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中巴车到了镇汽车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归心似箭的江猛,跳下车,甩起大步就往家里跑。他手上拎着刚从市里给母亲买的两件衣服,一双鞋子和二斤猪肉。背上的背包里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外,塞的全是特产大麻花,那是他母亲最爱吃的。
供销社、米厂和中学挤在镇中心以北,穿过它们中间的那条长长的弄巷,就可以看到一座大山,山脚下的那片竹林中有一个小村庄,村南的第一户,就是江猛的家。
汽车站离家里大约一千五百米,自己负重最多也就十公斤,如果一路奔袭,最多也就六七分钟就能到家。大兵江猛,武警特勤中队副班长,决定全力冲刺。
供销社早早关门打烊,半死不活的米厂至少有一个月没有开工了,乡下的学校没有晚自习的习惯,除了偶尔蹿过的一两条撒欢儿的野狗外,镇北的这条破旧的柏油路上,几乎见不到一个行人。
这个时候,小巷里却热闹有加。因为有五个小混混,还有一个左冲右突却始终被团团围住的二十岁上下的姑娘。姑娘没有大声地呼叫,她含着泪低声地一遍又一遍的告饶。呼啸而至的江猛,被堵住了去路。
“啊哈!这不是猛哥吗?我说怎么好久没见你小子呢,原来弄了一身黄狗皮啊!”
五个小子放肆地大笑。
江猛皱紧眉头,凝神看去,这五个家伙,有三个他都面熟。刚才说话的那个,是他小学的同学,一个开小煤窑的黑心老板的儿子,上小学的时候,同学们都叫他二狗。
“你好啊,二狗!”江猛不咸不淡地问候道。这个小霸王他从小就十分讨厌,另外两个面熟的,他叫不上名,但他知道这两个从他读中学的时候,就在镇上厮混。
“我们老大的小名是他妈的你叫的吗?”一个粗得像冬瓜的小子叫嚣。
“哈哈,没事,没事,谁不知道我二狗啊?这个武警叔叔是我小学同学!”二狗讪笑。
江猛不打算再理会他们:“哥几个,借个道!”
江猛说话的当口,那个少女撒退就跑,五个人也没功夫再计较江猛的傲慢,呼啦一下全围了上去。
江猛刚才没怎么注意那个女孩,她一直低着头,而且还染着黄头发,看起来并不像什么善类。这下看那姑娘跑,几个小子去追,他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姑娘跟他们不是一路的。
“喂!你们干什么?”江猛紧随其后,大声追问着。
没人理会他,估计都没听见。
“二狗!这女的是你什么人?”江猛终于逮着了已经抓住姑娘的二狗。
“她是我老婆,怎么了?”二狗打量着江猛,有点儿厌烦地回应道。
“我不,我不是,他们一群流氓想强暴我,我在邮电所上班!”姑娘一边用力地想挣脱二狗的手,一边辩解道。
“二狗,你先放手,有什么话好好说,耍流氓可不行!”江猛说道。
二狗一巴掌掼在姑娘的脸上,回头对江猛怒目而视:“滚你妈的!少他妈管闲事,别给脸不要脸!”
江猛也火了,一把抓住二狗捏住姑娘手臂的右手,用力一扯。与此同时,冬瓜的一块红砖从后面突然拍到了江猛的脑袋上,还没等江猛回过头,两只脚同时踹向了他的后背……
姑娘已经跑了,五个混蛋也没打算再追击,他们现在已经转移精力,大叫着要废了武警战士江猛。
后脑勺上冷不丁挨了一砖头的江猛,头有点儿发晕,晃悠了好久才清醒过来。那一砖头,要是换作普通人,早就趴在地上不省人事了。拳头和脚雨点般向他袭来,江猛死死抓住手上的袋子,用一只手不停的招架,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而且背部抵住了米厂的墙壁,已经无路可退。
“往死里打,打死了老子去抵命!”二狗红着眼大声的叫嚣。
又是一砖头,这一次拍在了江猛的额头上。满脸鲜血的江猛,终于决定扔掉手上的东西,还有那一背包早已被踹碎了的麻花。
第一个倒在地上的是冬瓜,这一次,他的砖头砸到了二狗的后背上。江猛推开挡在面前的二狗,一记摆拳不偏不倚地打在冬瓜的太阳穴上,这个混蛋一声闷哼,一头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第二个倒下的是五个人中最高的一个。这个混蛋手上拿了一截生了锈的铁棒子,应该是刚刚在米厂的门卫室里翻出来的。高举铁棒狂叫着要同伙们让开的高个,一棒子砸在了墙上,震得差点儿就脱手。这完全是要取人性命了,幸亏江猛反应敏捷,才堪堪躲过。
江猛在有思想准备的时候,用脑袋开他十个八个砖头就像玩儿似的,不值一提。可这玩意儿是铁的,除非你的脑袋比铁块还要硬。刚才那一下,如果击中头部,绝对是个脑袋崩裂的下场!就算江猛筋骨硬,那个浑蛋手发软,这一下子,也得被打成植物人。
还有一点理智的江猛,非常清楚,如果自己一味退避,不痛下狠手速战速决的话,今天自己肯定要挂在这里。
高个子又卷土重来,棒子没落下就被江猛一把抓住了手腕,然后侧身上前一个直拳,鼻梁断裂的高个,当场飞出了两米开外。又一块砖头砸在了江猛的背上,这个阴沉的巷子里,除了砖头,什么都没有。转身一个肘击的江猛,这一下却意外的落空了,手里还拿着半截砖头的小个子鬼使神差的躲过了这一击,这会儿正靠在墙上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满脸鲜血的大兵。
号称老大的二狗子和另外一个人,早已经逃得无影无踪。江猛举起的拳头又放下了,他心软了,而且,他突然认出了面前的这个混蛋。这个混蛋是个孤儿,只上了三年小学,童年悲惨不已……
事情并没有过去,冬瓜依旧在地上一动不动,高个靠在墙上一声接着一声的呻吟。江猛眼泪汪汪地收拾完被踩得面目全非的新衣服和那一块沾满了灰尘的猪肉,突然有了想要放声痛哭的冲动。
派出所来了三个人,打头的是所长。江猛一声不吭地跟着他们去了派出所,身后是耷拉着脑袋的冬瓜和鼻子流血不止的高个。
半个小时后,两个混蛋的家人进了派出所。打头的一个妇人,走进派出所就张牙舞爪地要冲上去抓正在作笔录的江猛的脸,被所长推了出去。另外一对中年男女看上去理智很多,只有女人大声地责问为什么不把人先送到医院去。
所长在他们面前陪足了笑脸,江猛听得真切,治安员一个劲地管中年男人叫镇长。看病的钱,是江猛主动掏的,五百块钱,几乎是他所能掏出的所有家当。他想着尽快脱身,钱现在已经不重要了,虽然五百块钱是他一年的津贴!他害怕母亲知道这件事,不管自己怎么有理,胆小的母亲都无法安然承受。
“人已经打成了这个样子,你还想走?”中年男人的话落地有声。
“我回来探家,还没进家门,让我先回去,我是当兵的,该我负责的,我会负责!”江猛不卑不亢地说道。
“政府为什么会让你这个流氓去当兵?政府要是不还我们一个公道,我们就去县政府、省政府,去北京上访!”要和江猛拼命的女人咬牙切齿。
“这件事派出所一定会调查清楚。查清之前,你先不要回去!”所长对江猛说道。
江猛急了:“事情很清楚,他们调戏邮电所的那个黄头发的女孩子,我是见义勇为,你们把她找来问一下不就得了?再说了,派出所没权力拘押我们现役军人!”
