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心如铁

第二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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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霆是在一阵嘈杂声中醒来的,睁开眼就看见那个接兵的上士眼睛瞪得比牛卵子还大,正狠狠地看着自己。

几乎所有的新兵都整理好了装束,慌慌张张地往车厢的过道里站队,雷霆赶紧摸了一把残留在下巴上的口水,起身一边拿行李一边低声地埋怨对面已经整理利索的杜超:“真不是个东西!也不知道叫醒我!”

杜超一副极端委屈的样子:“睡得像个猪一样,边打呼噜边流口水,我叫了你起码十声。”然后使了个眼神继续道,“我要掐你,那个上士不让。”

雷霆收拾完行李抬头,看见不远处的赵子军和江猛全都扭着头看着自己在坏坏地笑,雷霆气得鼻子都歪了。这两个家伙上车的时候本来四个人是坐在一起的,结果就因为那个上士冲着空气里莫名奇妙地说了一句:“同学的,朋友的,不要在一起扎堆!”两个家伙就心虚地跑到了别的地方。

这一天两夜的旅途,因为身边少了他们俩,特别是赵子军这个活宝,多了三个一路上抹着眼泪不见笑容的新兵,变得非常无趣。杜超也是一反常态,安静得像个小媳妇,一路上除了吃饭,就是痴痴地看着窗外,和雷霆讲话不超过十句。雷霆不能理解,平常除了睡觉嘴巴不停的爷们儿杜超,怎么变得如此心事重重?

杜超是个嘴硬心软的人,脆弱与彷徨他只会深藏在心底,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理解他,那也只有他的母亲了。他的幼稚是别人不能理解的,但他成熟的一面,却又与他这样的年龄极不协调。这几十个小时里,杜超几乎没有合过眼,也许是很久没有如此安静过了,这么多年来的点点滴滴一起涌上了心头……

列车比既定的时间晚点了一个多小时,到站的时候是凌晨三点钟。这是北方的一座大都市,北方十二月的凌晨,天寒地冻,用赵子军的话说,就是“鸡鸡都冻得摸不着了”。坦克师的新兵已经在昨天夜里十一点多下车了,他们所在的那个城市抗日战争时期曾发生过一场震惊中外的战役。

中校同志站在八号车厢的第一排座位上大声地提醒已经蓄势待发的新兵们:“把能穿的衣服都穿上,不要冻感冒了,等会下车听口令,不要到处乱跑!”

车厢里又是一阵**,到处都是打开拉链的声音。杜超和雷霆没有动,雷霆是被前后的屁股顶着没法动弹,杜超却是一脸的不屑。雷霆能理解他,这个家伙早就说过:“我是一头特立独行的猪!”在学校的时候再冷的天也没穿过毛衣,冬天就是衬衫加一件夹克。

从热烘烘的车厢里出来,杜超同志才后悔了,这里的冬天跟南方的冬天根本就不是一码事,就那刺骨的寒风就足以杀人。接兵的干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穿上了大衣。杜超不由得将背包紧紧地抱在胸前,希望能抵御一下寒流。

下车奔向集合地点的途中,赵子军摔了一跤。这个可怜的小男人因为背包里装不下,他把毛衣塞进了被子里,刚刚在车上又手忙脚乱地把毛衣拽出来套在了身上。下车刚跑了几步,背上的被子就散了。

赵子军边跑边大声地打着报告要从队伍里出来整理。接兵的上士闻讯赶来直接从他背上扯出了被子揉成一团又塞回了他的怀里,叫他自己抱着跑,等到了火车站广场再整理。可怜赵子军同志左手携行背包,右手是剃头的工具箱,这下又要抱着被子,手上使不上力,只好用下巴夹着被子的一端。结果被子从中间展开,一大截掉在地上,赵子军一脚上去,把自己绊了个狗吃屎。接着,后背又被后面一个身高马大的新兵结结实实地踩了一脚,剃头的箱子更是被他甩出去好几米远。要不是上士同志反应灵敏,直接跃过了这个从天而降的障碍物。

赵子军哭丧着脸蹲在地上整理背包,飞跑而过的杜超,一脚踹在赵子军的屁股上笑骂道:“窝囊废!”

赵子军没有听到杜超在骂他,也不知道谁踢了他一脚,等他回头的时候杜超已经跑远了。可是这一幕被跑在队伍最后面的中校同志看得真真切切。

火车站广场上,一百多个新兵气喘吁吁地在上士的口令下乱哄哄地排着队。娃娃脸的中校同志估计是回到了自己的地盘上,变得威严十足,看着这一切,他黑着脸紧锁双眉。新兵还在前后左右地比划着对齐,中校一声中气十足地断吼:“都闹完了没有?”

