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黎璃睡得很沉,梦中仿佛又见到了亲生父亲。除了照片之外,她脑海中父亲的长相十分模糊,这次在梦中亦复如是。但是她却能清晰地看到季芹悲伤欲绝的脸,她梦见父亲决绝而去,季芹哭得肝肠寸断。
醒来后,她独自坐在床边良久,直到外面传来林有恩的敲门声,催促她再不起**班必定迟到。
林有恩是个宠妻狂魔,不仅在经济上一力承担,就连家务也不愿季芹操劳。除了固定的钟点工之外,他每日早起为季芹烹制爱心早餐,一周很少重样。
今天是日式沙拉面包搭配章鱼香肠,还有一杯香浓的牛奶咖啡。
季芹已经坐在餐桌前,她妆容精致,身穿深紫色套装,看样子待会准备出门。她没有吃主食,而是端起咖啡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正因为林有恩,她从一个百货公司营业员,升级为外企高管夫人,平时这些管理层们夫人的聚会不断。
趁着林有恩去衣帽间换西装,黎璃忽然问道:“妈……那枚祖母绿戒指,最近好像不见你佩戴。”
季芹一愣,随后放下咖啡杯,黎璃注意到此时她左手无名指上佩戴的是一枚丘比特切工的钻戒,大概是一克拉左右,虽然不算很大,但是成色极好,非常耀眼。
“是啊,我放在保险柜里了。”
黎璃试探着说道:“我还记得之前那次卡住手指,你怎样都不愿意截断戒指呢!”
季芹淡淡一笑:“那当然,对我而言,那枚祖母绿戒指非常重要。即使以后有再多珠宝,也永远比不上这一枚。”
“以前没有保险柜的时候,要是不方便佩戴,你怎么收藏啊?会不会随便一放就忘记了。”
季芹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妈妈在你眼里这么没记性吗?从你爸爸送给我那天开始,我可是都很小心保管的呢!就算没有保险柜,我也会好好收着,怎么可能忘记呢。”
听到这番话,黎璃心中微微一动,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并不奇怪。当初母亲遭遇第三者危机,又正逢怀有身孕,精神状态一定不佳,可能她朋友不多,也不方便向他人倾诉,就写在不会寄出的信中。
如今季芹婚姻美满,大概早就将所有不愉快的往事都忘记了吧!就算未曾忘记,也不会想到当初藏在隔层中的那封信会出现在黎璃的手中。
今天出版社并不忙碌,黎璃之前的熬夜总算没有白费,下午两点不到她就做完了手头所有工作,泡上一杯红茶,打开第三封信。
时间是1995年5月10日,距离黎璃出生差不多还有一个月。
璃儿:
昨天傍晚五点半的时候,已经离家一周的国权终于提着行李回家了。他说他感到肚子很饿,想要吃一碗我亲手下的面条,还指定一定要放涮羊肉和大葱。
是不是很好笑,明明一个纯种的江南人,却爱吃涮羊肉和大葱。
我们的爱好相反,他长相秀气,工作细致,但在生活上是个粗线条的男人。他爱吃粗犷的食物,最好大鱼大肉、大葱大蒜,味道越是浓烈越好。我则不然,工作上我能力有限,幸亏外表文静,掩饰了我其实内向木讷的一面。
我知道我们不算般配,他在外受到**并不稀奇,我只能竭尽全力,用所有的柔情蜜意挽回他的心。而他,也终于回家了。
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当他踏进门槛的那一瞬间起,我深深意识到,我自觉受到的所有委屈,都得到了应有的回报!只要他能回头,只要我们一家三口能在一起,任何委屈我都愿意承受!其他无所谓,真的无所谓!
国权吃着热气腾腾的面条,突然抚摸着我的肚子,垂下眼泪来。他向我道歉,他向你道歉,他承诺将永远爱护我们!
要是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那该多好啊!
临睡前,国权亲手煮了一碗红枣汤,说是知道我孕期一直睡的不好,红枣则有安神之效。我觉得这碗红枣汤里有股难闻的药气,他说添加了黄芪和当归,都是补气安神的补品。
我很少吃中药,主要是怕苦,但这是国权的一番心意,所以我强忍着酸苦一饮而尽。
到了下半夜,我突然感到腹痛如绞,但是身边的国权好睡正酣。我不忍叫醒他,于是一忍再忍,直到双腿之间不断有热流涌出,我痛得几乎晕厥!
天!璃儿!我失去了你!我失去了你!我的璃儿,我苦命的璃儿啊!
“砰”地一声,黎璃失手将红茶杯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引来同事们的瞩目,热水溅在她的小腿上都浑然不觉。
“璃儿”死了?那“我”是谁?
