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新兵大队大队长马啸杨虽然是在泥水里摸爬滚打成长起来的,特训的时候什么脏的、臭的、恶心的东西都沾过身子,可他的洁癖就是改不了,好像身上总有洗不完的污垢。不管多冷的天每天都要坚持洗澡,训练完回来,第一件事情就是直奔冲凉房。马啸杨的个人卫生堪称支队官兵中的标杆,十几年如一日,被子一周拆洗一次,衣服天天换,头发一个月理两次……
为这事,支队的领导没少数落他,支队长不止一次地骂他臭毛病,可他就是改不了,仍然我行我素。老政治处主任在马啸杨当见习排长那会儿,就送他一个绰号“马阿姨”。
马啸杨的老部下骆敏非常清楚自己的这个顶头上司为何有这种让人不可理喻的洁癖。马啸杨曾经在一次酒后搂着骆敏和另外一个参谋声泪俱下:“兄弟啊,那个教官真他妈不是人啊,水池里泼满了粪水,我们在里面整整滚了三天,鸡巴上都挂着蛆虫,那几天吃什么吐什么,见不得汤汤水水更见不得黄兮兮的东西!好几个哥们儿都落下了毛病,闻什么都是大便的味道!”
马啸杨不仅抓训练有一套,抓内务更是极其严苛。以前没在连队当过主官,所以最多也只是管管自己和训训机关里的那几个挂着列兵军衔的勤务兵。这下当了新兵大队的大队长,这家伙就变得有点儿变本加厉,不近人情了。
新训的第三天,第一次内务大检查,马啸杨亲自带队,一圈下来,三个新兵中队,他亲手给扔了十五床被子。这中间还包括一中队队长骆敏和三中队指导员靳强的被子,其余的基本上都是排长、班长和炊事班的。扔完被子,马大队集中了新兵大队所有的骨干开了个现场会,亲自作了示范,订出了标准,最后黑着脸对自己的一干属下说:“给你们三天的时间,新兵大队所有的官兵必须要达到这个标准,新兵们可以打八折。谁的内务达不到标准,谁就给我去臭水沟里捡被子!”
此后,马啸杨一天起码要去各中队转两次,每次走后,都有人哭丧着脸,骂骂咧咧地从楼下的某个角落里甚至从厕所里往回抱自己的被子。
新兵一中队一班,有幸被马啸杨“扫**”了两次,第一次除了杜超,包括刘二牛在内,全军覆没。第二次,刘二牛几乎是哭着抢下了自己的被子,结果马啸杨心一软,只往楼下扔了三床,江猛同志不幸成了其中一床被子的主人。后来马啸杨又来过两趟,新兵们一看他的眼神,都下意识地往窗户边靠。只有杜超这小子头仰得比天高,闪在一边,把自己的床铺最大限度地暴露在马啸杨的面前,然后作好了受嘉奖的准备。
赵子军又露脸了,这次他得到了一个绰号,这个绰号与马啸杨那个绰号有异曲同工之妙。不得不佩服赵子军的老爷子,老头的确有先见之明,一个剃头的箱子果然给儿子带来了荣耀。
赵子军的绰号叫作“赵一剪”,传到了新兵一中队一班,经过杜超同志一加工,这个绰号就变成了“赵一姐”,这绰号是马啸杨给赐封的。赵子军第一次公开献艺的时候,马啸杨开会没赶上,后来一听说一中队有个大师级的理发师,马大队头皮就开始痒痒了。
星期天一到,马啸杨在家里吃过早饭,穿着便衣就溜达到了一中队。
一楼大厅的“警容风纪镜”前,赵子军像在精心雕琢一件瓷器。理、推、剪、吹,刮胡子、掏耳朵外加揉背松骨,花了一个多小时,把马啸杨伺候得眯着双眼哼哼叽叽地作沉醉状。马啸杨意犹未尽地起身后,对站在一旁叫了几次都不愿走开的一排长韩洪涛说:“赵一剪,这就是传说中的赵一剪!果然不是盖的!新兵大队不给超编通信员,可惜了!”
赵子军有点儿飘了,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作为一个剃头匠的荣耀。这小子显然是很会察颜观色,尤其是前几天刚刚拿了一个小红花,这几天心气儿特足,自信心也是空前的爆棚,追着马啸杨的屁股说道:“首长,我这是祖传的手艺,只要您愿意,我愿意天天为您服务!”
马啸杨转过身子上下打量了一下赵子军纠正道:“什么叫作天天为我服务?你就这点儿出息?我哪来那么多毛,天天需要你梳理?好好训练,你要服务的是所有的官兵,甚至是广大的人民群众!”