“先跟我去做完笔录!”所长几乎是把江猛拖出了卫生院。
回派出所的路上,所长叹了口气,用商量的口吻说道:“回家不急在一时,等明天把事情弄清楚行吗?”
二年兵江猛,脑子已经变得很灵光。他知道跟这帮混蛋们没少打交道的所长,根本不用想就知道谁对谁错。可小镇里的派出所所长,怎么会有意去得罪大他一级的镇长呢?这是个用脚丫子都能想明白的问题。
江猛默许了。所长显得很感激,整个笔录他都在引导江猛往他有利的地方叙述。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何况在这个放个屁全镇人都能闻到味的、巴掌大的小镇上。晚上十点多,江猛的母亲和村长风风火火地赶到了派出所。母亲第一眼看到额头上缠了块纱布的江猛,就心痛得哭出了声。
这个善良而又愚昧的妇人,听说儿子把镇长和供电站站长的儿子打成了重伤,吓得两腿发软,瘫在地上半天起不来。镇长在这个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的农村老妇人的概念里,就是个可以掌管百姓生死的大官。干瘦憔悴的老妇人哭了好久,才想起了村长。村长打开门,江猛的母亲“扑通”一下就跪在了这个比她年轻好几岁的父母官面前,无论村长如何开导,她就是长跪不起。她只想要村长一句话,就是保证把他儿子接回家。
一年以后,在这样一个地方看到朝思暮想的母亲,江猛也忍不住泪水长流。他丝毫不担心自己是否会受到法律的制裁,他是见不得母亲为自己担心,更见不得母亲痛哭流涕。
所长和村长的好言相劝,加上儿子拍着胸脯保证,自己做的完全是一件好事,江猛的母亲才慢慢放宽心。到了凌晨,泪水盈盈的母亲抱走了儿子给他带回来的礼物,一步三回头的被村长护送回了家。
第二天一早,就在派出所要出门找三个跑掉的混蛋时,二狗领着两个人直接来了派出所。他们可不是来投案自首的,几个人串通好了,要反咬一口,置江猛于死地。
所有人都把矛头对准了江猛,一起流氓事件整个变了质。三个人一口咬定江猛是回家找他们复仇来了,躺在医院的那两位,就是他要复仇的对象。而他们三个人,是路见不平,然后反被江猛攻击。
所长一直在冷笑,也懒得跟他们多费口舌,这种伎俩他见得多了。只要呆会儿那个姑娘来了,所有的问题都会真相大白。
几个流氓,被低估了。受了欺负的那个姑娘,坐在邮电所里泰然自若,一点儿都不像昨天晚上被人惊吓过的。最让人难以理解的是,这女人竟然矢口否认有这件事,甚至搬出了几个证人,证明她昨天晚上的那个时候,正跟她们呆在一起。
所长自己都蒙了。除了当事人,现场没有一个目击证人,即使有,照这种势头,人家也不敢站出来。事情变得复杂了起来。
还有件更可怕的事发生了,那个被江猛一拳打断鼻梁的小子,也就是镇长家的公子,进了镇卫生院后昏迷了多次,而且一直声称头痛。转移到县医院做完CT,所有人都惊呆了,这小子不仅鼻梁被打断了,而且还被打得颅内出血……
各种压力随之而来,所长已经决定将案件移交给县局。镇长却在这个时候出面干预,对儿子的所作所为,他有一百个理由相信大兵江猛所说的。去了县局,一旦被定性为流氓事件和攻击现役军人,儿子搞不好还有可能被判刑,最重要的是他这个镇长在中间有意无意扮演了并不光彩的角色,如果深究,后果就不堪设想……
本身并不是什么特别重大的刑事案件,姑娘没有被强暴,而且她自己也不承认被调戏。如果不是牵涉到现役军人江猛和当事人受了重伤,也许派出所早就按一般的打架斗殴事件给结了。
所长虽然老大不情愿,但他还是决定按照镇长的意思,放了江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再追究任何人的责任。
这回江猛却非常坚定,就是要派出所查清事实,还自己一个清白。被几个混蛋围欧,自己花了钱不说,结果还不明不白。江猛在派出所给部队和县人武部分别打了电话,把情况详细叙述了一遍。骆敏接到电话后,迅速请示了支队领导。当天下午,当年来江猛家乡接兵的副政委和指导员刘东伟以及支队保卫股长就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江猛的母亲听说儿子坚决要去县公安局,而且还惊动了部队领导,又吓得去找村长,这是她所能找到的最大的靠山了。之后,江猛的母亲用袋子背了四条大鲤鱼,进了镇长家的门又是要下跪。镇长摆出一副救世主的模样,讲了许多冠冕堂皇的话,说自己也不想把事情闹大,考虑到江猛是现役军人,事情闹大了对他的前途不利,就是不坐牢的话,也会被部队开除回家,还承诺江猛退役回来后,会想办法在镇里给他安排一个工作,从头至尾只字不提自己那个混蛋儿子。老实巴交的村长听着心里都不对味,但镇长不再追究,他也是打心底里高兴。两个善良的农民,千恩万谢地与镇长道了别。
江猛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管母亲如何哀求,就是不松口。再说了,部队已经知道了,就是委曲求全,部队那边肯定没办法交代,绝对会影响自己在部队的未来。这一点,江猛的头脑非常清醒。这一年多来,他的思想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已经有十足的信心通过自己的努力,在部队里闯出一片天地。
副政委一行下了火车就直奔县人武部,并且在两个小时后,面见了分管政法和民政工作的副县长。
这件事情后来甚至惊动了市政府,已经升任常务副市长的杜超的父亲,多次打电话亲自过问。那时候,正在集训的杜超并不知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
事情很快水落石出,黄毛姑娘在公安局和部队的沟通下,终于将实情合盘托出。五个混蛋,除了颅内出血需住院治疗的镇长家的公子,其余全部被抓了起来。等待他们的,将是法律的严惩。
尘埃落定后,人武部部长宴请副政委一行时,江猛也在坐。酒席上,江猛第一次看到指导员真情流露。几杯酒下肚,当着副县长和在座的几个二毛二以上的首长,刘东伟红着眼睛,拍着桌子骂娘:“他妈的个巴子!老子带出的兵哪个不是政治合格、军事过硬?哪个不是敢做敢为的爷们?他妈的个巴子!哪个孙子想黑老子的兵!老子第一个就崩了他……”
人武部的几个人,全被这个武警悍官给震住了,陪着笑脸,一边检讨一边不停地向几个人敬酒。副县长更是站起来冲四个武警子弟兵深深地鞠了一躬,拍着胸脯承诺:“以后本县,凡是从你们支队退役的兵,政府都会优先安排!”