一百多个人立马安静了下来,中校显然没有要就此罢休的意思:“新兵同志们,本来想让大家快点吃上热乎乎的面条,美美地睡个好觉,可是我看到你们这样子,忍不住还想说几句,要不到了支队,首长们肯定会说我接来了一群熊兵!”

下面一阵哄笑,尤其是在队伍里靠前站着的杜超同志,没心没肺地笑得最欢。

中校这会儿拿出了足够的耐心,笔挺地站在队伍前,等到最后一个兵笑完,才说道:“都笑完了吧?很可笑吗?马上蜜月就要开始了,真希望能天天看到你们这么灿烂的笑容!”

所有的兵都听出来中校同志是真生气了,站在队伍一侧的三个军官和一个上士,全都变了脸。

“从穿上这身军装开始,你们就没得选择了,虽然你们还不算是个兵,但你们走出家门就已经不再是一个老百姓了!各位都是一个可以自律的成年人,都是带着把的爷们!我不希望看到你们中间任何一个人中途被踢出序列!可是你们的表现让我太失望了。出发之前我们就交代了一些纪律,有几个人听了?半夜三更躲到厕所里去抽烟,还要跟接兵的干部玩捉迷藏,逮到了还不敢承认。这是爷们儿办的事吗?”中校停了停环顾了一下队伍,接着说道:“看看你们下车的那样子,整个就是一群打开笼子放出来的鸭子!到了大城市,眼睛不够使了吧?班长说一句还敢顶嘴,还敢在背后骂人,还要对自己的战友下黑脚……”

杜超低下头,像似预感到了什么。果然,中校讲完,直接点名道:“杜超,出列!摘掉帽子上来亮亮相!”

杜超不敢怠慢,跑到了中校面前,差点儿跟中校对上嘴。中校后退一步:“向后转!”

杜超转向队伍,中校又叫道:“脱帽!”

杜超极不情愿地慢腾腾地抓下了帽子,人群中又是一阵哄笑。

中校背着手绕到了杜超的面前,盯着杜超的光头无比夸张地感叹:“嗬,照亮了一座城市!”

杜超很不服气地仰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

中校盯了杜超好久,问道:“杜公子,刚刚下火车你都干了哪些光荣的事情啊?”

杜超说道:“报告首长,我踢了赵子军屁股一脚,还骂他是窝囊废。可是我没有骂过班长啊?”

中校笑了:“心虚什么?我说你骂班长了吗?还不错,勇于承认错误,是个爷们儿!”

杜超:“报告首长,赵子军是我的好朋友,我跟他闹着玩的,不是你所说的下黑脚!”

“是你好朋友就更不应该踢人家,看到好朋友有困难不过去帮忙,还要幸灾乐祸地落井下石?”中校又板起脸。

杜超坚持不懈地继续解释:“报告首长,我没有接到命令去帮他!”

中校同志这下被气得哭笑不得,他知道再跟这个公子哥理论下去没什么结果,只能等他到部队去操练了。

“入列!”中校挥挥手,然后冲着一侧的带兵干部说道:“目标卡车!带回!”

赵子军在卡车上刻意挤到了杜超的身边,然后狠狠地踩了一脚杜超的脚背……

早上五点整,一辆大切诺基引领八辆军用卡车悄悄地驶进了某部武警机动支队的大院。在火车站广场上车时,几个带兵干部就已经通知所有的新兵,到了部队时不要大声喧哗,以免影响老兵们休息。

可是,一个小时后,这些新兵蛋子们就忘得干干净净。车未停稳,雷霆就听到坐在车厢尾部的一个黑得只露出两排白牙的家伙大声地惊呼:“快看快看,那边有装甲车!”

一车人全部拥向车厢后门,顺着那个新兵手指的方向看去,不远处一栋营房的下面的确停了几辆笨重的家伙,旁边还有好多辆三轮摩托车。新兵们兴奋得大呼小叫,雷霆也忘乎所以地搂住了挤在他前面的一个新兵直晃悠。

不久后,雷霆才知道,那是武警机动支队执行巡逻与处突任务的防暴车,根本就不是什么“装甲车!”

这边还没热闹完,旁边一辆卡车上,车厢门还没打开,杜超就第一个纵身跳了下来。这家伙除了不爱学习外,什么事都争第一!紧跟在他身后的是赵子军。没等二人站稳,接兵的副教导员同志从驾驶室里冲下来,抬起脚就想踹他们,张嘴狠狠地训道:“杜超,怎么又是你?腿摔断了,我看你还出什么风头!”

