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弥漫

第二十一章:盲人摸象

字体:16+-

从黎璃懂事起,她就知道他们家里亲戚很少。偶尔听到母亲季芹提起,黎家曾经也是江南大户人家,旁枝众多,但是大部分远亲都在海外。黎国权这一枝是三代单传,父母早亡的他依靠着为数不多的遗产完成了学业。

因此,在黎国权去世之后,季芹便带着她来到本市投靠表兄。

黎国权生前在苏山市一家建筑设计事务所工作,算是一名小有名气的建筑师。可惜他不满三十就去世了,留给季芹母女唯有一套小小的两室一厅,也就是被租客发现这一叠信件的地方。

黎璃本想着详细问问租客发现信件的情形,可能是工作日的关系,屋内无人应门。于是她便在小时候常去的几个地方漫无目的地闲步,结果走着走着,竟然来到了“花叶幼儿园”门口。

恰逢放学时分,学校门口挤满了来接孩子的家长,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翘首盼望,还有几个老人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不断互相在问:“怎么还没有开门?还有一分钟就下课了呀。”

随着下课铃声响起,校园铁门打开,小朋友们跳跃着扑入家长们的怀里,迫不及待地诉说自己这一天的表现,尤其是得到五角星的小朋友,更是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没了。

黎璃独自站在一个角落,她静静地瞧着一张张孩童的笑脸,犹如旭日初升般绚烂,她受到周围新生活力气氛所感染,本来略带阴郁的心情开始变得明朗。

一个头上扎着两条蜈蚣辫、脸上带着妆容的小女孩有如小蝴蝶一般“飞”了出来,差点撞到黎璃,有个三十多岁的女子用温柔的声音责怪道:“怎么这样莽撞啊,快点说对不起。”

这个女子很漂亮,打扮很素,漆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四肢修长就好像是个舞蹈演员。

黎璃盯着这个女子,她的视线太过直接,看得那个女子有点难为情地垂下头去,牵起小女孩的手,转身匆匆离去。

是的,她有点想起来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六一儿童节,她也是被打扮的好像一只穿梭在花朵之中的小蝴蝶,奔跑的时候,两条蜈蚣小辫子一前一后地飞扬,就在幼儿园门外,有个漂亮的女子正候着她。

接下来有如一场奇异的梦,女子带着她吃冰激凌、买发夹,明明从小父母教导她不准和陌生人说话、明明对方就是一个不认识的阿姨,可黎璃内心却对她颇为亲近。

那个女子,到底长得什么样子?

她拼命想要记起,跟着脑海中忽而闪现忽而消失的记忆片段,她来到了附近的一个开放式公园。

今天天气很好,晴暖无风,公园里游人如织,就连不少“花叶幼儿园”的小朋友们,都在公园里横冲直撞,惹来长辈们的叫嚷。

对,那天也是这样。然后呢?然后呢?

或许是她想得入神,不知是有人推了她一把,还是她自己脚下一软,居然没由来地跌进一旁的水池之中。

冰冷的池水灌进她的口鼻,让她痛苦万分。

那一天,也是这种感觉。

她感到有一双纤细却有力的手臂托着她,拯救她离开险境。虽然她意识模糊,满肚子都是又冷又脏的水,依旧能辨别出,就是那个漂亮的阿姨。

可是阿姨究竟长什么样子,黎璃怎么想都无济于事。

“等到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就在第一人民医院了。”

相比心急火燎冲来苏山市的林碧珊,黎璃居然笑嘻嘻地很是轻松,她被路人救起后送来第一人民医院,经过一系列急救,生命无碍,但是需要观察个两天。

急诊病房里非常喧闹,各种病患混杂,还有陪夜的病人家属随便在地上铺了张塑料布就躺着聊天,基本从白天吵到晚上,有时临时送进来一个病人,又会带来一个不眠之夜。

“我知道你还是关心我的,不然也不会第一时间赶过来看我了。”黎璃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不过你带钱了吗?我掉进水里的时候,手机坏了、皮夹丢了,称得上是身无分文。”

林碧珊愠道:“你也真好意思,我可是欠了一屁股债的人啊,你让我来付钱?”

黎璃笑道:“你这就不懂了。这是我的一片好意,你把钱借给我,等于存在我这里,否则你又要去乱买东西。等你戒了购物狂的癖好之后,我再把钱还给你,你就会惊叹,哇,竟然有那么大一笔存款!”

“少啰嗦,这里这么吵,你能睡着吗?需要我陪夜吗?”

黎璃摇摇头,笑道:“不用啦!我刚才是考验你一下,其实唐先生已经帮我去办出院手续了。”

“唐先生?”林碧珊心中微微一沉。

“是啊,当时我没有醒来,院方在我随身携带的记事本里翻到一张他的名片,所以就先通知他了。唐先生真是个好人,他昨天下午就赶过来了呢!”