第二天,几个人一回到部队,徐杨勇和政委就找他们了解情况,副政委把刘东伟在酒桌上的表现惟妙惟肖的再演了一遍,几个人笑得前仰后合、地动山摇。后来这个段子又被赵子军作了深加工,演变成多个版本,在全支队盛传不衰。
七
三天三夜,配备一天的口粮,负重二十公斤,穿越直径一百多公里的丛林与一百多公里的山地,五个潜伏地点,打击二十个目标,潜伏的区域和时间全部在地图上标示得清清楚楚。
与其说是一次考核,还不如说是一场野外生存的实战训练。这样的考核方式,对那些常年在丛林中穿梭的特种兵来说,简直就是闲庭信步!屠冲自己都说,这是给各位放假去野外踏青。
所有人都微微松了一口气,虽然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没有经历过野外生存的训练,但这样考核,实在是他们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了。
杜超有些失望,比他更失望的是王刚。和大多数学员一样,他们都猜不透队长这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按照常理,就是为了追求贴近实战,那也应该选择城市或者一般的山地才对。
屠冲有自己的考虑,一般的狙击训练各个单位自己都会安排,除了不停的进行各种射击练习,根本玩不出什么花样来。选择丛林,对大多数公安与武警部队的狙击手来说,都是个新鲜的环境,对学员的自律性、应变能力和耐力都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考验,而且也符合未来打击犯罪的趋势。
三十六个人,三人一组协同,而且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组合。除了食品和必备的装备外,其他的东西自己选配。任务已经很明确,选择装备也是一种考核,早已经过了一根绳子一把刀的年代,学员们必须自己作出准确的判断。带多了,会增加负荷;带少了,很可能会直接影响到发挥。
没有GPRS,也没有消声器,无线电通讯设备一组发一个,而且不准互相交流,只能在到达潜伏区域和击中目标离开潜伏区域时打开,向指挥部汇报所在位置。用于辨别目标和方向的只有地图和指北针,如果遇到突**况或者无法坚持下来需要求援的是一个老式的信号发射装置。
学员们都一身轻松,丝毫看不出来临考前的紧张气氛。
钻进了丛林,杜超和王刚才知道这里并不是他们想像的那样轻松。四月本就是个多雨的季节,陈年积蓄的落叶深达数十厘米,一脚踩上去,马靴陷进去一多半。底层被雨水浸泡过的腐枝烂叶发出一股股刺鼻难闻的腐臭味。这片丛林差不多有七十公里,树木密集得阳光都很难照射进来。树藤和那些叫不出名的带刺的矮作物,正是疯长的季节,缠缠绕绕填满了树与树之间的空隙。很多地方,不得不用开山刀才能艰难通过。
离第一个潜伏区域还有两公里,三个人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三个多小时了,他们只前进了不到十公里。照这种速度,即使省去潜伏的时间,不睡觉不休息,三天也走不出去。因为到了后面,随着体力的消耗,前进的速度肯定会大打折扣。
王刚翻了翻手腕,对紧跟其后的杜超和肖克说道:“如果顺利地找到两个潜伏的区域,刨除五个小时潜伏的时间,咱们起码还要走十个小时,明天上午无论如何要走出这片丛林!”
“三号已经到达第一个潜伏区域,请指示!”组长王刚掏出地图,轻声地向指挥部作着报告。
“锁定三百米区域,密切关注东南方!”耳麦中传来一个不容置疑的声音。
这是一个很奇异的区域,穿过密集的树丛后,突然之间,眼前豁然开朗。几百米范围内竟然看不到一棵高大的树木,只有稀稀拉拉的椿树和低矮的酸枣树,地面上几乎全是杂草。这是三个人都始料不及的。
走在前面的王刚举起右手背在后面作了几个手势,杜超和肖克分别迅速向左右两侧迂回。三分钟后,杜超攀上了一棵槐树,前方三百米范围尽收眼底。在他的右前方约五十米处的地方是潜伏在草丛里的组长王刚。再往右,就是肖克,这小子竟然找到了一块在丛林里极其罕见的巨石。
三个人的位置,几乎锁定了东南方向约三百米的所有角落,还可以交叉支援,这是一种默契,也是一个对协同作战的合格的狙击手来说再简单不过的战斗队形。他们在屏气凝神的等待,只要目标一出现,立马开始行动……
天近响午,计划中的三个目标还没有出现,树桠上的杜超悄悄换了个姿势,脸上的油彩让他很不舒服,好像有千百条蚂蚁在脸上爬来爬去。从第一次学习往脸上涂这些油墨的时候,杜超就有点儿不耐烦。而之前,只要看到影视剧和画报上有脸上涂着油彩的狙击手,他的呼吸就会变得急促。仿佛没有这个,就不能称作真正的狙击手。很多事情,看上去很美,经历过,才发现并不一定就是自己想要的。
枪声骤然响起,杜超有点儿茫然,右前方有一缕红色的烟雾闪现并迅速消散。显然目标是被居于三人中间的王刚击中了,那里不是他视线锁定的区域。杜超目测了一下,被击中的目标离他至少有二百五十米的距离。
王刚迅速迂回到了第二潜伏点,倚在树上的杜超扭头就可以看见王刚经过伪装的钢盔在草丛中时隐时现。
又是一声枪响,与上一枪的间隔十来分钟,杜超没看见烟雾。肖克击发完后,懊恼得想骂娘。一只惊慌失措的野兔,枪响后蹿起了半米多高,重重地砸在草丛中,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肖克迅速从巨石上翻落,利用高姿匍匐动作,潜伏到了第二个位置。
树上的杜超差点儿笑出了声,然后痛苦地闭上眼睛,摇摇头自言自语:“狗日的,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昨天晚上兴奋得一夜没合眼,四个小时过后,杜超的眼皮开始打架。现在的姿势让他很不舒服,重心全在一只脚上,另外一只脚只能虚踏在一根小树枝上,稍一用力,肯定会暴露目标。虽然这次考核没有设置可以反击的对手,更多的像是一次体验,但被屠冲鼓噪得人人都进入了实战状态,谁也不敢大意。何况,谁都不知道屠冲到底找来了多少观察员。这些神出鬼没的家伙,躲在哪里你永远都别想找到。