杜超这会撇着嘴,不敢再顶牛了。

五分钟后,新兵们东倒西歪地列好了队,雷霆发现站在那里指挥的副教员的一侧,神兵天降般地齐刷刷地站了十多个老兵,个个都穿着作训服,饿狼般地盯着这群新兵蛋子们。那是新兵大队的班长们,武警机动支队的精英。

副教导员没有像中校副政委同志那样,集合好了队伍非得讲两句,他是个平易近人的军官,话不多,有别于一般的政工干部。新兵们在副教导员的指挥下就地放下行李对齐了后,那十几个老兵就一人领了一队人去了不远处新兵中队的食堂。

一路上,兄弟几个好奇地打量着静悄悄的营区。新兵大队的营房就在支队司令部大楼的一侧,三栋二层高的楼房,一字形排开。高大挺拔的白杨树在晨霭中影影绰绰地耸立在营房的四周,它们和道路两侧修剪整齐的万年青一样,见证了这个铁打的营盘里一拨又一拨洒泪而别的老兵和一茬又一茬意气风发的新人。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庄严而肃穆。

“你好杨树!你好军营!我终于来了!”雷霆多少有点矫情。

“人生多么美妙啊!”这是杜超标志性的感慨。

夜宵或者说是早餐是北方人最爱吃的打卤面。虽然这帮南方的新兵们吃不惯这玩意儿,可是一路上舟车劳顿,几十个小时没吃上热乎乎的东西,再加上第一次在部队吃饭,有几百号人陪着,都觉得新鲜。一群新兵争先恐后地拼命往饭盒里扒拉着面条,也许,这是最后一次放肆了。

新兵一中队食堂是按两百个人的量制作的早餐,结果一轮下来,副教导员同志又赶紧派人去找司务长,组织炊事班再做一锅。

吃饭的时候兄弟四个挤到了一起,赵子军第一个盛满面条,站在那里就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划拉,嚼了两口后皱紧眉头问杜超:“这面白乎乎的,没有油也不加点盐,怎么吃啊?”

杜超“噗哧”一下笑出了声,没等开口讲话,江猛嘴里含着面,鼓着腮帮子附和道:“就是啊,太抠门了!猪都不吃,这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啊?”

雷霆端着大半碗面走过来提醒道:“就想着吃了!没听到刚才那个炊事班长说上面要浇点儿西红柿和鸡蛋做的汤汁吗?”

赵子军和江猛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跑到窗口排队去浇汤汁。轮到赵子军的时候,老兵炊事员拿着勺子像训儿子一样:“饿死鬼啊?装那么多面,怎么浇汁?”

赵子军赶紧端回饭盒往嘴里又划拉了一口面条送过去:“班长,多给点鸡蛋!”

赵子军一路龇牙咧嘴两手交替互换着,小心翼翼地端着浇满了汤汁的饭盒挤到了兄弟三人的中间。江猛看着赵子军那个熊样,一口面条差点儿喷到了杜超的碗里。雷霆横了一眼江猛,然后提醒赵子军:“先把上面的汤喝了再拌!”

赵子军像似没听到雷霆的提醒,拿起筷子就搅拌,结果几根面条从碗里溜到了桌子上。坐在对面的杜超一直埋着头在偷笑,这会儿故意抬头看了下赵子军的身后,低声说道:“快捡起来,那边有个当官的过来了!”

赵子军吓得不敢回头,慌慌张张地用手胡乱去抓饭桌上的面条。那面条圆滑圆滑的,跟赵子军较起了劲,怎么抓也抓不住,一桌子的新兵想笑又不敢大声笑,全都吭哧吭哧地憋得脸通红。

杜超还不放过赵子军,继续煽风点火:“快点啊,浪费粮食逮住了是要关禁闭的!”

智慧都是逼出来的,情急之下的赵子军巧舌如簧,干脆推开饭盒,伏在桌子上,伸出舌头把几根面条一古脑儿地全吸溜进了嘴里。

这一顿饭吃了半个多小时,出了食堂,新兵们看见一队穿着短裤背心的老兵已经开始出去跑操了。

这天早上没有分班,兄弟四个人走到了一个房间,带队的班长要求他们上完厕所后五分钟内必须躺下睡觉,上午十点前不准走动。

这天,为了让新兵们休息好,所有中队出早操都不准喊口号,外面安静得像深夜。可是杜超和雷霆还是失眠了,开始是兴奋得睡不着觉,又不敢讲话,只好瞪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后来好不容易数羊数得眼皮打架要睡觉了,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声,伏在桌子上睡觉的班长以为一屋子的新兵都睡着了,一边起身往外走一边嘴里咕噜:“这么快就来了,还要不要让人活了!”