“碧珊?”

听到身后深沉的声音,林碧珊猛然站了起来。

她看见唐加源手里拿着一叠付费单据,正走进病房。他每向前一步,林碧珊都禁不住往后退一步,在她的眼里,唐加源的脸与上官乔重叠,发出一种邪恶又妖异的恐怖神情。

“我就知道你会来。”唐加源将单据交给黎璃,笑道:“原谅我没有及时告诉你,接到医院的电话时,我也吓了一跳呢!我怕你还没有消气,所以自作主张先赶了过来。医院到底还是通知你了吗?”

林碧珊盯着他,没有做声。

黎璃笑道:“是我醒来后让医院找她的,哼!身为我最好的朋友,这种事不出钱出力怎么行?”

林碧珊依旧没有说话,她贴墙而立,刻意与唐加源保持距离,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上官乔没有感情的讲述:

“唯一欣赏我的是为那本书提供插图的一个朋友,他对那本书了如指掌,我们曾经彻夜长谈,他还说了很多我未曾想过的构想,他是我的知音。”

能同一个变态杀手成为知音,唐加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碧珊再次想要往后退一步,像是想要把身体挤进墙壁里。

“琼宇”建筑设计事务所位于苏山市市中心,那是一栋古旧的洋房,据说曾经是民国一位著名建筑师的私家住宅,进门便是小庭春院,一座小桥横跨在池塘之上,踏过石桥方可进入洋楼。

几尾锦鲤在池塘里游动,红黄白相间,色彩艳丽,很是灵动。

黎国权二十二岁大学毕业后便进入事务所工作,二十五岁获得业界认可,成为独当一面的建筑师,却在二十八岁时英年早逝。说起黎国权,今年六十四岁的谭所长一声叹息,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原来你是国权的女儿呀,都过去二十年啦!”谭所长拉着黎璃在自己的面前坐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感叹道:“你们父女俩真像!国权长得很秀气,不说话的时候,简直就像是个害羞的女孩子似的。可是工作的时候,却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强势,他对专业要求很高,完全没有情面可讲呢!”

黎璃勉强笑笑,其实她对父亲的记忆并不深刻,幼时父亲总是很忙,早出晚归,偶尔一天留在家里休息,也是不断看图画图,或是在看一些专业书。母亲自她有记忆起,给她的唯一印象就是忧心忡忡。

季芹长相甜美,安静的时候给人感觉十分娴雅,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她的安静并不是因为性格,而是在发愁。

“小芹,别这样,一切都会过去的。”

说来也奇怪,有些早就沉睡在她记忆深处的往事在这些天有如春笋般冒了出来,说来就来,毫无预兆。就像这句父亲宽慰母亲的话,就这样莫名其妙出现在黎璃的脑海里。

一切都会过去……

这所谓的“一切”是指什么呢?她还记得父亲语带迟疑,似乎就连自己也不相信这句安慰的话。

“谭伯伯,还有老照片吗?我想看看爸爸工作时的样子呢。”

谭所长想了想,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老旧的相簿,戴上老花眼镜一页一页地翻开:“二十年啦……那时是1998年,事务所上下都在讨论那个什么……什么千年虫……想来也好笑,我根本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还当电脑会生虫呢……”

他在一页停止翻动,指着一张十个人的集体照说道:“看到了吗?最中间那个人是我,在我左边的年轻人就是国权呢,哎,他这么优秀,本来是所长的不二人选呀。”

林碧珊凑上前一看,果然如谭所长所说,黎国权长相非常秀气,父女俩长得很像,都是白肤淡眉的清淡模样。两排十个人中,只有三个女子,两个当时看起来就已经年逾五十,另外一个则二十多岁,笑容非常灿烂,身体向着黎国权的方向微微倾斜。

黎璃指着这个女子说道:“女建筑师不多吧?这位看起来也很年轻呢!”

谭所长歪着头想了很久:“她呀,姓什么来着?姓张还是姓杨?不记得了,来了没多久之后就嫁人啦,听说去了海外呢。”

不是她。

黎璃有点失望,她索性直接接过相簿,相当无礼地一页一页翻阅,这倒是让谭所长有些尴尬,端起水杯喝水掩饰,氤氲的水汽挡住了他的老花镜片,于是他又匆匆放下茶杯擦拭眼镜。

毕竟黎国权只工作了短短六年,相簿中记录有限。

“谭伯伯,我父亲他……到底为什么会和别的女人殉情呢?”

谭所长一愣,险些把办公桌上的茶杯打翻,从他的失态来看,黎璃的猜测八九不离十,看来黎国权的死的确并非心肌梗塞那么简单。

“是你的母亲告诉你的吗?”