四月是动物们**的季节,几个小时前那只被吓破胆的兔子,并没有引起这些无忧无虑的家伙们足够的重视。上山狩猎打点儿野食的人大有人在,也许,它们见多识广,早就没把这个当回事。到处都有草动,偶尔还会有小动物窜出草丛撒着欢儿的拼命追逐。杜超睡意全无,紧张得不停地移动着枪口。这要是赶上一年前,那十几发教练弹估计早被他突突出去了。
还有不到十分钟,难道另外两个目标早就出来过而没被发现?还是队长故弄玄虚?胡思乱想的结果是被别人抢得了先机。就在杜超游走太虚、精力无法集中的时候,“砰,砰!”枪声几乎同时响起,一个被击中的目标夸张地“啊”了一声,丛林复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杜超第一个从树上跳下来,提着枪垂头丧气地向前面的王刚靠拢。
三个目标已经全部清理,王刚第一个向指挥部通报。接下来又要赶路,第二个潜伏区域也就是这片丛林里的最后一个潜伏区域,位置在三十公里以外。现在已经快六点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们必须在零点之前赶到第二个目的地。顺利完成任务后,还有时间在天亮之前人最困乏的时候,抓紧时间休息一下。
这一次设计的是夜间狙击,潜伏时间大约四个小时左右。太晚了,可能就到了天亮,那就必须在此地多潜伏一天半,到时再想在规定的时间里赶到最后的集合地,简直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三个人都很清楚这一点。组长王刚的安排也是非常科学的。
紧张了五个小时,年轻的杜超和肖克还不忘了斗几句嘴。肖克冲着自己手中八五狙的枪口吹了吹,眉毛一挑对杜超说道:“关键的时候还得要看咱老兵的!”
杜超气不打一处来,讥讽道:“能把兔子吓得尿裤子,不容易啊!”
王刚忍俊不禁,但很快恢复了一脸严肃的表情,抬手示意两人闭嘴。
肖克紧跟着王刚,走在杜超的前面。杜超越想越不是味儿,紧跟两步,冷不丁一脚踹在肖克的膝窝,肖克两腿一软,差点儿就一头撞上前面的王刚。
“还有完没完了?”王刚沉下脸扭头对杜超怒目而视。
“他妈的,这是小组作战,只要打掉目标就行,你紧张个毛啊?等会儿哥哥让你一个!”肖克忿忿道。
“被干掉的那三个鸟人是哪个单位的?咱们过去看看刚那两个还在不在,在他们身上搜点儿吃的!”
杜超的好奇心很快得到了肖克的响应:“就是,咱过去再踢他们几脚!”
“早走了!肯定是你们武警部队那些大头兵,我们特警支队才不会给人当活靶子!”王刚显然也来了兴致,还不忘了炫耀一下自己的身份。
杜超和肖克相视而笑,肖克小声对杜超笑道:“好了伤疤忘了痛,这家伙还是欠**!”
穿过这片草地,很快又进入了密集的丛林。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这时候,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感到肚子里正在叽叽咕咕地唱空城计。
“先吃半袋牛肉干,尽量不要喝水,挨到明天天亮,咱们就有时间到处转悠一下找点儿吃的了!”王刚放下背包,坐在上面提议道。
“那还不够塞牙缝的!从早上到现在,一点儿东西没吃,还得赶三十公里,哪来的热量啊?”杜超大声抗议。
“我不管,我只是建议你们。还有两天三夜,半袋牛肉干就干掉了我们四分之一的口粮,万一找不到吃的,就等着队长过来给我们收尸吧!”王刚气呼呼地说道。
杜超有点儿不以为然,不仅吃掉了唯一的一袋牛肉干,还一口气喝下了半壶水。他有选配工兵锹,坚定地认为随便找个地方抡几锹就能掘到水,而在丛林里找点儿吃的比找水更容易。
夜间在原始丛林里穿行,即使配备了红外夜视仪和手电筒,按道理也应该比白天艰难才对。可他们却走得比白天顺畅多了,除了已经适应这种环境外,晚上的路比白天的路似乎更好走,沿途也没有遇到大的麻烦。
八
凌晨一点多,已经走了六个多小时,照王刚的说法,早就应该到了第二个目的地,而且这一路提速紧赶,肯定不至前进了三十公里。可是,目的地在哪呢?难道是方向错了?没道理啊,三个人一人一个指北针,都是全新的家伙,而且刚刚通过一个相对开阔的地方时,杜超还有意抬头看了星辰。王刚和肖克也一直在默记脚步,就算两步一米,他们已经走出了七万多步,地图上标示的第一个潜伏区域到第二个潜伏区域距离是三十一点五公里!如果地图没错,他们的方向就绝对错不了!
三个人俱都闷闷不乐,各怀心思。现在只能按图索骥,咬着牙,硬着头皮往前冲。也许,那片传说中更开阔的区域就在眼前,只要再往前几米,眼前就会豁然开朗起来。这已经成了支撑他们艰难前行的唯一信念。对现在的困难,三个人都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年长几岁的王刚理应是他们的主心骨,但王刚过于乐观的估计,结果却又大相径庭,上等兵杜超和下士肖克多少有点儿迁怒与他。
凌晨三点,三个人几乎已经彻底绝望了。疲惫不堪的杜超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这他妈的什么事啊?狗日的屠夫是不是又在玩我们?”
肖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随即“啊”的一声蹦了起来,表情极其痛苦地揉着屁股。刚刚他坐过的地方,是半截伸出地面的槐树枝。
肖克的不幸,多少给一直郁闷的杜超和王刚带来了些许快乐。王刚放下背包,果断的挥舞右臂说道:“原地休息!我就不信还有人比我们蹿得更快!”