班长走出房门,杜超第一个从**蹦了起来,推推身边的江猛和赵子军说:“快点起来,好像来了一帮新兵蛋子!”

江猛翻了个身,放了个响亮的臭屁后又继续呼呼大睡。赵子军和雷霆都爬了起来,还有两个估计同样失眠的新兵也跟着爬了起来。几个人蹑手蹑脚地走到了窗户边,伸出脑袋偷偷地向窗外看去。赵子军占了个有利的地势,看了半天后扭头问身后的人:“这群新兵怎么都傻乎乎的,个个黑不溜秋?”

“你们在干什么?”赵子军话没落音,就听到一声断吼,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个家伙胆子不是一般的小。雷霆和其他几个人早钻回了被窝,杜超看着去而复返的班长却不慌不忙地说道:“我们在看新兵!班长,这些人都是哪来的啊?”

那个班长显然是东北人,说话像打雷:“牛烘烘的!是你带头的吧?剃个光头耍黑社会呢?”

杜超看这班长像个黑塔,心想这家伙肯定不是什么善类,于是一边讪笑着,一边往**爬,嘴里却心不甘情不愿地咕噜:“这么凶干吗?”

黑脸班长听出来杜超嘴里满不服气,走上来就拿起杜超携行背包上的名牌:“你叫什么名字?”

“杜超!”杜超声如蚊嘤。

“不错!这名字挺威猛,是个人才!等会儿分兵的时候,去我们班,咱哥俩好好叙叙!”黑脸班长面无表情地说道。

是个人都听出来这个老兵的言外之意,杜超心里惴惴不安,缩到被子里装睡,不敢搭腔了。旁边的赵子军嘴里狠狠地咬着被子才没笑出声……

上午十点半,武警某部机动支队大院里,三百多个新兵意气风发地站在那里等待着支队首长的检阅。

站在第一排的雷霆算是开了眼界,两个上校五个中校再加上十多个少校和尉官,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军官集体亮相,而且就近在咫尺。雷霆变得有些紧张,他偷偷瞄了几眼站在身边的另一列队伍的大排头杜超,希望在他脸上看到同样惊讶的表情。杜超虽然军姿站得比任何一个新兵都标准,可那表情看上去跟学校开集体大会时没什么两样。

部队集合完毕,最高领导通常都是要讲几句话的。对于新兵们来说,支队长和政委都是陌生的,可是两个主官往那一站,不用人介绍,一眼看去就能分出来哪个是军事主官哪个是政工主官。一个地道的唐山口音,一个地道的山东口音,这好像是我军的一个传统,军官们的普通话多数都让人不敢恭维。这两个主官的话基本上还能听得懂,几年后雷霆上军校时,指挥学院那个出生在湖南邵阳一带的少将校长,每次讲话,身边都有一个少校跟着“翻译”。

雷霆和他的新战友们,上学的时候都是听着各种报告和演讲长大的,他们都作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可惜结果让他们“失望”了。这两个主官和后来发言的支队副参谋长兼新训大队大队长马啸杨,都只用了不到三分钟就结束了讲话,而且没有重复的内容。这让杜超很是刮目相看,机动部队果然名不虚传!杜超曾经不止一次地在军分区听过那些首长们讲话,每次没有几十分钟到几个小时下不来。看来王牌部队与小地方的杂牌军还是有区别的。

首长们讲完话后,由新训大队大队长马啸杨主持,将三百多号人分成了三个新兵中队,这是一个比常规建制大很多的编制。到这时候,雷霆才知道,那个接兵的上尉副教导员李明忠同志是新兵大队的教导员,与少校副参谋长搭档。

四个兄弟分在了一个中队,而且在中队分排的时候,他们四个又分到了一排,雷霆、杜超和江猛还分在了一班。班长果然是那个早上被杜超弄得很不爽的东北老兵。只有赵子军落了单,分在了二班。雷霆因为个子大,自然就成了班里十个人中的大排头。

吃过午饭后,班长和排长们全部去了队部开会。赵子军回到班里哭丧着脸,一步三回头地独自拿走了自己的行李。虽然赵子军就分在隔壁班,每天都能见着面,可雷霆和江猛多少还是有点伤感。杜超却是满脸不在乎,示意赵子军搬了行李赶快滚蛋,然后把自己的被子挪到了赵子军早上睡过的地方,也就是雷霆床铺的隔壁。

杜超一边像模像样地叠着被子,一边低声地对雷霆说:“你小子这下牛了!新兵一中队一排一班的第一名!”

