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一个字开始,她仿佛和作者心心相印,她能清楚地体会到作者在青春期蜕变时的阵痛,与老师暧昧时的迷乱心情,这种异样的交心让她如痴如醉,有时在梦中她亦会惊醒,仿佛自己化身为那个“一朵小白莲”,所有种种,都是她的亲身经历。
故事在发展到老师彻底失联后戛然而止,最后的更新日期是在2015年7月。看不到结尾让林碧珊懊恼了很久,她甚至有时会故意放任自己的思绪,假设自己就是“一朵小白莲”,想象她会在哪里?她会做些什么?
“后来,我临近毕业,夏英明被指派为我的论文指导老师。就在那一天,我和他单独留在中文系办公室,我看着他一步步向我走来,突然,我好像就是小白莲,那种感同身受般的惊诧和害怕,就像是黑暗来袭,猛地将我从头到脚吞没。”
林碧珊抚着心口,这是她头一次对着别人讲述当年的经过:“等我恢复自主意识的时候,我已经跑出办公室,大喊大叫,引来了很多师生。”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唐加源,唯恐从他的脸上看到嘲讽和鄙夷,结果却发现他的眼睛里充满着同情和怜惜,甚至还有一点儿自责?
唐加源缓缓伸手,轻轻抚过她的脸庞,低声说道:“真可怜呀……”
林碧珊问道:“谁可怜?是我?是小白莲,还是被我‘诬陷’的夏英明?”
唐加源凝视她许久,问道:“不过,你为什么认定夏英明就是小说里的老师呢?是有特征吗?”
“我初次和他见面,就有点感觉。不过……”林碧珊微微低下头:“真正让我确认的就是那一天,周围的环境、办公室的摆设和小说里的一模一样,我……一时分辨不出是现实还是想象。”
一滴眼泪落进她面前的红茶杯里,她掩饰似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可能是茶水已冷,抑或是眼泪增添了苦味,本来温醇的红茶变得难以入口。
“所以在你看来,小白莲写的都是真事?而那个伤害小白莲的老师就是夏英明?”
“是。事后我简单地调查过,夏英明在大学助教期间,的确曾担任某个补习中心的作文指导老师,后来他正式成为星云大学中文系讲师,这才停止兼职。”
“原来如此。”唐加源陷入沉思,略显魂不守舍,举杯想要喝掉玻璃杯里的果汁,却一仰脖,错手将剩下的少许果汁尽数倒在身后的椅背上,所幸他的坐的位子倚靠墙壁,没有殃及其他食客。
他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用纸巾擦拭被弄脏的椅子,忙不迭地向赶来的服务生道歉。
林碧珊冷眼旁观,这是唐加源第二次向她提起《痛苦乐园》,不同于普通的好奇,倒更像是在向她求证故事内容的“真实性”。
他究竟是关心这本书,还是关心我,或者说是在关心“一朵小白莲”?
在驶往林碧珊住处的路上,唐加源一句话都没有和她说,非常专心地开车,以往温和的他,表情异常严肃,刚刚劝解林碧珊不要总是皱着眉头,现在唐加源倒是双眉紧蹙。
汽车在公寓楼下缓缓停住,唐加源突然说道:“或许,你现在应该重温这本书试试,说不定会有其他的收获。”
林碧珊愕然道:“何以见得?夏英明都死了,我再看一遍这个小说有意义吗?”
她心中一动,想到在12月19日,也就是夏英明死前一晚,有网友在停更多年的《痛苦乐园》底下的留言:
“小白莲不会白白牺牲!”
牺牲?小白莲的牺牲可以说是失去了清白、失去了初恋,但是简单地从字面上理解,却更为恐怖。
“难道你的意思是,作者已经死去了?”
唐加源漠然道:“我不知道,所以我建议你可以重温一次。现在你比以前更为成熟,或许得到的感知会有所不同。”
林碧珊淡淡道:“那你是想要我先看这本书呢,还是杨管家的日记?”
“这个随便你。”
唐加源突如其来的冷漠让她有些无所适从,他在杂志社对她关心备至,甚至专程赶来当她的时间证人为她开脱,而现在的态度很不耐烦,像是在催促她赶快下车。
林碧珊赌气地下车,狠狠关上车门。
她走进大楼,陈旧的楼道非常昏暗,她的心情瞬间又低落到谷底。走上6楼,她莫名地走到楼梯口的窗户向下张望,出乎她意料的是,唐加源并未离开,那辆车仍旧停留在远地,他双手捂着自己的脸,肩膀微微**,像是在哭。
林碧珊十分诧异,在未搞清楚状况的情形下,她不愿去施舍廉价的同情心。
他为什么这么伤心?是为了那本书吗?或许他也有那种“通感”的能力,也能像我这样感受到作者的痛苦吗?不不不,如果是这样,他何必来找我呢,自己去调查唐家人失踪之谜就好了。
一定还有,其他的秘密。
她这样想着,慢慢踱到了602室门前,她看见有个漂亮的女子坐在她家房门口,身下垫着一只硕大的行李箱。
“碧珊……”
她脸色微微一沉:“你来干嘛?我不想见到你!”
