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璃深深吸了一口气,还剩下最后一封信,时间也跨越了两年,到了1998年7月3日。
看到这个日期,黎璃不由感到有点紧张,就是在这封信之后的一天,黎国权因心脏衰竭而猝死,但是具体情况,季芹总是语焉不详。等到她嫁给林有恩之后,更是绝口不提。
黎国权的死同这个女人有关系吗?黎璃怀着忐忑的心情,正想拆开最后一封信的时候,外面传来季芹轻柔的声音:
“阿璃,睡觉了吗?妈妈能进来吗?”
黎璃急忙将拆开的信又塞回信封,顺手藏在枕头底下,说道:“我还没睡。”
季芹推门而入,她穿着粉紫色睡裙,真丝面料如流水般贴合她的身体,曲线分明,长长的波浪卷发慵懒地堆在肩头,昏黄的灯光照射在她的脸上,更显得双眼朦胧。她哪里像是四十六岁的中年妇女,活活是一个气质娇憨的大姐姐。
相较之下,黎璃虽然容貌也不错,却太过清雅,不免给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感,倒似是妈妈更具有异性吸引力。
季芹在她床边坐下,顺手捋了捋长发,这个姿态很优美,可是此时看在黎璃的眼里,有点扎眼。
“阿璃,那个叫林碧珊的同学,和你很要好吗?”
黎璃点点头:“没错,我们本来是初中同班同学,这点你知道。后来好巧不巧,大学里又是一个专业还分配到了同一个寝室。我们很合得来,可以说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季芹笑了笑:“也就是说,你早就知道她和爸爸之间的关系了,对吗?”
“没错。”
季芹轻轻握住黎璃的手,柔声说道:“乖孩子,听妈妈的话,为了我们这个家,以后不要和她来往了好吗?”
黎璃一愣,猛然抽回了自己的手:“为什么?”
“你也看到了,林碧珊会让爸爸尴尬,她又是那么仇视我们,你还能和她做朋友吗?爸爸也说了,这个女孩子很小气,心胸狭窄,万一她对你不利作为报复怎么办?”
“碧珊不是这样的人。”
“是吗?”季芹叹了口气:“你刚才在客厅里说,她都把你拉黑了。”
“她还在气头上,发生这种事并不稀奇。”
“好孩子,你就是太善良了。”季芹伸手抚摸着她的后脑,柔声说道:“我知道,你对林碧珊是愧疚,没错,爸爸可能当时太冲动了,但是你也要知道,林碧珊并不是爸爸的亲生女儿,她很有可能是爸爸前妻和外人生的孩子,爸爸这种反应,你应该理解爸爸。”
黎璃盯着她看了良久:“可是你认识爸爸的时候,他还有婚姻有家庭啊,你就这样抢走别人的丈夫,一点儿愧疚都没有吗?”
季芹又是幽幽一声叹息,垂头说道:“国权死后,妈妈一个人带大你很辛苦。并不是没有人喜欢妈妈,但是妈妈觉得,如果要再婚,一定要给你极好的经济条件。至于当时爸爸是不是在婚姻状态,只能说妈妈并没有主动。唉,一切都是命,万般不由人。”
“说到底,你还是看中了爸爸的经济实力。”
“这是爸爸疼爱妈妈的表现啊。”
黎璃忽然对季芹无比失望,如果说之前她认为季芹与林有恩之间确有真挚的感情,两人相见恨晚,人间离合本就变化莫测,两人结合之后,林有恩对待她们母女一心一意,种种深情,也教黎璃甚为感动。
与林碧珊重逢之后,起初她的确是抱着深深的歉意,相处之后,两人竟是异常融洽,在中文系办公室事件发生之前,林碧珊成绩又好社交也佳,在学校中很受欢迎,似乎父母离异并没有给她带来太大的冲击,这也让黎璃放下心中的压力,开始平等的交往。
然而,林碧珊撞破她的家庭秘密之后,那番痛不欲生的痛诉,再次让黎璃于心难安,她开始重新审视父母之间的这段关系,而这六封信,更是让黎璃心态转变的催化剂。
“妈,我很累了。”
“好。那妈妈也会去休息了哦,你要好好想想爸爸的好,林碧珊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外人,你性格那么开朗,没了这个朋友还会有那个朋友呀,对不对?”季芹起身上前想要亲一亲女儿的额头,这是母女俩睡前常有的亲昵动作,结果这一次,黎璃扭头避开了。
母亲离开后,房间里还弥漫着她留下的香水味。父母非常恩爱,有时林有恩出差还会带一条季芹用过的随身物品。曾经黎璃报以羡慕和祝福,而如今她心中唯有觉得厌恶。
心中烦躁不安,她穿过客厅想要拿一杯冰水。结果在父母的卧室门前听见林有恩的声音:“你和阿璃谈过了吗?”