雷霆明白过来杜超是在忌妒自己比他个子高要做大排头的时候,就笑嘻嘻地安慰杜超:“你比我身体素质好,没当兵就学了一身本事,到时候提了副班长就站到我前面去了。”

“卵!副班长一般都是小排头,到时候我还要站到猛哥的后面去!”杜超说道。

“向后转的时候,你不就是大排头了?”雷霆笑道。

“有道理!你小子不错啊?懂得比我还多!”

新当选的一班长刘二牛像只骄傲的公鸭,挺着胸脯一路哼哼着《咱当兵的人》兴冲冲地走回了自己的班。新训生活开始了,这个在老连队当了两年半班副、每年支队大比武刷新一次四米障碍纪录的东北兵,刚刚在队部表了决心,未来的一百天里,他要竭力发挥自己的光和热,证明给所有人看——自己也可以当一个出色的带兵人。

东北大汉刘二牛同志,这个支队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新兵大队长马啸杨当年在作训股当股长的时候,送给刘二牛一个绰号“牛啊牛”。

刘二牛入伍第一年参加支队大比武的时候,五个项目,列兵刘二牛拿了两个全支队第一和一个全支队第二。刘二牛所在的三大队给他报请三等功的时候,作训股长马啸杨刚好在参谋长的办公室,那是他的老队长。二等功臣马啸杨在这个上司面前,从来都没有下属的样子。等到三大队教导员一走,马啸杨就拍着桌子说道:“简直是胡闹!四百米障碍破了支队纪录是不错,可他射击却是全支队倒数第一!单兵队列也不及格,五公里犯规跑了个第二名。我说他有犯规的嫌疑,这小子眼睛都红了,枪里要是有子弹,肯定当场就把我给突突了!这样的兵,真要是给他个三等功,那牛尾巴还不要跷到天上去?”

参谋长饶有兴致地看着激动得面红耳赤的马啸杨:“你跟一个新兵有深仇大恨?他的那个纪录可是支队十年没人破过的,而且只比总队的纪录差了零点三秒!他还是一个入伍才半年多的新兵,树一个典型也不为过吧?”

马啸杨发完火后,觉得老队长的话不无道理,可是他嘴里还是不服:“这小子也太偏科了,十发子弹有六发没上靶,那个罗圈腿更是能钻过去一头牛,真要是立了功,恐怕其他人会不服气。”

参谋长说:“那就是你作训股的问题了,让他们队长给开开小灶,狠狠地练他一个月!到了时间这两科要达标,达了标再给他办三等功。”

马啸杨其实打心眼里挺喜欢刘二牛,不仅因为他们是吉林的老乡,也从刘二牛的身上他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发火是因为刘二牛太不拿村长当干部了,一个小新兵蛋子竟敢当着几百号官兵的面跟自己顶牛,还要举着枪托来砸自己。

刘二牛的大队长和中队长都没有给这个作训股长面子,尤其是指挥学校时的同班同学刘二牛的队长姜小天,把马啸杨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他多事,当了个股长比副支队长还牛。马啸杨当天晚上花了两百大块请姜小天吃涮羊肉才算平息了这个老同学的怒气。

支队为了树立典型,其实早就给刘二牛定了三等功,只是一直没有公布。刘二牛也很争气,吃了半个多月的小灶后,愣是把射击的成绩提高到了良好。只可惜那个天生的罗圈腿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转过来的。

授了三等功后,姜小天破格提升刘二牛当副班长。刘二牛却丝毫不买账,当着队长指导员和作训股长马啸杨的面追问:“我立了个三等功,为什么只让我当个班副?”

马啸杨哭笑不得,嘴里一个劲地念叨:“牛啊牛,牛啊牛!”

中队长也觉得刘二牛有点蹬鼻子上脸,让他在比自己高了半级的老同学面前很没面子,于是就唬着脸教训刘二牛:“牛啊牛!你那个罗圈腿的毛病要是改不了,就等着一辈子当你的班副吧!”

刘二牛罗圈腿的毛病终究还是校正过来了,因为是先天性的毛病,这个过程变得无比痛苦。整整一年的时间,他晚上睡觉都用背包绳死死地缠着两条腿。第二年的考核,刘二牛的单兵队列动作已经达到了优秀。

即将升任支队副参谋长的马啸杨刻意在刘二牛的两只膝盖间塞了一片树叶,班副刘二牛站了一个多小时,那片树叶竟然纹丝不动。这一年的四百米障碍考核,刘二牛同志又破了自已保持的记录,而且平了总队纪录!两百米卧姿无依托步枪射击五发子弹打出了四十九环,与五个战友并列支队第二名。

考核完后,刘二牛直接提着枪去找马啸杨和副大队长姜小天,神气十足地说:“这一次我不要三等功,可以提我当班长了吧?”