屁股被刺痛的肖克,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模样:“我有预感,地图上的第二个目的地,绝对是屠夫放的烟雾弹!这家伙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肯定在考验我们的耐心,考验我们的应变能力!而真正的目标肯定就在附近,我们一定要分开去找,否则,天真要亮了!”
“他疯了?他要是这样玩,谁都别想走出这片丛林,按时到达最后的集合地点!我倒是觉得这个区域不一定是开阔地,我敢肯定,就是在三十一点五公里处,屠夫考验的是我们的定位能力!”杜超信誓旦旦地说道。
肖克:“屠夫要是跟你脑子一样简单,你也能去当队长了……”
两个人争论不休的时候,组长王刚一直低头不语。事实上,他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但没有一条理由能说服自己去抛开地图,试验那种概率很低的假设。而且,他很清楚自己的角色,这个时候,绝对不能跟着他俩胡乱猜测,否则,自己也会丧失原则。
“只要确定我们的方向没错,目标迟早会出现!现在都给我闭嘴休息,一个小时后继续出发!”王刚第一次以组长的身份给两个同伴下达了命令,尽管,他也没有底气。
“我们是不是要坐下来好好分析一下?”杜超说道。
肖克一脸不屑地说道:“分析个蛋!简单的事情非得弄那么复杂!咱听组长的!”
杜超和肖克也不确定自己的判断,只能唯王刚马首是瞻。可以想像,如果没有年长几岁,已经在特警队呆了多年的王刚,而是多了一个都有主见的杜超或者肖克,遇到这样的事情,肯定会陷入无穷无尽的扯皮中。
天已经大亮,继续披荆斩棘、开路前行的三个兄弟反而变得坦然起来。就是走错了,也已经无法弥补,考核结果如何,已经不是他们自己可以左右了。按照现在的速度,最多还要一个小时就能走出这片丛林。出发前,屠冲就有明确交代,穿过第一片和第二片丛林时,必须打开通讯设备向他们明确汇报。到时候,什么样的结果就知道了。
八点刚过,三个人走出了第一片丛林。
“呼叫指挥部,三号已经走出第一片丛林,请指示!”
那边死一般的沉静,王刚又复述了一边,还是没有回音,但他却很清晰地听到了那边的呼吸声。良久,王刚又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我们按既定的路线,没有发现第二个潜伏区域!”
“继续前进!”另外一边传来了屠冲的指令。他好像并不在意三号小组没有找到二号区域似的。
王刚这一次没有马上中断通讯,继续追问:“为什么地图上标示的二号区域,我们找不到?是不是根本不存在?”
“你确定没有走错方向?”屠冲显得很有耐心。
“绝对没有!”王刚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王刚,我越来越发现你很聪明!”
“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就是忍不住要夸奖你!”
“我就想知道,为什么我们找不到那个区域?”王刚不依不饶。
“真想知道?”
“当然!”
“很遗憾,我们刚刚才发现地图绘错了,那个区域取消!”
“你是存心的!”王刚恼火地大叫。
“随你怎么想,现在马上给我闭嘴,关掉通讯!”屠冲冷冷地命令道。
关掉通讯的王刚,一脚踢在树上:“老子……”
“我早就知道这狗日的在玩我们!”杜超总是有点儿不合时宜。
“给我闭上你的鸟嘴!”王刚冲着杜超吼道。
杜超撇撇嘴,瞅了一眼一旁的肖克。肖克脸憋得通红,想笑又不敢笑,表情痛苦至极。
王刚是第一个向屠冲报告走出第一片丛林的小组长。在他之后的第二个,一直到当天下午三点多才汇报。最后一个小组更是比王刚他们整整晚了十二个小时!那时候,王刚已经带领着两个恨不得撕了他的武警大兵走出了第二片丛林。为了那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二号区域,其他的十一个小组,几乎踏平了整片丛林。
屠冲是存心想让这些学员们在丛林里多呆一天的,没想到那三个鸟兵这么自信,惊诧之余,他显得情绪有点儿低落。如果所有人都这么聪明,岂不是太没趣了?
第二片丛林,到处都有人类活动的痕迹,比起第一片丛林,这里坦途得简直就是自家的后花园。如果不是要潜伏六个小时,如果体力充沛,穿越这片三十公里的树林,最多只要两个小时。肖克果然兑现了自己的承诺,这次的八个目标,杜超一人打掉了四个。
顺利完成任务撤离的时候,王刚除了体力不支,饿得头晕眼花外,心情已经好了很多。他几次想跟杜超和肖克搭讪,可这两小子不知道是不解风情还是存心故意的,根本不拿正眼瞧他。
“喂!还是别装了,多累啊?找点儿吃的吧?”落在后面的王刚紧追了几步说道。
这两个吃了上顿不管下顿的家伙,这会儿正一身劲头,两脚生风。杜超早就神不知鬼不觉、有一块没一块地偷偷塞完了两包压缩饼干;肖克也好不得哪里去,唯一的一包压缩饼干只剩下了三分之一。
“我说你两个是不是真打算见死不救啊?丫哪来的劲头?不会把那点儿食全造下去了吧?”王刚倚在树上,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大声地冲着离他们足有二十米开外的两个临时部属无奈地叫道。
“哥们儿,咱见好就收吧?真把这家伙惹急了,在屠夫那里奏咱们一本,咱哭都来不及!”肖克停下脚步看了一眼身后的王刚对杜超说道。
“他敢!借他两胆!”发狠归发狠,杜超还是停下了脚步。
两个人席地而坐,已经饿得头晕眼花的王刚像一只飘浮的气球,左摇右晃、摇摇欲坠地**到了两个人面前,扔下背包就一头栽在了杜超的怀里。
“怎么了?刚哥?”杜超反应神速,一把抱住了突然晕倒的王刚。
肖克也吓得蹦了起来,赶紧冲上来要掐王刚的人中。
“还算你两小子有良心!”王刚突然哈哈大笑。
杜超和肖克反应过来后,一人擂了王刚一拳。
杜超开始贫上了:“刚哥,您就是我们的精神支柱啊!何必硬撑着跟自己过不去呢?您不知道不吃东西会牺牲的吗?再说了,咱哥俩容易吗?本来就自身难保,您还要我们扛着个两百斤的活死人,还要不要人活了?”
“就是!咱哥俩的口粮都整完了,这往后要是向您伸手,也太没人道主义精神了!”肖克一脸正义地接道。
“可是,我们要是不向您伸手,以您高尚的品德和普济众生的胸怀,肯定要大发善心来个舍己救人、割肉喂狼!”杜超往下顺。
肖克也完全进入了状态:“咱要是不吃吧,您还不高兴,那不又伤了您的小自尊?咱要是吃了吧,这传出去,咱哥俩的一世英名……”
“吹!继续吹!大爷我就爱听这段子,有能耐就别停下来!”王刚左手牛肉干,右手水壶,半眯着眼睛作陶醉状。
杜超看了眼肖克:“还有水不?”