赵子军被马啸杨义正言辞地泼了盆冷水,不急不恼地继续说道:“首长您慢走,我会牢记您的教导!”
马啸杨哭笑不得,板起脸又训道:“你们班长没教过你啊?团以上的军官才能叫首长,可不能乱叫!教你个简单的识别方法,配得上叫首长的人起码是两杠加两豆的中校!”
赵子军:“是!首长,我记住了!”
赵子军还真是记住了马啸杨的教导,这家伙一年后就荣立了“三等功”一次。那次跟着机关和后勤单位经常搞一些“警民共建”活动,结果被驻地的日报作了专访,接下来就被总队树立成了典型,当选警民共建先进个人,还成了当地的学雷锋标兵。
转眼新训过了半个月,杜超着实乖巧了很多,除了依然与刘二牛大眼对不上小眼外,不管是训练还是内务卫生,基本上做到了让刘二牛无话可说。这多半是拜雷霆与赵子军的小红花所赐,这家伙与江猛铆足了劲要赶超他们俩,人家训练完了回来休息,这哥俩自发地出小操,整天在路道里摆臂踢腿走来走去。
后来,雷霆和赵子军看他们俩这么努力,也有了危机感。外面天冷啊,四个哥们儿晚上就占领了楼道,搅得那些休息的新兵们不得安宁。如此几天后,那些上进的新兵们也忍不住了,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蹦,自发地加入他们的行列。再后来,楼道就不够用了,开始有人往楼下跑。骆敏和指导员唐宪政就每天晚上抱着双臂站在窗前乐呵呵地看。
第二次会操的时候,杜超还是没拿到小红花,因为全大队这次只发了十个小红花,而且分配得相对平均。新兵一中队拿了四个,一排只有雷霆蝉联。不过,一班拿了个全大队第一,扛回了一杆新鲜的红旗。刘二牛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作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竟然临时安排杜超做了大排头,把这杆全大队独一无二的流动红旗让杜超雄纠纠气昂昂地扛回了中队。
当天晚上,刘二牛找杜超深谈了一次。两头牛这次没有掐架,二牛悉心教导,小牛谦虚地直点头,虽然没有掏心窝子,但那个气氛却是无比的融洽,杜超晚上是哼着小曲儿睡觉的。第二天,中队赶制的三个“训练标兵”的袖章就有一个戴到了杜超的手臂上,江猛也有一个,这次只有赵子军独自郁闷了。
韩洪涛拿出了自己的相机,一口气给三个大队标兵外加三个中队标兵拍了整整一卷胶卷,甚至还把自己的上衣脱了给杜超穿上臭美。杜超这小子天生就是个人来疯,谁也不怕,不仅与排长和班长照了相,还死皮赖脸地把队长和指导员拉了下来一起合了影。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将这座北方的大都市装点得犹如童话里的世界,这是新兵们入伍后下的第一场雪,更是这座城市数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杜超已经习惯了在起床哨吹响前五分钟左右起床,当他艰难地推开窗户,看到这样的盛况,禁不住一声欢呼,几分钟后整个新兵一中队都沸腾了……
南方小城出来的这批新兵对雪天并不陌生,但这么大的雪还是打从出了娘胎第一次看到。新兵们欢呼还有另一层意思,紧张了快一个月,是时候放松一下了,老天有眼啊,这下该休息几天了。
新兵们想得太简单了,下了这么大的雪,当兵的肯定清闲不了。还是杜超杜大公子有远见,整理内务的时候他就悄悄地对雷霆说:“哥们儿,这两天咱们有机会出去放风了!”
