地重生、凤凰涅槃!
第二场对抗毫无悬念地结束后,邱江站在九连的官兵们面前,沉默了很久。结果他早已预料到,只是没想到兵们会输得如此惨烈,他们和三连新兵的距离,就像两个连长在器械上的较量。这位年届不惑的上校,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如此矛盾与纠结。
三个科目中,有两个科目九连的兵超过半数成绩不及格,更是没有一个人的单兵成绩可以达到优秀。但兵们又坚韧得让人心痛,即使崴了脚,磕得鲜血淋漓、摔得鼻青脸肿,仍然咬着牙、怒吼着不屈不挠。在对抗的过程中,他就想大骂胡海潮,骂他这些年把这群好兵全都耽误了,却又很快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如果不是师长对九连不离不弃,竭力地为他们维护军人最起码的尊严,当初按他的想法,这群兵肯定已经被全部丢到了后勤单位,养猪、种菜、退役了。
气氛很压抑,兵们全都红着眼睛,甚至有人开始抽泣。他们不敢抬头去看团长,去看站在团长身后和他们一样难受,低首垂立的连长和指导员。
“作为一个男人,今天你们可以打一百分,不,应该打一百二十分!但是,作为一名军人,作为一个大功团、英雄团的成员,你们的表现让人失望、让人绝望!我知道,今天的一切很多都是历史原因造成的,但这个不能作为理解和宽恕你们的理由。我的连长曾经跟我说过,真正的军人,永远也无法容忍别人比自己卓越。今天我要告诉你们,任何一个比你卓越的战友都比你付出了更多的努力,更多的血汗!我不相信有战斗力的部队没有士气,但今天你们的表现让我看到了一支光有士气却没有战斗力的部队!”
“战斗力是什么?战斗力是战术加士气加军事素质!士气可以凭借对党和对人民的忠诚、凭借榜样的力量、凭借仇恨、凭借指挥员的临场鼓舞,一时一地就可以去激发。而军事素质,‘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定要靠日积月累、千锤百炼,没有任何捷径可走!今天,你们一定在为你们连长的表现叫好,为有这样一个连长骄傲。我告诉你们,他在农场待了六年,他原本可以过得很安逸。作为一个后勤单位的干部,没有人要求他训练,也没有人会去考核他的军事素质,他的素质是从哪里来的?我希望你们放下包袱,轻装上阵,命运掌握在你们自己的手中,无论哪天退役,无论今后要走向哪里,都要对得起自己这身曾经穿了多年的军装!”
邱江剑眉星目,不怒自威,他的目光缓缓划过每位士兵的脸庞,他柔声继续说道:“不要哭,军人的词典里没有眼泪。都记住今天这个日子,是耻辱的一天,也是你们重生的开始。不要给自己的人生留下遗憾,好好地当兵,当一个好兵,当一个令人敬重的军人!”
看着团长离去的背影渐行渐远,雷钧和胡海潮默然相视。半个月的努力,换来的却是毁誉参半,他们能理解团长的心情,自己却无法释怀。
那天下午,九连的营房里静悄悄的,兵们在宿舍里休息,胡海潮伏首案前写工作总结。雷钧在会议室里呆呆地盯着墙上的训练计划,面前的烟灰缸里,满满的全是烟头。邱江陪着刚刚下车的余玉田走到九连门口,余玉田抬手示意哨兵不要声张。他们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小声地交流了几句,然后又悄悄地离开。
二团驻地向西约五十公里,有个与蓝河子一样美丽的地方——胡杨谷。那里有一片近千亩的天然胡杨林,因而得名。这是一片极隐蔽的地方,说它隐蔽,是因为胡杨林三面环山,另一面紧挨着荒无人烟的腾格里沙漠。这里除了周边的百姓,大约只有那些无孔不入的驴友们才能找得到。这里的山,因为雨水的匮乏,终年以秃顶示人,几乎寸草不生。没有巍峨的雄姿,也没有嶙峋的身段,远远地看去,暮气沉沉。谁都想不到,在它们的怀抱里会别有一番洞天。
在额济纳河平原还有一片被世人所熟知的胡杨林景区,传说是地球上仅存的三大胡杨林之一,占地近四十万亩,离此地不足两百公里。较起那里,这片袖珍的胡杨林场看上去几乎不值一提。很多年前,雷钧和老范就去过额济纳旗境内的这片著名的胡杨林,他在里面穿梭了两天一夜。那是深秋的时节,整个胡杨林黄红相间,虽然胡杨树苍龙腾越、虬蟠狂舞,千姿百态的模样令人叹为观止。但雷钧并不喜欢这样乱乱的色调,不喜欢这里处处流露出的那种老气横秋的气息。他喜欢绿色,喜欢很单纯的、生机盎然的颜色。
雷钧和师傅老范曾经约定春天或者夏天再来这里。因为这两个季节,胡杨树是绿色的,犹如沙漠中的绿洲。传说胡杨树“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在远古的传说中,它的生长总是和凤凰、鲜血紧密相连,象征浴火重生,喻示生命乐观而不屈。老范笑他忧郁,笑他太过文艺,雷钧自嘲自己对美的东西有一种偏执。后来散了,这个约定他们也就再未提起。