“没!”
“抢啊!”
两个人一左一右,冲上来又把王刚给按倒了。
“白眼狼……他妈的白眼儿狼……就知道你们没按好心……哎哟……”压在最下面的王刚把半袋牛肉干和水壶死死抱在怀中……
九
三个自信而幸运的家伙,完全松弛下来,当别人还在经历漫长的潜伏甚至还在第一片丛林里找不着北的时候,他们却没心没肺地享受着快乐。尽管他们并不确定剩下的“旅程”是否还会如此顺利。
王刚的可贵之处在于,任何时候他都不会得意忘形,头脑时刻都保持着清醒。尽管队长等于已经明确告诉他,他在玩所有的人。但是,谁敢确定这个出牌不按套路的家伙,不会换个花样来第二次玩他们呢?他现在有一个强烈的预感,就是接下来看似简单的山地,恐怕会玄机重重。说不定耽误的时间会更长。现在还不是乐观的时候,最重要的是,如果真地如自己想像的这样,那么,食物和水是摆在他们面前最重要的难题。他自己还剩下一包半压缩饼干和小半瓶水,再凑合个一天半天的,问题不大。可这两个武警大兵已经粮尽水绝,不想办法找点儿吃的,就是一路畅通无阻,他们也走不回基地。
“天黑之前我们就可以走出去,现在还有一个多小时,咱们分头去找水和食物,六点半准时在这里集合,然后一鼓作气走出去!到了山地,咱们再美美地睡上一觉,养足精神再全力冲刺!”三个人坐下来仔细分析后,王刚下达了任务。
一个小时后,表情沮丧的王刚空手而归。先他之前回到碰头地点的杜超也是情绪低落,倒提着工兵铲,靠在树上垂头丧气。他的脚下是一串用树枝串着的奇形怪状的蘑菇,白的、黑的、灰的还有粉红的,五彩斑斓。
满载而归的肖克,兴冲冲地最后一个回来,这家伙把一条崭新的睡袋塞得满满当当。
“你小子该不会打了条野猪吧?”王刚两眼放光。
“嘿嘿,嘿嘿!”肖克打开睡袋,拼命地往外划拉:“这是榆钱叶,多嫩啊!”
杜超和王刚呆在那里,睁着大眼像在盯着一袋刚出土的上古宝藏。
“还有,还有!”肖克把手探到袋中一边摸索一边激动地说道:“这是葛根,好大个!这是蘑菇,鲜美的蘑菇,富含氨基酸!他娘的,要是有个汤锅该多好!这是马齿苋,我们老家都用来包饺子,爷们吃了,腰不痛,腿不酸……”
“你们的哪?”肖克摊出所有的战利品,抬头来回看着杜超和王刚。
杜超耸耸肩:“知道你小子会找吃的,我就去找水了,结果掘地三尺,一滴尿都没看见!”
杜超说完,瞄了一眼不远处的一串蘑菇,恨不得那点儿东西马上在眼前蒸发。
王刚像似刚缓过神来,挺着脖子说道:“那什么,你这些够我们吃一个星期的了!”
“啥玩意都没弄着?”肖克疑惑地问道。
“也不能这么说,不过,比起你这些,咱那个不值一提!”
“什么宝贝,拿出来看看!”杜超来了精神。
王刚放下背包,努努嘴:“在这里,自己来看!”
杜超冲上来打开拉链就把手伸了进去……
杜超的这一声穿云裂帛的尖叫,差点儿就把肖克给吓晕了。
杜超左手紧紧的捏着右手的中指,脸色煞白,惊恐地盯着王刚的背包:“蛇,蛇,毒蛇!完了,老子被咬到了!”
王刚哈哈大笑,抓起一条有气无力,足有杯口粗的大蛇亮了亮。杜超又是一声惊呼,连跳三步,蹿到了五米开外。
“真是胆小如鼠!这是菜花蛇,无毒的!剥了皮就可以生吃,那味道,啧啧!”
肖克奔上前来,接过被王刚抖松骨节的菜花蛇,兴奋得有点儿忘乎所以。
远远站在那里的杜超还是心有余悸,不敢上前。这个生肖就是蛇的公子哥,虽然从小在农村长大,上树下河,掏鸟蛋抓螃蟹,什么事都敢干,可他就是怕蛇。十多岁的时候,还被雨天溜到公路上的大蚯蚓给吓得哇哇大哭。
王刚也看出来杜超是真被吓着了,本来还想揶揄几句的,现在反而变得紧张和不安起来,赶紧跑过去笑嘻嘻地欲安慰杜超。
杜超对王刚怒目而视,这会儿两条腿还是软的,否则,早就飞踹了过去。
“以后少惹我!警告你!”杜超大声地对王刚喝斥。
丛林里找不到水,是三个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现在,他们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山地了。肖克费尽心思找来的食物只保留了不到十分之一,除了一人抓了两把榆钱叶、马齿苋和那条菜花蛇外,其他东西悉数丢弃。这些食物已经完全可以维持剩下的一天半时间。
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凌晨三点钟,足足六个小时。三个人精神饱满,一路飞奔,天亮之前就赶到了倒数第二个潜伏区域。这一次,他们又打了屠冲一个措手不及。按照屠冲的设想,第三小组最快也要等到上午十点左右才能到达目的地。因为这几个小子没有上当,已经抢足了时间,完全有理由放松下来,美美地睡上一觉再四平八稳的完成下一步任务。
这一次的打击任务非常复杂,计划潜伏的时间是三个小时左右,从一开始他们就高度戒备。潜伏后不到十分钟,目标就陆续出现,几乎全集中在三百米与五百米之间的区域,出现的时间也极短,而且,没有任何规律可言,击发的时机极难掌握。
最难受的是,今天是个有风的日子。杜超的位置遭遇的是全速风,风向来自九点钟与十点钟之间,而且经过粗略的测算,风速至少在每小时三十公里以上!这要是实弹,就会直接影响到子弹的运行轨迹。
三百米以上的距离,超过每小时三十公里的风速,狙击若干个稍纵即逝的目标,对任何狙击手来说,都是一场很严峻的考验。
这次考核的任务设置的全是指定位置定点伏击,狙击手不得擅自离开潜伏区域,也就是没有自主设定战术的权利。否则,他们大可迫近到目标周围两百米以内。三个人决定,各自的潜伏位置设在二十米范围内,以便互相提醒,集中火力打击。
目标再次闪现的时候,杜超坚决扣动了板机,这完全是持续紧张的状态下,下意识的一个动作,套中目标的上身就是一枪!结果可想而知,目标非但没被击中,而且还示威性的在相隔不到十秒钟后,冲着三个人潜伏的方向左摇右晃地跳了足有两秒钟!