雷霆不置可否,他早已习惯了杜超神经兮兮的样子,根本没听进去,心里正在盘算着怎样利用这难得的机会好好给杜菲写封信,这丫头肯定已经恨得牙痒痒了。
果然如杜超所料,早上收拾完营区里的雪,新兵大队接到了命令,为保证交通畅行无阻,市政府发布了紧急指示,要求全市所有企事业单位、驻军甚至大中学校全部出动,上街铲雪。作为精锐部队的武警支队当然是首当其冲,啃的也是最硬的骨头。除了留守和执勤的官兵外,支队几乎倾巢出动,五十多辆卡车浩浩****地穿过市中心,缓慢地开往二环路。那里,据说积雪深达一尺多厚。
第一次出勤务回来,杜超就病倒了。这是个不知疲倦的家伙,原本一人十多米路段的清雪任务,他一个人发了疯似的铲了二十多米,还边铲边脱衣服,要不是大队教导员李明忠及时阻止,这小子到最后说不定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了。
卖力表现的杜超,这次没有得到表扬,反而被平常说话不多的指导员唐宪政好好给数落了一顿。为这事,一班的全体新兵都愤愤不平,头儿刘二牛更是跑到队部去找指导员和队长理论。
杜超半夜高烧四十一度,而且咳嗽起来地动山摇,那呼吸声就像一台破旧的鼓风机,随时都有可能戛然而止。
支队卫生队值班的是一个长了一脸麻子的志愿兵,根本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打了两瓶吊针。杜超到天亮也不见好转,排长韩洪涛就背着杜超出了支队大院拦了辆出租车直奔总队医院。
杜超在总队医院做了胸透,打了退烧针又挂了几瓶盐水,医生说是感冒并发支气管炎,建议杜超住院观察。韩洪涛办理完住院手续就回中队给杜超拿生活用品,结果他前脚刚到中队,杜超后脚就提了一袋子大宝护肤霜和牛肉干跟了回来。
骆敏火了,当场就要踹杜超,又指使几个正在搞教育训练的班长把杜超扛回医院。杜超变戏法似的在口袋里掏出一支体温计然后又塞到腋下说:“队长,我已经没事了,我量下体温给你看!”
骆敏:“你他妈的以为你是兰博啊?现在还不是你逞能的时候,给老子回去老老实实地躺几天,没事了自然让你回来!”
杜超急中生智,掏出大宝和牛肉干递给骆敏一份笑嘻嘻地说:“队长,我给你也买了一份,还有指导员排长和司务长的,剩下的都是给我们班兄弟的!”
骆敏一把抓过杜超的袋子扔在地上:“你狗日的尽整些幺蛾子!这里不兴这一套!哪里买的给我退哪里去,马上给我滚回去。再啰嗦,新兵连结束给我去农场养猪去!”
杜超看到队长是真火了,吓得站在那里再也不敢吱声。后来还是韩洪涛把他送回到总队医院。杜超回到医院躺在**,肠子都悔青了,脑袋撞得墙壁咣咣响。他后悔自己怎么会像一个小丑一样,干事一点儿不动脑子?本来是出于好心,看到同班的战友们好多人手足加脸上起冻疮,也不舍得买东西擦,就想着发挥一点余热,压根就没给队长和中队的那些当官的买。这下弄巧成拙,搞不好那些当官的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道德品质有问题,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杜超清楚自己是什么问题,都是从小落下的毛病。出生那年搭上了“文革”的末班车,身体虚弱的母亲怀孕不到八个月在棉纺厂的机修车间产下了自己,因为缺少营养,免疫力低,生下来连着高烧一个月,险些夭折。小时候杜超是抱着药罐子度日的,身体极度虚弱,奶奶恨不得找人来跳大神。直到上了中学,给这辈子定下了个当兵的目标,坚持不懈地锻炼体质,身体才变得越来越壮实,可是每年季节转换的时候还是要闹几场。
到了上中专的时候,公子哥杜超基本上就成了正常人,为了证明自己身体好,杜公子冬天从来不穿棉衣,一年四季都是冷水洗漱,没想到到了部队还是中招了。
着急出院,杜超是怕医生真挖出了根子,跟自己较真。到时候,指不定要在医院呆多长时间,耽误了新兵连的训练,搞不好最后真被分到后勤单位,那就玩儿完了。