黎璃站在一堆陶瓷碎片之前失魂落魄,一个同事还当她是打碎了公司里的茶杯而紧张,赶紧招呼了保洁员打扫,还安慰了她几句。
对方说了些什么,黎璃完全没有听见,只是保持着傻愣愣地姿势。她所受到的冲击太大,脑海中一片空白,一颗心就像是浸没在冷水之中。
“黎璃,你是很冷吗?需要去会客室休息一下吗?”一位同事好心地问道。
此时黎璃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双手紧握拳头,身子在微微颤抖,稍稍转头就能看到窗户上倒映着的她的脸,双眼失神、惨白如纸。
“璃儿”死了!“璃儿”死了!
黎璃的脑海里反反复复重复着这个年头,既然“璃儿”死了,那么她又是谁?黎璃出生在6月,按照这个日期来看,也绝对不可能是季芹之后再怀孕生的她。这说明写信人不是季芹,那么会是谁?她又为什么称呼黎国权为“丈夫”?
最让黎璃感到惶恐的是,信中明确说明,这个女人是在喝了一碗丈夫亲手煮的补汤后流产,是黎国权刻意弄死了“璃儿”!
信中所述完全与黎璃的认知相反,在季芹口中,黎国权是个善良、温顺、随和的老实人,与世无争,永远将家庭放在首位。而信中的那个“国权”,不仅有外遇,还手段残忍,根本没有人性!
她下意识地想要去摸第四封信,可是手伸进包里却顿住了。她感到害怕,她没有勇气打开,因为她的心中想到了一个让她无法接受也不敢接受的可能性。
季芹就是那个外遇。
她回想起第一封信里对那个外遇的形容:她不是好人,她用尽心机、假装可怜,目的就是为了拆散我们。
的确,季芹虽然不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但有一双楚楚可怜的小鹿眼,仿佛随时随地都会滴出水来。林有恩就说过,当他第一次与季芹四目相对的时候,那颗心立即就不属于自己了,全身就像是浸在温水之中般舒适,情不自禁想要为她付出。
于是,林有恩就扔掉了林碧珊。
二十三年前,季芹拆散了黎国权与前妻;十一年前,她又再次拆散了林有恩的家庭,让林碧珊从此失去家庭温暖。
已经是下班时分,同事们走了一大半,办公室里冷冷清清。黎璃忽然就能体会到林碧珊的无助与孤寂,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她的母亲。
潸然泪下,她缓缓取出第四封信。
日期是1995年6月9日,还有十天,她就出生了。
璃儿:
我昨晚梦见了你。你是一个好可爱好可爱的女孩儿啊,圆圆的眼睛、小巧的鼻子,粉嘟嘟的嘴唇。你乖乖地窝在我的怀里,软绵绵的就像一只小兔子。我抱着你,倚靠在国权身边,满心都是欢喜。
可是就在一瞬间,你变了,你化成了一团黑红相间的烂肉,散发着血腥气。我眼看着你一点一滴从我的手指间缓缓滑落,我哭喊着无力挽回。这时,我身边一冷,国权消失了,我只看到了他的背影,他和那个女人相依相偎,携伴而去。
那天之后,我哭着在医院里醒来,浓厚的消毒药水味道让我喘不过气。
护士用毫无感情的语调告诉我,我是因为误服了大量米非司酮导致流产。她看着我的眼神是如此轻蔑,仿佛认定我是个不负责任的母亲。
天哪,我连这是一种什么药都不知道,平时小心谨慎唯恐伤害到你,怎么会服用这种可怕的东西呢?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那一碗汤,你父亲端给我的一碗汤。
唉!璃儿啊璃儿,你的母亲是个没用的女人,她不能保护你、更不能保护自己。
昨天白天,我跟着国权办理了离婚。
他说那个女人即将临盆,他不能让她成为一个可怜的单亲妈妈。而我,我向来比较坚强,所以离开我没有太大关系。他还恩准我继续在我们的婚房里暂住,直到我从小产中恢复。
我不是没有质问过他,为什么他对那个女人可以如此温柔,待我却如此绝情?就连我们爱情的结晶,都可以毫无顾忌地牺牲?
他当场暴怒,差点当着民政局职员的面揍我,他说我自己没有能力照顾自己的小孩,倒是将流产怪罪在他的头上。
懦弱如我,自然是无话可说。
但我没有继续在原来的公寓里居住,这里有太多太多的美好回忆,我担心多呆一天,我就会沉溺在过往中无法自拔,到了真正要走的那一天,我会难以承受。
走啦,我走啦,我还有工作嘛,租个小小的屋子,我还能继续生活。唯一的遗憾是失去了你,我的璃儿。
看完这篇,黎璃泪流满面。
到这里,她基本可以确定,正是季芹夺走了这个可怜女人的丈夫,黎国权为了和季芹结婚,抛妻弃女,这种行为,与十多年之后的林有恩多么相似。
黎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她魂不守舍,满脑子都是前不久林碧珊痛斥他们时的怨愤,多年来的幸福生活竟是建立在那么多人的痛苦之上,这让她感到无比愧疚,她冲动地拨打林碧珊的电话想要道歉,却发现自己早就被她列入黑名单。
心情沉重地走进客厅,季芹正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乍一听还当作是二十岁的女孩子。
“好啦,饶了你啦。”
季芹与林有恩肩并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大概是林有恩说了什么,惹来妻子娇嗔,两人结婚十余载,但是打情骂俏一点都不亚于新婚夫妇。
如今看在黎璃眼里,她觉得分外刺眼。
“阿璃回来啦?”林有恩笑道:“晚饭吃了吗?没吃的话爸爸煮面还是下水饺馄饨?不想吃的话,冰箱里有‘纯白宝石’,你上次说这种白草莓很好吃,我今天路过进口超市就买了一些。”
黎璃漠然地走到他们面前,身体挡住了电视屏幕,淡淡地说道:“碧珊将我拉入黑名单了。”
林有恩“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说道:“她性格有缺陷,比较小气。”
黎璃紧紧盯着他,然后视线再从林有恩的脸上转向季芹,她是个开朗乐观的女孩,脸上从未出现过这种阴沉的神情。这让林有恩有点警觉,他坐正了姿态,严肃地问道:“她和你说过什么?”