杜超鼻子都气歪了,懊恼的一头磕在枪托上!刚才那一枪太业余了,如果在实战中用的是实弹,目标在前方接近四百米的位置横向奔跑,加上风速的影响,起码要预留三个身位的前置量!也就是说,瞄准镜的十字架应该锁定在目标奔跑方向的前方三个身位处,才有可能打中!
王刚举起拳头,然后用食指绕了几下太阳穴,接着指着自己。那意思是叫两个伙伴暂时停止射击,多用脑子,然后看他的。
三个目标同时出现,王刚连发两枪,腾地升起了一团红雾和一团黄雾。王刚显得很兴奋,打手势示意接下来看他们俩的,然后迂回到了第二个潜伏位置。
两个目标受到重创后,剩下的目标一直不敢出现。杜超和肖克都紧张得额头沁出了汗珠,他们已经完全进入了狙击手的角色,一刻都不敢懈怠。按照任务设置,这个潜伏区域至少要打中四到六个目标,目标已经出现了数十次,还会不会再出现,包括王刚在内,都心里没底。
“砰!”这一次是肖克,目标往前踉跄了几步,接着冒出一缕绿烟。
“砰!”杜超补了一枪,但显然,这一枪又喂给了广漠的大地。因为目标在他击发的同时,就已经消失。
“他妈的,装得还挺像!”目标轻伤,算不上有效打击,肖克显然很不满意,提着枪猫着身子一气向右蹿出了三十多米。
还没开张的杜超心急如焚,嘴里一直小声念叨着:“出来,出来,快出来……”
不管杜超如何急迫地期盼目标出现,那些扮活靶的家伙就像突然人间蒸发,再也没有出现过。
王刚作出了靠拢的手势,他已经向指挥部报告了结果。
鲜嫩的榆钱叶,虽然生吃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美味的口感,但这玩意儿可以止渴三个人津津有味地嚼得口齿泛绿。
三个兄弟恐怕作梦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更像是平原的北方山地,竟然有一条宽宏的河流横亘在他们面前,而最后一个潜伏区域就是在这条大河的对岸。也就是说,必须要趟过这条大河才能完成最后一个任务。处心积虑的屠冲,压根就没在地图上标示河流,但三个人对此早已是见怪不怪了,早就作好了心理准备,就连骂娘的欲望都没有了。
四月正午的阳光,连绵起伏的山地,波光潾潾的河面,沿岸芳草萋萋,微风拂面。三个全副武装、喝饱了水的年轻人却像迷途的羔羊,他们表情凝重,无心赏景。目测的结果毋庸置疑,从他们站立的位置到对岸,最保守的预估,至少也有一千五百米的距离!而水的深浅却是他们无法预知的。
十
肖克主张沿岸北上,因为基地在北面,现在所处的位置往北离基地应在一百公里之内,奔向基地的方向,总是有回家的感觉,不至于心里没着没落。这条河最多也就是几十公里长,随便转上一圈,一路再看看风景,顺便完成最后一个任务,明天早上八点就是爬也爬到了集合地点。
杜超也主张多走点儿路,绕过这条恼人的大河。一千多米的河面,负重二十公斤,一口气泅渡到对岸,他心里着实没底。
王刚却是坚持泅渡,这家伙水性不是一般的好,要不是后来杜超亲眼所见,打死他也不相信世上还有这种牛人。王刚从小在海边长大,进体校的头两年就是学习游泳,后来因为老不出成绩才改学的射击。不过,这丝毫也不影响他的水性,他是那种基本上呆在深水里可以一天不上岸的蛙人。当年在北京上警校的时候,密云水库里游了三个来回也不带喘气的!
当然,这都不是他要泅渡的理由,他的理由是:队长这样安排,肯定有他的道理,也就是暗示他们要泅渡过河。否则,他为什么不在地图上标明?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按照屠冲的设想,学员们到了河边已经没有充裕的时间去绕弯了。当然了,对于学员们的水性他心里还是有数的,能来这里集训的人都参加过武装泅渡的训练。至于可能发生的突**况,他早就制定好了救援措施。
王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就是没办法说服两个固执的认为“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的武警大兵,又不想再以组长的名义下死命令,只好采取激将法。这一招对争强好胜的杜超和肖克来说是屡试不爽。
“我们特警大队,是个人都能扛头猪游上三五千米!武警还是差得远!”
“得了,你别激我们,有本事你把我们的行李全扛上自个儿游过去!”肖克说道。
“就是!万一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牺牲了,咱哥俩还有力气把你打捞上来!”杜超接碴儿说道。
“我看你哥俩也就这点儿出息了,以后少在我面前得瑟。下雨天也别出门,掉进水坑里淹死了多冤啊!”王刚一边脱鞋,一边检查着装备,作泅渡前的准备。
“哥们儿,你真要投江啊?”肖克慌神了。
王刚没有搭腔,脱了外套掖进背包,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你真想脱离组织?”杜超又问了一句。
王刚还是不理会,拽了拽绑在背包上的八五狙,提起来背在身后就下了水。水深齐腰的时候,王刚回头冲着愣在岸上的两个人说道:“从此以后,别说认识我,咱丢不起这人!”
肖克和杜超四目相对。
“下吧?”
“下,他娘的谁怕谁啊?”
“哥们儿要是光荣了,你一定得给我老家的媳妇儿捎个信,叫她千万要想开点,找个人嫁了!”肖克打趣道。
“哥哥我要是没挺过来,你让王刚个王八蛋给老子守孝三年!”杜超紧了紧背上的背包一本正经地说道。
两个人硬着头皮下了水,一左一右地开始变换着各种姿势紧追前面的王刚。
王刚的动作很奇特,双手举着滴水未沾的背包,胸部以上全在水面上。任杜超和肖克怎么追,始终都是五六米的距离。杜超一开始还以为这家伙走在了一条暗堤上,就跟着王刚的屁股后面,尝试着也来个双脚着地,呛了水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家伙在施展游泳中最上乘的功夫——踩水!