正在杜超着急上火的时候,另外三个兄弟也慌了神,如果只是个小感冒,为什么要住院呢?几个人都去找过自己的班排长,想请假去医院,又都被骂了回来。杜超不在,雷霆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三个人的主心骨,赵子军和江猛几乎天天找雷霆想办法,性格本来有点逆来顺受的雷霆急中生智开始装病。
刘二牛在杜超住院后的第二天去看过他,还悄悄地把那袋大宝和牛肉干掖在大衣里面给带了回来。雷霆装病这小子也是心照不宣,正准备打报告直接送雷霆去总队医院的时候,杜超又回来了,这次他揣着总队医院的“出院证明”直接去找了队长和指导员。
“出院证明”是杜超磨破了嘴皮子哄骗那个负责护理他的一个小护士给争取来的,主治医生见多了泡病号的老兵,对这个积极要求出院的新兵蛋子很有好感,给开了一大包西药,临走还不忘叮嘱杜超三天后再过来复查一次。
二
当过兵的都知道,新兵连最难熬的就是体能训练了,光是一个五公里和器械体操就能让那些娇生惯养的小爷们散架。武警机动部队对体能要求尤为严格。
毕业于特警学院并一直担任作训参谋的马啸杨,更是对体能训练情有独钟。机动部队有很多特训课目,而这些特训课目的训练都是建立在良好的体能基础上的。早在新兵大队组建前,作为支队副参谋长和新兵大队大队长的马啸杨就花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对新兵大队的训练课目进行了详尽而科学的计划,制作了一份长达数页的进度表,着重对机动部队的新兵体能训练进度进行了推算与分析。
这是一份全新的训练计划,除了共同课目外,几乎颠覆了总队用了十多年的新兵训练大纲。不甘循规蹈矩的马啸杨认为,总队的八个支队担负的任务各有不同,却走着同一套训练大纲,无法突出每个支队的特点,应该像老连队训练一样,要区别对待。
马啸杨的创新之举得到了支队首长的首肯,只有政委提出了自己的一点担忧,因为这样一个训练方案,明显压缩了政治教育的时间。不过,支队所有首长对这个得力干将的组训能力都极为赞赏。
当年马啸杨走马上任作训股长不到半年,就弄了一套全新的机动部队训练方案出来,结果得到了总队首长的表扬。第二年支队的考核整体成绩就挤到了全总部的前五名。后来这套训练大纲经过总队稍稍加工,上报给武警总部,推广到了武警部队所有担负机动防暴任务的部队。要不是有个别军衔更高的人捧着这个成果邀功请赏,抢走了他的风头,年轻的马啸杨,非常有可能被载入总队乃至武警部队史册。
拿着这份计划和方案,支队长和参谋长亲自陪着马啸杨去找总队参谋长,结果总队参谋长花了一下午时间研究完,当场就拍板通过,准予他们试行。
马啸杨关于新兵体能训练的革新,乍看起来,其实强度并不大,只是增加了很多项目。他的亮点主要是科学练兵,完全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并没有用那种填鸭的方式,一上来就抓强度。当然,没有经历过这个训练过程的人,是无法感同身受的。这样的密度与强度,放在普通的武警支队,一般的老兵都很难承受。
五公里与器械体操的前几个练习,其实并不难,咬咬牙都能挺过来,难的是那些肢体力量的训练。开始的一个月,新兵们也有八个一百的体能训练,但新训计划要求,头一个月打五折,也就是八个五十,到了第二个月打八折,最后一个月就不能打半点折扣了。
所谓八个一百就是八种体能训练的方法每种要做一百个。各个部队都有一些不同的定义,这里指的是:俯卧撑、仰卧起坐、单杠引体向上、双杠杠端臂曲伸、抱头蹲起、马步推砖、哑铃扩胸和杠铃过顶。
这种体能训练,一般都安排在正常操课以外的时间,比如早操跑个五公里,回来再弄个蛙跳和折返跑。吃饭前是器械练习,晚上两三个小时就是八个一百再加倒立训练什么的,再加上一些新兵跟不上进度,自觉出小操或者被班排长开个小灶,每天除了正常操课、教育训练和吃饭拉屎外,其他的时间全是体能训练。
杜超依旧十二分地卖力,不管大队如何安排进度,这小子都暗中较劲,毫不含糊地给自己加码。别人八个五十的时候,这家伙就已经八个一百了,没人能跟他抗衡,包括武林高手江猛。没办法,这小子底子厚,这种简单的训练他起码提前两年就开始不间断地练习,如果放在普通的部队,凭他的素质,跟二年度的老兵较劲也不落下风。