黎璃讨好地笑道:“碧珊,你没事就好了。是我不好,我和张遥闹分手,结果却连累了你。不过我通知唐先生来救你,看这情形,他赶上了是吧?”
林碧珊自顾自掏出钥匙开门,冷笑道:“怎么?你想向我邀功施恩吗?不好意思,我不需要!”
黎璃硬是从她打开的房门挤了进去,手里提着的行李箱太沉,还险些摔倒。
“你到底什么意思?”
林碧珊双手叉腰,手还按在房门的把手上,随时随地都要赶她出去。
黎璃放下行李箱,颓然说道:“碧珊,我们全家都对不起你,但是请你不要误会,我和你做朋友是因为我喜欢你,并不是出于同情和补偿的心理。”
“说完你可以走了。”
“不!”黎璃拉着她,可怜兮兮地说道:“不要赶我走,我……我和母亲闹翻了,已经无处可去了。”
林碧珊愕然道:“为什么?”
黎璃在沙发上坐下,发了一会呆,幽幽地说道:“说来你可能不信,我怀疑……我怀疑她不是我的母亲!”
璃儿:
今天天气绝佳,阳光温暖而和煦,透过窗户,我可以看见不远处随风而动的杨柳,以及波光粼粼的湖面。
这间公寓的采光极佳,朝向更好,对面公园景致一览无遗。音响里流淌着我最喜欢的音乐,国权坐在一旁看书,偶尔他会抬起头,我们四目相对,虽然没有说话,却心心相印。
好幸福!真的,此时此刻,幸福的喜悦如同一汪泉水,抑制不住从我的心中满出来,我好想告诉天下所有的人,我好幸福!我好幸福!
当然,我第一个想要告诉的人,就是你。
我们紧紧牵系在一起,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你的心跳。其实不用我说,你应该就能和我一起感受到幸福吧,虽然等到你能看懂这封信,至少要在七八年之后吧。
原谅我擅自为你取名为“璃”,不仅是你姓黎,更因为我和国权初识之时,他赠给我的两句诗:“水似晴天天似水,两重星点碧琉璃。”
我真想现在就告诉你,我和国权如何相识、相知、相爱,我们一起经历过美好、也经受得住风雨,现在迎来了属于我们三个人的彩虹。我们会在这间不大却很温馨的屋子里,渡过每一个幸福快乐的日子,我都快等不及了!
写到这里,不过短短几百字,我却已经在窗前坐了很久很久,心潮起伏。日头渐渐偏西,阳光不再温暖如昔,国权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他逐渐被傍晚的阴影所吞噬,我有点看不清楚他的样子。
更为可怕的是,随着BB的声音的响起,那种沸腾到定点的幸福感觉也在一点点消失,最终在国权起身的时候化为乌有。
我哭着哀求他能不能不要去见那个女人,她不是好人,她用尽心机、假装可怜,目的就是为了拆散我们。可是国权不听,他被那女人的柔情蜜意所迷惑,我能感到他的心离我越来越远。
璃儿,或许只有你,是真正陪伴在我身边。
国权走了,日头西沉,还没有完全装修好的屋子里暗沉沉一片。我感到身上很冷,心中更是寒冷如冰。
不,我还是要振作,我还有你,我不能让你受到我情绪上的伤害。璃儿,给我一点勇气!
不足一千字的信,并没有署名。
黎璃原籍并非本市,她出生于距离本市大约90多公里的苏山市,那是邻省仅次于省会的第二大城市,以园林景观而久负盛名,基本是以旅游业为主的城市。在她大约三岁左右的时候,父亲黎国权英年早逝,母亲季芹便带着她远离伤心之地,来到了申江市依靠兄长。
黎家曾经也是望族,衰落后大部分亲戚都旅居海外,黎国权父母同样早逝,因此可以说在国内黎家再无亲属,季芹与黎璃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当时黎国权在苏山市留有一间两居室,季芹不愿奔波,便全权委托给房屋中介,以黎璃的名义长期出租。
几天前,黎璃收到一份包裹,上面写着“房东黎小姐收”,拆开一看原来是一只木质盒子,里面有六封未曾封口的信函,信纸泛黄,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了。
包裹附有一张便签,原来这是房客周先生寄来的,不久之前公寓客厅的护墙板损坏,周先生意外发现其中居然有个小小的隔层,隔层中便是这个陈旧的木盒。由于周先生次日便要飞往外地出差,他便将木盒交给中介代为转交屋主。
六封信的信封上没有具体的收件人,唯一的标识是具体的日期,从1995年4月9日到1998年7月3日,而看到这个日期,黎璃心里一紧。
因为1998年7月4日,就是黎国权去世的日子。
打开第一封信,她见到称呼,才发现原来这封信就是写给自己。只是彼时是1995年4月9日,她还有两个多月才出生。
这封信其实很短,可是她却能清楚地感受到写信人的心情变化,从喜悦、幸福、平静逐渐变为惶恐、不安和痛苦。那种刻骨的怨恨仿佛透过纸张,从她的手指传递到她的心中。
信中称呼丈夫为“国权”,那么写信人是母亲季芹无疑。
入夜,黎璃觉得口渴,她悄悄来到厨房,从冰箱里取了一瓶矿泉水。路过父母的卧室时,她看到门缝里透出的灯光,听见细微的说话声。
今年季芹四十六岁,容貌依旧年轻,倒像是她的大姐姐一般。她对黎国权印象不深,只记得他是个相当温和的男人,工作非常忙碌。在遇到林有恩之前,季芹向她谈及黎国权,言谈神情,满满都是怀恋,眉目之间都是失去爱人的哀愁。
因此,黎璃深信父母情深意笃。
那么这一封信,又是什么意思呢?