“她?她都已经将我拉黑,能和我说点什么?”黎璃嗤笑道:“话说你们在追求幸福的时候,怎么能一点都不顾他人的感受,这种毫无底线的行为,你们是怎么办到的?”
“阿璃,我不准你这样说。”林有恩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妻子,郑重其事地说道:“你可以责备我,但是不可以责备你的母亲。她是多么爱你,你可知一个单亲妈妈有多么辛苦?她在遇到我之前是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我只是给了她一点点小小的关怀,她却给了我所有的幸福与快乐!”
“那么碧珊呢?”
林有恩挥了挥手,似想要赶走这个他不愿意听到的名字:“她根本不是我的亲生孩子,她只是那个女人与姘夫生下的孽种,那个女人欺骗了我,我为什么要为她牵挂?”
“你对她一点点感情都没有吗?”
大概是黎璃实在是神情异常,林有恩吸了一口气,说道:“我……我以为那个女人会照顾她……但是你知道吗?当我发现自己无法生育的时候,我对她所有的感情都消失了,所剩下的只有厌恶。”
黎璃不再和他说话,提着包向着自己的卧室走去,身后传来季芹轻轻柔柔的声音:“阿璃,你今天是怎么一回事?上班不快乐吗?不快乐的话不如就辞职回家吧!爸爸妈妈养得起你呢!”
黎璃猛然回头,季芹正睁大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女儿,她的表情是这样的无辜,微微抿起的嘴唇带着一点儿委屈,仿佛在嗔怪女儿乱发脾气。
“妈妈,你以为我是因为工作上有不顺心吗?”
“不然呢?”季芹蹙眉道:“还有什么呢?爸爸对你视若己出,妈妈也一直很爱你,难道这不足够吗?”
是啊,她明明是如此幸福。可是现在的她,又为何感到如此痛苦呢?
还剩下最后两封信,那个女人最后去了哪里?她拧亮台灯,打开倒数第二封信,日期是在一年之后,即1996年8月11日,黎璃刚满一周岁。
璃儿:
或许此时你早就轮回转世,但请可怜一个放不下思念的母亲,容许我依旧这样称呼你。一年多以来,我远离伤心之地,来到了繁华的申江市。我从事着薪水低廉的工作,边做事边进修,想用充实的生活填满我那颗空洞的心。
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仰望窗外灯光如昼,这才发觉都市的繁华实在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说的就是我。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轻轻抚摸肚子,假装你还在。
就在前几天,我刚刚下班,想去附近的饮食店随便吃点馄饨,却在即将穿过马路的时候,赫然看见国权就在路口。
他的身边站着那个女人,多么漂亮可爱的女人,她有一双小鹿般水汪汪的眼睛,隔着马路我都能感受到她温柔的眼波。女人的怀里抱着一个小婴儿,国权笑望着她,满脸宠溺。
我就这样直愣愣地看着他们,早就忘记对面红绿灯转换,一辆刚刚启动的公交车在我面前紧急制动,一车子的乘客东歪西倒,司机探出车窗对着我破口大骂。
想死滚远点!
这句话警醒了我,是啊,就算我想死,怎么能就这样算了呢?我没有犯下任何错,偏偏要我承担这样残酷的后果,我不服气!我不甘心!我失去了家庭、失去了孩子,凭什么是我远走他乡避开他们?
我径直向着国权走了过去,他用惊讶又警惕的眼神看着我,告诫我不要在街头闹事,不要像个泼妇一样伤害到他的妻儿。
哈哈哈哈,妻儿!他真说得出口!我就这样对着他哈哈大笑,看着他一点点变了脸色、看着那个女人躲在他的身后簌簌发抖。
有趣吧,我什么事都没有做,他们就开始发抖。
我没有多说话,捏了捏小婴儿的脸之后就转身离去。心中主意已定,明天我就辞职回到苏山市,我不能让他们好过,我所有的不幸都要报复在他们的身上!
璃儿,你原谅我,我既怯弱胆小又心胸狭窄,之前无力反抗、之后又无法释怀。原谅妈妈,请一定要原谅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