“嗯。她是大人了,应该会懂得父母的苦心。”季芹的声音永远柔情似水:“你也别放在心上,你对我们的好,我们都明白。何况林碧珊并非你亲生,说到底你也不用负责。”
黎璃心中的焦躁突然到达了顶点,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回到卧室整理了一个旅行箱,带上那只装信的木盒就离开了家。她走的很小心,不过也可能父母正在说绵绵情话,根本没有注意到她。
深更半夜,她不想去打扰林碧珊,于是随便找了一家连锁酒店住下,简单梳洗之后,打开了最后一封信,时间就在黎国权去世一天前。
璃儿:
我有种奇妙的错觉,总觉得你没有死,你与我没有母女缘分,但是你与国权父女缘分未了,于是转投在那个孩子身上。
唯一的证明,就是那个孩子也叫“璃”。
这是一种巧合,还是国权到底对我心怀亏欠?
两年前,距离第一次在申江市巧遇他们已经过去两年了。这段时间内,我无时无刻地骚扰他们,我虽然柔弱,却是个言出必践的人,一旦下定决心,任何羞辱与挫折都无法让我却步。
我几乎每隔几天就会守在国权的楼下,我很少发声,只是静静地盯着他们。如果那天下雨,我就会不断拨打他们家里的电话,同样不说话,偶尔会发出冷冷的笑声。
他们换了电话号码,可是这个根本难不倒我,我假装客户,很容易就从建筑设计事务所得到新的电话号码。我曾经想过大闹事务所,可是犹豫再三,我还是放弃了,毕竟那个是我曾经爱过、并不确定现在仍旧爱不爱的男人,我不想害得他失去工作。
前不久,我看到国权和一个女客户约在某个咖啡馆见面,我趁着国权去洗手间、女客户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塞了一包卫生巾在国权的公文包里。然后,我又捏着嗓子打了个电话给那个女人,提醒她注意自己的丈夫。
果然,那晚,我在楼下都听见他们的争吵声,笑得我眼泪直流。
但这些都是自欺欺人,每当我看到他们琴瑟和谐、父慈女孝的场面时,都会忍不住流下悲伤又痛恨的眼泪。无论我怎么报复,都无法摆脱我被抛弃的事实。他们再怎么争吵,都会在柔情蜜意中化解。
不,我不能就这样放过他们!我要给他们更为惨痛的报复!
我真的是这样想的,可是事到临头,我又是如此胆怯,是个毫无魄力的大傻瓜。六一节那天,我明明已经把那个女娃娃从幼儿园骗了出来,我心怀恶意,想着要把她远远丢掉,让那对狗男女尝尝撕心裂肺般的疼痛。
然而,当我看到那个女孩不小心掉下水池的时候,我顿时想到了我的“璃儿”,我的心好痛,痛得无法呼吸,我只能跳下水池将她救起,我的手透过微凉的水接触到女孩的身体,我仿佛抓到了我的“璃儿”。
算啦,不报复啦,我已经得到了我的救赎。
或许是我救了国权的女儿,他首次直面我,还约我明天见面。好吧,我那颗枯竭的心,居然又开始慌乱、紧张、心动过速。
我好蠢是不是,他还会再爱我吗?这根本不可能,他行事这样决绝,我也不可能原谅他。但是这种不切实际的期冀又是什么?
“看完了,你想做什么?”
林碧珊将最后一封信还给黎璃,冷冰冰地问道。
“碧珊,我想正式和你说一次对不起。”
“不用了。”林碧珊淡淡地回答:“何况我也要感谢你及时通知唐加源赶来为我解围。不过……”
她话锋一转:“我左右没有做过,也根本不怕警察调查,你这是多此一举。”
“我只是不想你惹上不必要的麻烦。”黎璃幽幽地答道。
“你真是善良,真像你的……你的谁好呢?我本想说像你的亲生父亲,可是转念想到刚才的那六封信,你父亲原来也是个始乱终弃、负心薄幸的人,和你的母亲还真是般配!不过你母亲的品味倒是很专一,专门喜欢这类男人!”
林碧珊说得很流利,尤其是看到黎璃脸色渐变,双眼晶莹欲滴,仿佛随时随地要流下眼泪来,她更是觉得心中无比畅快,险些想要放声大笑。
笑了一会,她忽然有种难以言喻的不适,即使这样用难听的语言刺激黎璃,但她也没有得到一丁点儿的解脱,反而她越是放肆,越有一条皮筋箍在她的脖子上,越收越紧。
笑声歇住,黎璃则静静地看着她,说道:“无论你怎么恨我,我都能接受。不管怎么说,终究是我们母女对不起你。”
林碧珊在沙发上坐下,问道:“你打算在我这里待多久?”
“我不是想住在你这里,而是想请你陪我回苏山市一次!”
“回去做什么?缅怀你的父亲?”
黎璃愁眉不展,没有理会林碧珊的讥讽。
“有件事,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关于我父亲的死。”
林碧珊抬了抬眉毛:“你以前提起过,你父亲不是心肌梗塞而死的吗?”