从信中的内容来看,似乎黎国权在外边有个温柔可爱的小女人,他深受女人的迷惑,一旦得逢召唤,即使身边妻子身怀六甲苦苦哀求,他还是毅然决然弃她而去。
爸爸,这么会是这样的人呢?
黎璃感到心中美好的亲父形象轰然倒塌,她有刹那的冲动想要推开房门,询问母亲真相,这时她听见屋内季芹一声轻笑,顿时收住了动作。
至少现在的母亲,是幸福的。
她当时并不知林有恩并无生育能力,一直以为是她们母女夺走了林碧珊的父爱,对好友深怀愧疚。但是从另一方面,她又庆幸是林有恩给了母亲温暖的避风港,与其说林有恩这个继父无比称职,不如说他爱屋及乌。
若不是深爱这个女人,又何必照顾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儿,真当男人博爱么?
想到这里,黎璃蹑手蹑脚返回卧室,打开了第二封信。
日期是1995年4月27日,那时黎璃仍旧还在母亲的肚子里。
璃儿:
你好吗?今天你在妈妈肚子里很乖呢,妈妈能清晰地感受到你的心跳,你还顽皮地踢妈妈的肚子,似乎我能摸到你的小脚脚,你一定是个漂亮的女孩儿吧?
我真是厚脸皮,这样说就像是变着法儿夸自己似的。
能和你心灵相通,我那压抑的心情稍稍能得到缓解。
今天妈妈很不高兴,因为妈妈丢失了一样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在我的心中,这样东西的珍贵程度仅次于你和国权。是的,它简直比我的生命更为重要。
那是一枚祖母绿戒指,非常简约的镶嵌款式,但是价值不菲。那是国权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婆婆留下给我的,那是黎家长媳的象征。你知道吗,黎家原本是苏山市的名门望族,清末民初以建筑见长,后来家道中落,依靠典当家产为生。
但是即使在最艰苦的时候,这枚祖母绿戒指仍旧得到保存,只要有这枚戒指存在,黎家精神便是永存。
我还记得国权向我求婚的时候,他说他的父母早亡,亲戚大多居住在海外,他等于是孑然一身。独自奋斗至今,他依旧身无长物,唯有这套事务所分配给他的两居室和这枚祖母绿戒指。
他愿意将一切都奉献给我。
你知道我是多么高兴吗?我爱国权,爱到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但在他向我求婚之前,我并不能确定他是不是爱我,当我看到这枚祖母绿戒指的时候,我确定了,我的心被这颗宝石填的很满很满,即使没有婚纱没有婚礼,只是静悄悄地领了一个结婚证,我仍旧充满喜悦与期冀。
可是现在,我找不到戒指了。
到底去了哪里呢?我之前几乎每天都戴着它,最近身体水肿,手指发涨,便将戒指锁进了衣橱里的抽屉。今天我自觉有些消肿,想着试戴戒指,却发现戒指连带着绒布袋都不见了。
我拼命地想,都想不起是否放在了别处。
刚才国权回到家,看着我翻箱倒柜,他问我在找什么,我又怎敢告诉他?
我正在拼命挽回他逐渐远离我的那颗真心,我又怎能让他知道,我竟如此不小心,竟能丢失黎家长媳的象征!
到底去了哪里呢?唉,我的头好痛。
说起祖母绿戒指,黎璃印象深刻。在季芹再婚之前,她日夜戴着这枚戒指,有一次不知什么原因引起手指水肿,戒指卡在肉里无法取出,医生建议将指环截断,否则时间久了会伤害手指。
可是季芹坚决不许,她悲怆地表示,宁可截肢也不能弄坏戒指,那是黎国权给她的唯一信物,戴着这枚戒指,就好像丈夫从未离开。黎璃记得她当时意志之坚决,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乍舌。
幸亏经过医生用药之后,季芹的手指消肿,顺利取出戒指,否则可能她真的会选择截肢。
只是在与林有恩成婚之后,季芹不再佩戴这枚戒指,大概是林有恩的真情再次填满了她的内心。
从这封信的内容来看,黎国权的外遇危机并未解除,季芹又遗失了那枚作为长媳象征的戒指,正值心急如焚。
不过最后季芹到底还是找到了这枚戒指,盒子里还有四封信,黎璃很想看看之后父母是如何重归于好,是父亲迷途知返还是外遇知难而退,可是前一晚她熬夜审稿,几乎一个晚上没有睡觉,实在是坚持不住,终于满怀着疑惑沉沉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