别人少了一半的量都吃不消,加了一倍量的杜超就更是显得吃力,有时候累得上厕所都蹲不下去。这一切都被刘二牛看在眼里,他越来越喜欢这个比自己还牛的新兵了。虽然大队和中队一而再、再而三的强调所有的新兵都要跟着体能训练的进度来循序渐进,骆敏和韩洪涛也提醒过刘二牛多次。但刘二牛就是睁一眼闭一眼,因为自己当新兵的时候也很卖力,不过,比起杜超的狠劲,还是略逊一筹。
有时候,他看到新兵们体能训练结束后,个个筋疲力尽、蔫头耷脑的样子,而杜超和江猛仍旧生龙活虎意犹未尽,他就有点恼火,恨不得所有的新兵都能向杜超看齐。刘二牛暗地里偷偷地给新兵们加码开小灶。每天熄灯后,必须得加练五十个俯卧撑和仰卧起坐才可以睡觉,加练的时候,所有的新兵都不能出声。而且,刘二牛还常常让杜超站在门口望风,只要一听到外面有什么动静或者有手电筒的光闪动,就赶紧发信号,新兵们就马上钻到被窝里装睡。等到干部查完铺,再钻出来悄悄地接着练,谁先做完谁先睡觉。
对于刘二牛的行为,新兵们是敢怒不敢言,就迁怒于小人得志的杜超,暗地里更是把杜超的祖宗十八代给骂了个遍。杜超总以为自己给兄弟们做了个好榜样,还给他们买了东西,在一班中,除了班长刘二牛外,自己就是当然的老大了。所以,他听到有同班战友在背后叫自己“杜三牛”还以为是在夸奖自己。
事实证明,“离经叛道”的人终究没有什么好下场,得罪了大多数人,是要付出代价的。果然,不久后,杜超被人从背后打了小报告,这一次把四个兄弟全部牵连进来了。
雷霆和赵子军的体能一般,尤其是赵子军,五公里还凑合,不上不下的,可是其他的体能训练课目就不行了,特别是上肢力量,俯卧撑一开始一次五个都做不了。这小子训练的时候经常杀猪一样的惨叫,等到杜超单杠第二练习像个大风车一样翻转得呼呼生风的时候,这小子的引体向上还不及格。如果不狠命地把头往上伸,身体像抽风,双脚像抽筋一样,上摇下晃、左踏右蹬,他的下巴根本就过不了杠,而且三五个下来,吊在那里就像死猪一样,只能忧郁地看着苍茫的天空,空叹英雄气短,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兄弟三个看到他的样子都很着急。雷霆体力虽然不出众,至少还能跟得上节奏,还没几个人有资格取笑他。可赵子军的表现也太差了,几乎全中队素质好点儿的新兵都拿他当笑料。刘二牛更是当着全班的面拿二班长和赵子军开涮,说什么样的蛋班长带什么样的蛋兵,“赵一姐”幸亏不在自己的班里,否则,自己肯定会气得吐血身亡。
老实巴交不善言辞的排长韩洪涛,也被赵子军激发出不少幽默的灵感,赵子军只要一挂在单杠上一动不动,他就会说:“‘赵一姐’,你挂在那里等人过来剖肚子?”
赵子军心里那个火啊,杜超又时不时地过去骂他几句,那脸上满是不屑,虽然没明说,但赵子军看得出来,杜超这小子肯定看扁自己了。说不定还在骂自己给兄弟几个丢脸,横穿大半个中国,从南方丢人丢到了北方。
赵子军心里窝着火,有一天被杜超数落了后,突然来了邪劲,晚上等所有的人都睡了,就一个人偷偷地溜出去开练。其实他第一天晚上从冲凉房的窗户蹦出去的时候,哨兵就发现了,偷偷地跟到了器械训练场,看这小子在给自己开小灶,也就心照不宣地相安无事。
骆敏在赵子军偷偷加练的第三天晚上就跟了过去,站在角落里盯了好久。第二天中午集合开饭的时候,骆敏点名把赵子军叫到了队伍前面,让他摊开双手,然后叫所有的新兵排队上前去看。
赵子军那双细嫩的手掌上全是血泡,而且层层叠叠明显是旧疤添新疤,又反反复复地破了好多次。可以想像,赵子军是怎样咬着牙,举着血肉模糊的双手一遍又一遍地跳上杠,然后用惊人的毅力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坚持着……
这就是尊严,一个男人的尊严,一个中国军人的尊严!
所有的新兵都被感动了,雷霆想起了昨天早上自己上杠的时候,看到了单杠上有许多血迹还有一块厚厚的皮肉粘在上面,当时即感动又纳闷,这是谁这么卖力啊?三个好朋友都热泪盈眶,他们为自己有这样一个不屈不挠的兄弟而自豪!
骆敏面色凝重,等所有的新兵们“参观”完,他站在队伍前只说了一句话:“同志们,这就是汉子!真正的兵!”