王刚左顾右盼,兄弟俩紧赶慢赶,不知不觉就到了河中央。
“怎么样?还撑得住不?”王刚大声地问道。
肖克和杜超没回应,两个人正拼着命地往前刨。
过了大约一千二百米的时候,杜超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肖克也好不到哪里去,早就乱了节奏,埋着头往前扑腾。要不是赌气憋着一股劲儿,这两个小子估计不到一千米的时候就得沉到水底。
“抓住我枪托!”王刚一手托起已经筋疲力尽的肖克。
这时候肖克啥也顾不上了,一把搂住王刚的后背,把头伸出水面,长长地吐了口气。
两个人上岸的时候,杜超离岸边还有五十米。这五十米,杜超游了起码十分钟!好不容易爬上岸,浑浑噩噩、晕头转向地一头栽在草丛里……
“没事吧你?”肖克用力地把趴在地上的杜超翻了过来。
杜超紧闭双眼,张着嘴一动不动。
肖克慌了神,双手按住杜超的肚子狠命往下压。
王刚站在一边,面无表情。
“兄弟!兄弟!”按了半天的肖克快哭出声了,匐下身子准备作进一步的努力。
“别动不动就人工呼吸!刷牙了没有啊?”杜超捂着嘴巴,一把推开肖克,坐了起来。
王刚终于忍不住开怀大笑。
肖克气得照准杜超的右腿就一脚跺了下去:“狗日的!”
夕阳垂地,夜坐听风,已是第三日的黄昏时分。三个紧张了三天两夜的准狙击手,在顺利完成了最后一个任务后,心情好到了极致,一人抱着一把枪靠在一起极目远眺,开始享受这难得的宁静与安逸。离预定到达最后集合地点的时间还有整整十四个小时。这下,他们就是爬也能爬到终点了!
“人生多么美妙啊!”这是杜氏招牌式的感言。
“夕阳瞑色来千里,入语鸡声共一丘!”王刚沉声吟道。
肖克笑道:“没有文化的人并不可怕,没有文化还要硬装着有文化才是最可怕的!”
“你说谁没文化?”王刚问道。
杜超:“他在说我!”
“我在说你们两个!穷酸个什么劲呢?”肖克老实不客气地应道。
“刚才那首诗你听过吗?凭什么说我没文化?”王刚很不服气地诘问。
“这诗我没听过,但我懂得欣赏。首先,你这诗意境就不对。别的不说,这里就我们三人,连只鸟都看不见,哪来的鸡声?”肖克振振有词道。
杜超促狭道:“看不出来,你还深藏不露啊?咱们应该叫你肖克洛夫斯基才对!”
王刚哈哈大笑:“大文豪,你来句有文化的我们听听!”
肖克把枪放在地上,清了清嗓子,站起来背着双手摇头晃脑地朗诵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国破山河在,家书抵万金!”
要不是杜超扶着,王刚当场就晕倒在地!
“怎么样?唐朝大诗人李白爷爷的!”肖克一脸得意地炫耀道。
本来杜超还支撑得住,这下也摇摇欲坠作仆倒状。
“服不服?”肖克追问。
杜超和王刚四目相对,皆是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杜超:“服!简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转身又对王刚说道:“下次你还敢在肖克洛夫斯基同志面前班门弄斧吗?”
王刚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敢,再也不敢了!”
屠冲的回应显得有点儿心不甘情不愿,王刚不间断地呼叫了近半个小时,屠冲才发出了要他们按原计划赶往最后集合地点的指令。
三个人晃晃悠悠提前十个小时赶到集合地点的后果是,吃饱了火腿肠和面包然后再步行三十公里提前回基地!那条被王刚抖晕了还没来得及享用的菜花蛇,被他塞进了铺在卡车车箱里的睡袋,把那个倒霉的段教官吓得冷汗淋漓,一晚上没敢睡觉。
第二天下午一点钟,另外三十三个灰头土脸的学员终于被卡车拉回来了。那时候,提前十多个小时回到基地的第三组的三个成员已经睡得皮松肉酥。
直到天亮后,其他小组才陆续到达,最后一个小组十二点多才赶到集合地点。十二个小组,只有包括第三小组在内的三个小组在预定时间内到达。屠冲自然是没好脸色,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等人到齐后一个人驾着那台被基地废弃了的、除了喇叭不响全身都在响动的北京212破吉普,绝尘而去。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从明天开始,屠冲和他两位优秀的助手就将永远活在你们的记忆里!各位还有兴趣听我总结点儿什么吗?”屠冲背着双手,冷峻的目光从每一名学员的脸上扫过,最后沉声道。
没有人应答,杜超张开了嘴巴,但也没喊出声。
屠冲显得有点儿失落:“不管如何,这是我最后一次作为你们的队长,该讲的,我还是要讲!
人群中有人带头鼓起了掌,初始稀稀拉拉,接着掌声一片。
“败军之将,无以言勇!没有什么好喝彩的,更不必对我怜悯!”屠冲的声调有点儿悲怆,停了停接着说道:“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复杂的事情想得过于简单。在得不到指示的情况下,自乱阵脚!如果这是一场实战,今天,我要面对的就将是三十多座掘起的新坟!是勇士?是烈士?还是含恨而终的冤魂?回想一下吧?这三天三夜每个人都干了些什么,扯皮、内耗、嬉戏……每个人都是兰博,每个人都很有主见!”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眼神越过所有人的头顶。良久,又继续说道:“我不是你们的对手,更不是你们的敌人,为什么要不停地揣测我的想法?只为了取悦该死的屠冲?只为了祈祷这该死的三天三夜早点结束?只为了在档案里留下一段光彩的评语?还有人永远都不承认自己自高自大,为了感谢我们的傲慢与偏见,为了感谢我们带给他四十天梦魇般的生活,送给了我们一条贵重的宠物……”
王刚和他的两个伙伴难过地低下了头。杜超恨不能举枪自刎。
“请谨记,一个合格的狙击手,头脑永远都是最清醒的!这里仅仅结束了一段旅程,明天,才是真正的开始!最后送你们一句话:优秀的狙击手,永远都在娘肚子里!”
望着屠冲转身离去的背影,三十六条汉子心潮起伏。四十天太短了,短得他们对这个悍勇的男人依旧非常陌生。他就像一本艰涩难懂的书,更像是一个迷,常常会有惊人的举动与惊人的言语,却从不注脚,从不解释。你永远都不知道他瘦小的身躯里蕴藏了多少智慧与力量。对于他,三十六个人说不上是爱还是恨,或者兼而有之。但有一点,他们非常清楚,屠冲带给他们除了狙击的技术与艺术外,更多的是震撼,是人生更深层面的思考。
五年后,中校屠冲同志在某部武警指挥学校退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