“不,你看看这个就知道了。”
黎璃取出平板电脑,放大存储在其中的一张照片,那是发行于1998年7月5日的《苏山晚报》,在社会版左下角一隅有个惊悚的标题:
“青年建筑师陷入不伦,在旅馆与女友殉情,现场惨烈”
内容是说7月4日晚上7点,某连锁酒店工作人员无意间发现一对情侣在客房内自杀,现场鲜血淋漓,等到救护车赶到时发现男子已经因服用过量安眠药导致心力衰竭而死亡,女方失血过多,正在抢救途中云云。
根据警方调查,男子姓黎,是本市一家建筑设计事务所的建筑师,女方则不认识,初步估计两人因婚外恋而殉情自杀。
“在看完最后一封信之后,今天上午我先去了一次图书馆,找到了这份报纸,要知道苏山市距离申江市很近,所以《苏山晚报》也会在这里发行。看到这条新闻,我还能自欺欺人地认为我父亲是猝死吗?”
明明只是午后两点多三点都还不到,空中的云朵悄悄遮住了太阳,天气转阴,屋内的光线逐渐变得暗淡,林碧珊感到身上很冷,但是当黎璃的眼泪落在她的手背上,又感觉滚烫。
“或许你可以先回去问问你的母亲。”林碧珊说这句话的时候,言不由衷。
黎璃却冷笑:“问?我问什么?问她是不是抢走了别人的丈夫,以至于别人想要把我丢掉作为报复?还是问她,和父亲殉情的那个女人究竟是谁?”
林碧珊的眼前浮现出季芹那双水汪汪的小鹿眼,那日狭路相逢,即使她的心中充满着怨恨,可是当她对上季芹的双眸时,还是心中有点震动,不知不觉,她对父亲的出轨和抛弃竟然产生了一丝谅解。
多么无辜、多么温柔的一双眼睛,任谁都会对她动心。
林碧珊有点憎恨自己的软弱,她不禁握住了拳头,指甲扎进了手心,感到微微的刺痛。这时,她开始相信黎璃的判断,那个有一双小鹿眼的女人,抢走了其他女人的丈夫、其他孩子的父亲,至少,抢走了她的父亲。
父亲……她的父亲……
林碧珊心中苦笑,到了今时今日这个地步,她还能将林有恩称为“父亲”吗?即使在她的心中,她依旧贪恋父爱,那么已经自知没有生育能力的林有恩,还会愿意接受这个身负原罪的女儿吗?
他憎恨妻子江蒨如的欺骗,视林碧珊为孽种。如若不然,他又怎么忍心斩断十二年的父女之情,多年来完全不顾她的死活。
是的,可以说不顾她的死活。因为她是死是活,林有恩根本没有关心过。
想到这里,林碧珊鼻子发酸,她抬眼看着泪眼模糊的黎璃,心中竟然有些幸灾乐祸。在粉饰精致的美满家庭背后,原来隐藏着这么多龌龊的秘密。要是信中内容属实,季芹当真从十八年前开始,就是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她的温柔善良,完全出于虚情假意,她是个彻头彻尾的“绿茶婊”。
要是林有恩知道那个自己一见钟情的温柔女子不仅是个第三者,还是造成至少两条生命逝去的始作俑者时,不知道心里会怎么想?懊悔?愤怒?还是羞愧?
林碧珊不禁解气地笑了出来,黎璃瞧着她,刚开始眼神略带疑惑,随后却渐渐释然,反而露出凄楚的神情。
“信里提到1998年的儿童节,说你曾经落水,这件事,你还有印象吗?”林碧珊看着她相当憔悴的脸孔,对刚才的恣意戏弄有些后悔。
黎璃沉吟道:“那时我才三岁,才刚上幼儿园……我好像记得又好像不记得。所以……碧珊,你陪我回一次苏山市好吗?我想去父亲以前任职的建筑师事务所,那里有他的老同事,应该会知道一些内情。”
林碧珊刚想要答应,忽然从黎璃那双泪光未褪的眼眸中,看到了季芹的身影。黎璃到底是这个女人的亲生女儿,虽然不如季芹柔媚,但是五官轮廓酷似,此时她双眸闪烁,水汽氤氲,显得楚楚可怜。
林碧珊冷冷回答:“你想要在这里暂住的话,这个随便你。不过你的事我不想多管,如果要回苏山市,你自己去就好,不必算上我。我工作很忙,最近又得罪了社长,没时间陪你。”
黎璃还想说些什么,林碧珊索性转身进了卧室,将房门掩上。
一夜无话,林碧珊其实躺在**辗转反侧,她人在卧室,心系客厅里的黎璃。隐约间,有女子的饮泣声穿过房门,声声入耳,她几次想要起身安慰,又想到自己凄苦了十多年,半数原因就是黎璃母女,硬是忍住了。
次日早晨,黎璃已经离开,看到她的行李箱还留在客厅,林碧珊莫名吁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