这天饭前,指导员亲自指挥,一群新兵几乎是吼完了一曲《军营男子汉》。
并不是所有的男性都是爷们,也不是所有穿着绿军装的人都能称得上军人。新兵一中队的所有官兵被赵子军感动后的第二天,近在咫尺的新兵二中队传出了一个不和谐的消息,一个同样来自那座南方小城的新兵逃跑了。马啸杨和二中队队长以及支队警务股的人在火车北站抓到了这个迷失了方向、不知道在哪里坐车回家的新兵。
这小子在支队的禁闭室里像个娘们似的,干嚎了三天。因为新兵还没有授衔,也就没有军籍,三天后,天江县武装部副部长和一个参谋垂头丧气地亲自来部队把这位大神请回了家。
江猛越来越佩服杜超,不服不行,杜超就是耐操练。他也尝试着跟上杜超的节拍,因为在四个兄弟中,江猛一直没有哪个方面的素质能压倒任何一个人,而且常常被三个兄弟捉弄。体能训练他早就憋足了劲,没想到还是被杜超压了一头。
江猛这个人很怪,严格来讲,杜超的体力和耐力肯定不会比他强,可是这小子偏科,俯卧撑他一口气可以做两三百个不带喘气的,但最容易的仰卧起坐他连二十个也坚持不下来,做完五十个中间起码要换十口气。引体向上他也是不知疲倦地拉个不停,可杠端臂曲伸却做得龇牙咧嘴才勉勉强强能过关。
三
老实了一段时间的杜超,又开始有点儿飘飘然了。这是个星期天,一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中队早上徒手在二环路上跑了个十公里回来后,骆敏特别强调各班排不准再出小操,让新兵们好好整理一下个人卫生,洗洗衣服和被单,给家里写写信。指导员唐宪政还特意从支队政治处借来了一台录像机和几盘美国的二战大片,新兵们可以自由在俱乐部观看。
新兵一二中队和卫生队的晾衣场都在一起,其实也就是在几个单双杠和杨树上拴上几根背包绳。每到周末都有人洗被单,如果赶上天气不好,没太阳,再加上北风那么一吹,两米长的被单挂在背包绳上就冻成了块,硬得跟铁板似的,晚上收回来还得再狠命地多叠几次贴在暖气片上烘干。
好不容易赶上个艳阳天,各中队都有很多官兵晾衣服和被单的,也就被临时划分了区域。部队晾衣服被子,每个班都会派一个人搬个小马扎守在那里看着,这几乎变成了一种传统。经验告诉那些新兵班长们,这里边也有喜欢顺手牵羊玩调包的好手,特别是那些新的解放鞋和制式衬衫最受这些“高人”们的青睐,一个不小心就被人顺走了,厚道点儿的就直接以物易物,拿个又破又臭的鞋子和衬衫来调换。
杜超和赵子军都是被班长指派下去看场子的,江猛一早洗完了衣服和被单,听说晚上要加餐,就主动蹿到了炊事班去帮厨。雷霆坐在班里补完了一个星期的日记,又分别给家里和杜菲写了封信,然后找刘二牛借了本教材,也搬了张马扎坐到了杜超和赵子军一起。
新兵们永远都睡不饱,吃过午饭,除了几个看衣服的兵外,其他的新兵,几乎全部倒头便睡!
午后的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其他中队和班排的几个新兵都靠在墙角睡着了,江猛灌了一肚子油水,打扫完卫生,也跑了过来。这是兄弟几个一个多月来第一次这样无所顾忌地坐在一起聊天。四个人都觉得有点儿生分了,不像在学校时那样有聊不完的话题。
几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杜超的脑子就转开了,神秘兮兮地站起来四下张望了一下,掏出一张百元大钞亮了亮,小声地说道:“我出钱,谁去买点儿东西过来吃?”
兄弟三个就都盯着江猛,江猛装糊涂。这小子今天起码吃了两斤羊肉外加七八个鸡蛋,这会儿正坐在那里一边剔牙一边打饱嗝,一点食欲都没有。看到几个好朋友又在打他的主意,就低着头不说话。
杜超见江猛不吭声,就说道:“猛哥,自觉一点儿!”
江猛没好气地说:“凭什么让我去啊?不干!”
杜超恨得牙痒痒,可又不能发作,就又调转头来对赵子军说:“一姐,你去吧,你那身材最合适了,目标小,不容易被发现,吱溜一下就过去了!”
赵子军摇摇头:“要是被抓到了,关老子禁闭就完了!”
杜超:“我已经摸清了,队长和指导员他们在睡觉,排长和班长吃过早饭就出了门,肯定是去找老乡了。你去去就来,只要我们不说,谁都不知道!”
赵子军虽然馋得慌,可他胆子小,听杜超一说还是一个劲地直摇头。
杜超气得要命,又不好意思指使雷霆,就闷闷地骂了一句:“你们这帮白眼狼!等会儿我自己去,你们一粒瓜子壳都甭想得到!”
江猛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瓮声瓮气地出着主意:“你们三个都去,一个人拿几样揣在大衣里,不容易被发现,我在这给你们看着!”