谁曾想,冥冥之中,命运早就作好了安排。几年后,一片苍翠的胡杨林突然横陈在眼前,虽然这里远不及他当年去过的那边著名的胡杨林,却让雷钧激动得浑然忘我。当年,他还有年少时的目空一切和矫情,如今,在经历了世间冷暖、悲欢离合后,看风景的心情已大不相同。几天前,胡海潮第一次和他找到这里的时候,天上正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居高鸟瞰,整个胡杨林笼罩在一片浩渺的薄雾中,时隐时现、绿波**漾,美得令人心悸。
额济纳河平原的八月,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天空是湛蓝的,清澈爽朗;戈壁之上,执拗地生长着一丛一丛蓬勃的旱生植物,成群结队的牛羊慵懒地游行其中。倘若有幸赶上一场难得的小雨,如果你愿意,从这里骑着老马绕山南行,不出千米便能看见整片墨绿的草地。如果你还有兴致,穿越草地,再往前行数十公里,便是奔流不息的黄河。这是片神奇的土地,方圆几公里内,沙漠、荒山、戈壁、草原,大自然的诡异与和谐并存。越靠近黄河,越生机勃勃。
散居在胡杨谷周边的百姓,远离都市的喧嚣与浮华,有着与生俱来的浪漫情怀。他们追求一切美好的东西,更懂得创造美好的家园。春天,他们遍地播撒各色种子,到了这个季节,门前屋后便是层层叠叠怒放的向日葵,还有大片的紫色薰衣草。谁路过这样一个美丽的地方,都会忍不住感叹和欷歔,世间所有的烦恼都会在瞬间烟消云散。
那天,雷钧且行且思,将胡海潮远远地抛在身后,时而像一尊雕塑般静静地站在那里,泪眼婆娑、不言不语;时而又驻足沉吟,手舞足蹈、神采飞扬,久久不愿离去。一旁的胡海潮,无法理解文人的这种情怀,偷眼盯着他,无所适从,连大气也不敢出。如果不是雷钧执意要把九连拉到郊外训练,他根本不知道在这片苍茫而辽阔的戈壁之上,会别有一番洞天。也许,就真得错过一辈子了。
决定去拉练前,雷钧和胡海潮再次起了争执。胡海潮最终妥协,是因为团长坚决站在了雷钧的一边。邱江当场唤来了后勤处长,给九连补配了野战帐篷,并且决定派出一名参谋和两名医务人员随行。
二团驻地周围,除了荒漠便是盐碱地,要不就是草木不生的荒山,去哪里是个问题。雷钧执意要找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胡海潮便想起了当年给九连拉补给的一个司机说起的胡杨林。那是个新司机,第一次独自执行任务就迷了路,结果一头闯进了胡杨谷。
从胡杨谷考察好地形回来,雷钧就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师傅老范,他要践行七年前和师傅的那个约定,要与他一起分享喜悦。
接电话的是个女生,娇滴滴的声音传来:“您好,我是范总的秘书,请问您有预约吗?”
雷钧头皮发麻,好心情跌去了一半,他道:“没有预约,我是他战友!”
秘书说:“呀!范总说只要是他战友,不用预约的。请问您贵姓?我去通报范总。”
秘书放下电话去通报。雷钧等了好久,几乎已经失去了耐心,正要撂下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雷钧?你小子在哪儿呢?要是再晚几天,可就找不到我了。”
“你好范总,我在二团。”雷钧的声音冷冷的。
老范愣了会儿,笑呵呵地说道:“好小子,终于得偿所愿!我得感谢你还记得我这个师傅,那年去看你,就感觉你和我生分了,我以为你再也不理我这个暴发户了。”
“哪儿能呢?”雷钧笑得勉强,“我刚调回来,就想起您了。”
老范回道:“别逗我了,你小子肯定又遇到什么事了才想起找我。对了,你父亲去世也不告诉我,过了好久我才知道。”
“谢谢您。”雷钧强打起精神说道,“想问问您最近有没有时间,还记得咱们当年有个约定吗?去看胡杨林。咱部队这附近就有片,刚发现的,虽然规模很小,景色却美不胜收。”
老范笑道:“胡杨谷?早去过啦!现在哪有心情看风景啊,我这几天忙着搬家呢,把公司搬到呼市去。等那边安排妥当了,再找个时间来二团看你。”
“那就算了吧。”雷钧满脸失望,“过段日子我还不知道在不在二团。”
“怎么着,还是要转业?来我这儿吧,行政副总和营运总监的位置都可以给你挪出来!”老范的话很诚恳。
雷钧突然有点伤感:“到了呼市,离这儿就远了,再见上一面不容易。”
老范哈哈大笑:“不会的,我来去自由,等安排好了那边的事就来看你!”
挂了电话,雷钧的心情跌到了谷底,后悔不该给范总打这个电话。相见不如怀念,有些人,应该永远活在记忆中。这么多年了,他早就应该明白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