姜小天说:“我现在是副大队长,想当班长去找你们队长!”

刘二牛立马拉下脸来指责姜小天和马啸杨:“官越当越大,讲话越来越不算数!我们队长归你管啊!他对我意见老大了,看哪都不顺眼,昨天晚上还踹了我一脚!”

马啸杨笑道:“牛啊牛,你是不是欺负你们队长是新来的,又跟人犯冲了吧?”

刘二牛跺着脚:“我哪里敢啊?他就是看我不顺眼,哪里都是毛病!”

姜小天不想跟刘二牛纠缠,就打着哈哈:“改天我找下你们队长,多好的兵啊,军事素质这么优秀。”

刘二牛说:“你看我这两条腿,就为了当班长,都被背包绳缠细了!”

马啸杨回答道:“你那么不要命,为什么要你去参加特勤中队的选拔你不去?”

刘二牛说:“我们排长说了,特勤中队的班长都是五年以上的老兵,到了那里很难出头。”

“真搞不懂你脑子里整天在想什么!”马啸杨摇摇头,边说边和姜小天转身要走。

刘二牛却拦住姜小天再次提醒到:“副大队长,你帮我跟我们队长说说,明天我再去找你!”

姜小天点着头,一脸沮丧地走开了。

第二天吃过午饭,刘二牛就直接杀到了大队部。姜小天早料到他中午要来,没等刘二牛开口,姜小天便说:“昨天晚上我找过你们队长了,他说你整天吊而郎当的,一搞政治教育就打瞌睡,还跟班里的同志关系处不好,内务每次检查都是全中队倒数第一!”

刘二牛低着头不吭声,姜小天又说:“你副班长都当不好,自己的内务都整不好,怎么去当好一个班长?”

刘二牛抓着脑袋吭哧了半天才说道:“可是我一直都在刻苦的训练……”

姜小天知道他想要说什么,挥挥手有点不耐烦了:“好好抓抓你们班的内务,政治学习更不能拉下,如果再稀稀拉拉的,这辈子都甭想当班长!”

刘二牛还真是属驴的,推一下动一下,被老队长训了一顿后,回到班里就打了一盆水先弄自己的被子。等自己的被子有模有样了以后,刘二牛又开始弄得全班鸡飞狗跳。跟他同年入伍的老兵更是怨声载道,结果一个月后,内务卫生评比一下就蹿到了八个班中的第三。

几个月前刚从一大队调过来的新队长和老指导员虽然对刘二牛这种简单的管理方式有点不满意,但他们都看到了刘二牛的变化,再加上刘二牛闻名全支队的军事素质,提拔他当班长也就提上了议事日程。

刘二牛同志非常不幸,就在班长的任命就快下达的时候,他请假外出被总队和警备区的联合纠察队给抓了个现行,原因是他没扣风纪扣,两手还插在衣兜里跟街上瞎晃悠。刘二牛同志差不多跑了三条街,才被契而不舍的五个纠察前堵后追地给按在了一个死胡同里。

刘二牛同志要是不逃跑,估计最多回去也就被支队通报批评,可他这一跑,就跑进了总队“警容风纪学习班”。一个星期后,支队长亲自去接回了刘二牛,刘二牛同志也就史无前例地成了这个支队历史上连续两年的正反典型。

在大队和中队领导的争取下,刘二牛同志只被记了个小过,而且保留了副班长的职务,只是班长的任命已经变得遥遥无期了。

刘二牛的哥哥是驻藏部队的烈士,二等功臣,要不,他那个奇难看的罗圈腿,怎么也不可能混进人民军队。刘二牛当兵的过程几乎是一路绿灯,他家乡武装部的领导每年都会来部队看望他,教导他要继承哥哥的遗志,争取在部队早日成才。所以,只有初中文化的刘二牛,一门心思想在部队转志愿兵。这两年看起来虽然受了一点磨难,可刘二牛通过自己的努力,两年时间就几乎收获了一个义务兵三年所能获得的所有荣耀,三等功、党员、班长……一切都在按照自己设定的目标在发展。

这次不经意间背了这么大一个处分,对兴冲冲的刘二牛来说,无异于从天堂突然掉进了冰窖。他觉得自己再也没有翻身的可能了,除了依然拼着命训练外,刘二牛变得沉默寡言,有时候,一整天都不跟战友们说一句话。一有休息的时间就独自远远地坐着发愣,整夜整夜地靠在**瞪着牛眼睡不着觉。