赵子军的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好好好,你们要去我就去,关禁闭的时候三个人还可以凑在一块拱猪!”
雷霆一直不说话,他觉得这样不合适,可又不忍心去扫兄弟们的兴。杜超最烦的就是雷霆这一点了,整天装得跟正人君子似的,一副清正廉洁出污泥而不染的样子,其实就是个胆小鬼。杜超起身对赵子军说:“走吧,人太多了目标大,咱们速去速回!”
这俩小子没敢去军人服务社,更没胆子像个别老兵一样翻墙溜出支队大院,他们蹿到了卫生队的后门。那里紧挨着支队家属楼,原来转业的三大队副大队长家住一楼,副大队长的老婆就开了个小卖部,偷偷卖点香烟啤酒和小吃顺便弄了个电话。东西比服务社和外面的小店贵一倍,白天基本上没生意,平常也就关着窗户。不过,他们一天二十四小时营业,只要轻轻地敲下窗户就行了。
那地方有东西卖,杜超也是听炊事班的老兵们无意中说起的。小卖部的老板娘,也就是三大队原副大队长的夫人,是个唐山人,却没有唐山人那么厚道。她知道新兵口袋里都有钱,还没地儿花,就想尽办法费尽口舌忽悠新兵们多买东西,而且还闭着眼睛漫天要价。
杜超花光了那一百块钱,只买回了十根火腿肠、十块面包、五袋牛肉干、五袋果仁和五块比压缩饼干还难吃的巧克力。结完账,唐山女人顺手抓了两颗果冻塞给杜超,那表情像救世主一样,意思是:看看嫂子我多疼爱你们。临走的时候,唐山女人还一个劲地嘱咐:“大兄弟,以后多来啊!”
杜超恨不得掐死这个胖女人,赵子军却一脸讪笑着,千恩万谢地与女人道别。
就这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却惊险重重。先是韩洪涛回了中队,从下面走了一圈,也没吱声就回去了。接着骆敏背着双手又过来走了一圈,还跟江猛和雷霆开了个玩笑,骆敏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床单问他们俩:“这被单是不是我们中队的?”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骆敏摇摇头,笑道:“你们这帮小子过得也太舒服了!晚上还有精力跑马,画了那么大一个地图!”
骆敏走后,雷霆和江猛起身去看,那个床单上果然有好几块精斑没洗干净,而且每一块的面积还不小。
杜超和赵子军回来的时候,骆敏的身影刚刚从中队门口消失。江猛和雷霆吓得两腿发软,幸亏队长和排长没问起杜超和赵子军,否则江猛和雷霆说不定两腿一软就全招了。
告状的是一个陕西兵,名叫庄永航。这小子恨死了杜超,刘二牛出小操的事,他就想去告一状再顺便把与刘二牛“同流合污”的杜超也一并告了,后来想想,这一状告下去,刘二牛肯定得给自己小鞋穿,搞不好下了连队还得挨揍,也就不敢再打这个主意。这下苍天有眼,终于被他逮住了杜超的把柄。
这家伙上厕所的时候,无意中往窗外看了一眼,正好看见杜超和赵子军从怀里往外掏东西,四个人一人一份又全掖到了大衣里。庄永航转身就去找韩洪涛,骆敏正好在跟韩洪涛下棋,庄永航吭哧了半天,咬咬牙就开始报告。
韩洪涛气势汹汹地下了楼,四个兄弟吓得脸色苍白,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在韩洪涛的逼视下,最后都两只手狠命地夹住大衣,慢腾腾地站了起来。
韩洪涛像端了一锅鬼子,一声断吼:“举起双手!”
四个人就都举起了手,先是火腿肠,接着是牛肉干、面包、果仁和巧克力,噼噼叭叭往下掉……
站在二楼窗口的骆敏大声提醒韩洪涛:“让他们给我蹦几下!”
杜超口袋里的最后两颗果冻也滚了出来……
韩洪涛脸都气绿了,歇斯底里地叫道:“目标,后靶场!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停!”
这个星期天的下午,四个兄弟是在靶场上度过的。他们不知道跑了多少圈,反正三个小时连跑带走一直没停过。五点钟刚过,骆敏亲自带队,把一中队整个全拉到了靶场,开跑前他对所有的新兵说:“我想让你们舒服,但你们自己闲不住!那我就陪你们一起练!”
这天晚上,四个兄弟又在楼道里蹲了两个小时,刘二牛亲自盯着。
谁都没有看见庄永航去告状,韩洪涛不会说,骆敏更不会说。但那个星期天过后直到新兵连结束,一班的所有新兵几乎没有一个人主动搭理过庄永航。几年后,庄永航在警校跟同班同学雷霆说起了当年发生的这个事,并且主动向雷霆道歉。雷霆笑着说:“杜超第一次拿枪作瞄准练习的时候,第一个瞄的就是你的脑袋!他还跟我说,有一天持枪练习,你吊着砖头站在他前面,那天,他把你小子打成了蜂窝煤!”
四
如果有人要问新兵连最难忘的事是什么,一百个当过兵的可能会有一百个答案,因为新兵连需要大书特书的事情太多了。但,所有的新兵和曾经的新兵们,一定不会忘记发生在新兵连的两件事情:第一次紧急集合和授衔。
授衔是事先通知过的,但紧急集合却不会有人事先通知。
为了紧急集合,杜超从新兵连的第一天开始就作好了准备。可以说,他是盼星星盼月亮,天天都在盼着紧急集合。因为紧急集合,特别是第一次紧急集合,可以考验一个新兵的综合素质,从心理素质到反应速度再到体能要求。它是一面镜子,好兵、孬兵立马显形。
杜公子有把握在紧急集合的时候一鸣惊人,因为他掌握了一手绝活,边跑边缠背包的绝活。这手绝活是他早几年缠着军分区的一个参谋学来的,那个从某精锐部队侦察大队负伤后转调军分区担任参谋的上尉同志告诉杜超,在他们侦察大队,速度快的老兵边跑边缠,基本上一分钟内就可以按标准将背包缠好上肩,五十公里急行军,背包不带半点松动的。
得了真传的杜超,起码练习了不下百次,这手绝活早已经练得出神入化。他曾经精准地作过计算,自己五十秒种左右就可以搞定。也就是说,自己的速度已经完全有资格与侦察连的优等兵抗衡了。所以,杜公子才迫不及待地想展示自己的这手绝活。
授衔的前夜,兄弟四个无一例外的全部失眠,而失眠的远不止他们四个人,因为中士刘二牛同志也在**辗转反侧。按道理,他不应该像新兵们这样激动,可事实上,刘二牛比任何一个新兵都激动。只有他自己清楚,这一个多月来,为证明自己的价值,付出了多少努力,对这个班倾注了多少心血。教学相长,这一个月的磨砺,也让他得到了很大的提升。这么多次的大小会操,兄弟们给足了自己面子,为中队、为班排几乎扛回了所有的大小红旗,这都是对自己的汗水、自己的付出的回报。
不经历就不知道带兵有多辛苦,不知道有多少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刘二牛深深地体会到,作为一个带兵人的职责所在。骆敏和指导员唐宪政不止一次地暗示过刘二牛,只要他继续这种势头,新兵一中队、甚至新兵大队的优秀班长肯定跑不了。回到老连队担任班长,再顺理成章地转志愿兵,都变得越来越现实,仿佛触手可及。明天,自己的兄弟们就要骄傲地戴上领花和肩章,接受首长们的检阅,成长为一名真正的人民子弟兵了。万事涌上心头,刘二牛同志的心情如何能平静得了?
刘二牛睡不着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早几天韩洪涛就悄悄地提醒过他,这几天会拉紧急集合奔袭十公里,而且是大队统一组织,三个中队同一时间吹哨。刘二牛预感到肯定会发生在今晚,为了保持新兵们的体力,晚上刘二牛破天荒地没再安排给新兵开小灶。鬼灵精怪的杜超觉得有点不对劲,就问刘二牛,刘二牛说:“明天就授衔了,今天晚上犒劳一下你们,明天都给我精神点儿!”
其实,刘二牛是很想提醒一下兄弟们的,后来想想,这样干多少有点卑鄙,也没什么意思。兄弟们到底是骡子是马,拉出去遛遛才知道,早点提醒了,就是全班在大队反应最快,那成绩也是虚的,以刘二牛的个性,他干不出来。
可惜,不是所有的人都有刘二牛那么牛,二班长张震生就是个典型。张震生是唐山人,因为出生的时候正赶上大地震,母亲怀着他在瓦砾下被埋了三十多个小时后才被解放军用手扒出来的。出生后,母亲给他起了个“震生”的名字。
失去父亲的张震生在党的关怀和母亲含辛茹苦的培育下,从小学到高中,年年成绩都是全年级第一,可这小子从小就铁了心要当兵,高中毕业放弃了高考,就等着来当兵。指导员唐宪政曾经把他当作典型来教育新兵们:“二班长投笔从戎,当年清华和北大随他挑的,可是他一腔热血寄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