刘二牛的反常,让队长和指导员束手无策,不管你如何苦口婆心地去开导他,他都低着头一言不发。看着刘二牛日渐消沉,中队干部知道他心里有一个死结解不开,可是他们又不能承诺什么,最后闹到大队教导员那里,教导员又请来了副政委,几个人轮番上阵开导,刘二牛同志才恢复了些许生气。

这次组建新训大队,本来大队长马啸杨不想要刘二牛的,但是刘二牛已是超期服役了,现在又被大队留下来,那意思肯定是想让他转志愿兵。战斗班的战士要转志愿兵,一定得是正班长,大队是想通过这次新训,让刘二牛好好锻炼一下,回到老连队再顺理成章地提升为班长。

马啸杨其实也是出于爱护刘二牛才不同意让他来新兵大队当班长的,他觉得刘二牛的性子不适合训练新兵。军委刚刚下发了以情带兵的文件,总队甚至还公布了警务处的投诉电话。这家伙方法粗暴简单,万一弄个打骂体罚新兵的罪名,军旅生涯估计真地就走完了。

刘二牛这几个月慢慢地缓过劲了,他知道这次可能是证明自己的最后机会,听说马啸杨又要堵他,就气得扎了武装带跑到支队机关来找副参谋长马啸杨。

马啸杨看到刘二牛黑着个脸要拼命的架势,就问他:“怎么了?又想揍我一顿是不是?”

刘二牛嗓门大得出奇,瞪着一双牛眼就炸开了:“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你要真看着我不爽,直接开除我的军籍不就完了吗?”

马啸杨不急不恼地起身关起办公室的门,等刘二牛平静了一点才摊开双手说道:“还有没有牢骚了?要不,你把武装带解下来抽我一顿得了。我保证出了这个门,没人会追究你的责任!”

刘二牛不说话。

马啸杨停了半天又说道:“现在可以听我讲了吗?你这火爆脾气自己感觉到了吗?今天我是一个少校,如果换上了一个新兵蛋子,人家头都被你打破了!打了人你还想在部队呆下去吗?我告诉你,门都没有!搞不好还要上军事法庭!”

刘二牛蔫了,开始不停地擦汗。

马啸杨又说道:“你明白我不让你来新训大队的原因了吗?”

刘二牛心里不服气,但嘴上还是软了:“参谋长,对不起!今天我是有点过分了,也是急的,请你谅解。我真希望你能给我这个机会,让我证明给你看,这段时间我已经把四会教材背得滚瓜烂熟,而且买了好几本带兵的书在看,我相信自己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马啸杨像看外星人一样紧盯着刘二牛,这个粗人的确转变了不少,如果头脑再清醒一点儿,不要这么冲动,一定是个可造之才。

马啸杨脸上的表情已经赞许了刘二牛,但他没有说出口,只是很平静地问刘二牛:“一会儿回去把你买的那些书拿过来我看看,我看你是真在学习,还是在忽悠我。”

刘二牛看出马啸杨已经有了妥协的意思,也就不再多话,又道了一次歉,千恩万谢地回去了。

刘二牛一走,马啸杨就给自己的老同学三大队副大队长姜小天打了个电话。

刘二牛来新训大队报到的时候,姜小天亲自送他过来的,临走的时候还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关键的时候千万不要掉链子,只要在新训大队不犯错误,你就算给我长脸了。”

这么着,超期服役的二牛同志就成了新兵班长,他也是这个新兵大队兵龄最长的班长。不管怎么着,终于能当上班长了,二牛同志是容光焕发,晚上睡觉都笑醒了好几回。今天心情更是大好,刚刚还在队部被中队长狠狠地给表扬了一番。没想到几个新兵往他眼里揉沙子,坏了自己的好心情。

刘二牛刚进屋就看见杜超坐在**跷着二郎腿正和雷霆窃窃私语。他原本就看着杜超不顺眼,这会儿看到杜超把铺盖又挪到了雷霆的一边,看到自己进来还满不在乎地抖着两条腿,就气不打一处来。他站在门口一声厉吼:“杜超!谁让你动床铺了?”

“到!”杜超赶紧从**蹦了下来,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硬盒的中华烟就要打开。

刘二牛皱了皱眉头:“不要拆了,这么好的烟我抽着心痛!”

杜超有点尴尬,手上拿着烟不知如何是好。

刘二牛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缓和了一下语气,指着雷霆问杜超:“你们俩早就认识?”

杜超正要开口,站在一旁的江猛讨好地指着杜超和雷霆抢先回答:“我们三个都是同班同学,还有一个赵子军,刚刚搬走的那个,分到了二班。”

杜超脸都气绿了,又不便发作,站在那里极不自在。

“早知道你们仨是穿一条裤子的,就不该让你们到一个班来。”刘二牛语气有点懊悔。

杜超说道:“报告班长,我们三个人在学校关系很一般,上火车才知道都来这里当兵了。”

刘二牛表情怪怪地上下左右地打量了一下兄弟三个,然后盯着杜超说:“人生多么奇妙啊!好戏都让我看见了。”

杜超笑嘻嘻地不停点着头。

刘二牛没理杜超,突然话锋一转:“真应该听二排长(注:二排长就是那个接兵的上士,一个服役五年即将提干的老兵)的话,把你们几个都分开!”

杜超愣了一下,迅速转身爬上床一古脑儿地卷起自己的铺盖丢回到自己原来的**,然后又蹦下床:“报告班长,我再也不挪床铺了,留下我们三个吧,我们打从第一眼看到您,就铁下心来要跟着您学本事!”

“小嘴儿挺甜啊?你不想去当特种兵吗?为了兄弟到了这里,委屈你了吧?”刘二牛不为所动。

杜超两腿有点发软,心想:这家伙怎么什么都知道?看来以后讲话得老实一点儿了。

刘二牛:“集合!”

全班九个人挤在床铺间狭小的过道里,你推我,我推你。

“真笨啊,不会站成竖队吗?”刘二牛一脸痛苦的表情。

九个人东倒西歪地站成了两列。

刘二牛:“床位全部打乱,杜超睡我旁边。今天下午和晚上自由活动,吃完饭中队另有安排。”

身怀祖传绝技的赵子军,很快就露脸了。这天吃过晚饭,全中队集合时,中队长从一百一十多号人中挑出了七十多个头发不符合要求的,然后隆重介绍了理发师赵子军同志,安排他和三个新兵班长一起给七十多个人理发。

理发的场地安排在中队前的操场上,七十多个人站成了四列。中队长的宣传显然没有起到广告应有的效应,赵子军这边只有十来个人站着,江猛排在第一个。对赵子军的手艺,他心里其实也没底,只是为了要支持好朋友,才硬着头皮站在第一的。其他的新兵全部站到了三个新兵班长的那边。

结果不到十分钟,站在三个班长那边的新兵几乎全部跑到了赵子军的这边。中队要求都剃成平头,可那也是有讲究的。三个新兵班长虽然有过给战友理发的经验,但毕竟是半瓶子醋,根本没有什么技巧可言。上来一个新兵,抄起工具就“咔嚓咔嚓”一顿猛推,头发是短了,可那发型真的是惨不忍睹。头型不规则的新兵,三分钟下来头上的沟沟渠渠坑坑洼洼清晰可见,才理了两个人,那边就乱成了一团,有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的,有抱头哀号作痛苦状的……

赵子军这边则不同,他是慢工出细活,手上的工具也齐全。那边平均三分钟理完一个头,他这里至少要十来分钟,理完了还把人家身上的细发拾掇得干干净净。几个排长看到新兵们“头可断,发型不能乱”的决心,都没辙了,后来干脆让那三个班长过来给赵子军打下手,顺便观摩一下大师的手艺。

这天晚上,赵子军在三个助手的协助下,花了五个多小时才完工,司务长亲自下厨给赵子军做了一碗加鸡蛋加火腿肠的面条来慰劳他。

雷霆和杜超都没有理发,雷霆一直都是小平头,而在家里理了个秃瓢的杜超是无发可理。

雷霆利用这难得的时间绞尽脑汁地在给杜菲写信,杜超在补觉,这个男人已经激动得几十个小时没有睡觉了。

“等我起来,把信给我,我要审查一下!”杜超冷不丁地翻了个身,提醒着坐在那里已经思考了一个多小时还没有下笔的雷霆。

雷霆苦笑了一下,杜超这句话提醒了他该如何往下写,其实脑子里堆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甜言蜜语一个都用不上,也不能用,还不如平铺直叙,讲这几天的经历与感受。

杜菲那天给哥哥打完电话后,就开始后悔,整个晚上都失眠了,第二天的演讲比赛根本就不在状态,她是黑着眼圈打着哈欠上台的,本来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稿子,上了台就忘记了如何起头,最后只好尴尬地从口袋里掏出演讲稿,毫无感情色彩地照本宣科。下了台后,杜菲不顾班主任正黑着脸,跑过来口头请了个假就逃也似的离开了阶梯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