黎璃不置可否,反问道:“那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呢?你见过吗?”

谭所长停住了动作,他将眼镜放在办公桌上,再次端起茶杯,杯沿触碰到嘴边,他又再次顿住了,似乎在思考应该如何回答。

“你的母亲,她没有和你说过吗?”

黎璃摇摇头:“所以我才拜访谭伯伯。”

“对不起。”谭所长苦笑道:“我想我没有资格对国权的私事说三道四,更何况其实我也不清楚详情。我想,你还是应该以你母亲的说法为准。”

“至少,可以告诉我那个女人是谁吧?”

谭所长依旧拒绝:“很遗憾,我完全不知道她是谁。案发当天是星期六,本来就不上班,我直到周一早上九点才获知国权出了事。事后除了一些必要的手续之外,黎太太婉拒了我们的一切帮助,就连追悼会都没有通知我们参加。虽说警方也来过事务所了解情况,无外乎关于国权的感情问题,可我当时和现在一样无知,根本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傻事。”

见黎璃脸色凝重,谭所长解释道:“真的,我能告诉你的或许还不如当时的报纸来得详尽。”

谭所长又叹息道:“黎小妹,你何必纠结这种往事呢?逝者已矣,黎太太养大你不容易,好好孝顺母亲为上。”

黎璃依旧沉默不语,林碧珊突然开口问道:“谭伯伯,我们能看看黎先生以前办公的地方吗?”

谭所长立即起身:“对对,没错,跟我来。”

除了主任建筑师之外,其他建筑师都没有独立办公间。二楼一间七八十平米的办公室被隔成十来个小隔间,每个隔间都有一名建筑师正在专心致志地工作,偶尔有人抬起头,用有些好奇的眼光看着他们,大概是误把林碧珊和黎璃当作新来的成员了。

谭所长直接把她们带到一个堆放着打印纸的隔间,这个隔间靠窗朝南,可以清楚地看到小桥流水,景观不错。

“当初我父亲就是坐在这个位子的吗?”

谭所长指向距离窗边较远,靠墙壁的一个空座:“他是坐在这里。我记得本来他坐在窗边,后来因为他长期失眠导致精神不佳,见不得太过刺眼的阳光,所以他就背靠墙壁而坐,窗户这边的座位成了客户来访时的位子。”

林碧珊缓步走到窗前,她先是看了一会楼下的庭院,随后缓缓转身,半边身子倚靠在窗边,目光落在那个空座上。

似乎有个男人坐在那里,他背着光,瞧不清他的长相。林碧珊瞪大眼睛盯视着他,生怕一眨眼他又会消失不见。

男人低头像是在画着什么,他感应到她的目光,一抬头。

消失不见。

两人向谭所长道别,站在事务所大门口,黎璃颇为灰心。

“碧珊,你说这个谭所长有没有隐瞒我们?”

林碧珊耸了耸肩膀:“就算隐瞒,难道你还逼迫他说吗?”

黎璃拿起手机:“我问问唐先生那边有没有进展。”

“哦……好。”林碧珊艰难地回应。

电话无人接听,就在黎璃想要挂断发送短信的时候,远远看见唐加源手里捏着手机从拐角处走来。

他步履轻松,笑容满面。

“这次我可是动用了私人关系,一顿大餐是逃不掉了。”

黎璃迫不及待地问道:“你去问过120急救中心了吗?他们告诉你当初救我的那个人是谁了吗?”

唐加源笑笑,将手机递给她。

他翻拍了一张120急救中心的收费清单,上面日期是1998年7月3日,收取费用为90元,其中包括急救费用和救护车的车费,签名栏上写着“岳晴方”三个字。

“水似晴天天似水,两重星点碧琉璃。”

看到岳晴方这个名字,黎璃就知道自己找对了人。

岳晴方并不算美,她的双眉之间有一道深深的川字,看起来略带愁苦。嘴角微微向下倾斜,法令纹入口,是婚姻不幸之相。不过她总体保养得宜,体态轻盈,若不是亲口承认,林碧珊倒是想象不出她已经是一个四十六岁的中年妇女,还当她四十未满。

她端着托盘的手微微颤抖,差点把茶水给洒了出来,面对黎璃,她有着无名的紧张,倒像是她才是插足的第三者似的。

黎璃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虽然对方拼命躲闪着自己的眼神。从她怯弱的态度来看,果然与信中所述相当。

环顾四周,这间一室一厅的公寓很小,装潢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某些地方颇为简陋。墙纸剥落,窗帘是烟灰色,除了三人坐着的沙发之外,其他地方堆满了书,一部分是上官乔的书,一部分是另外几个半红不黑的作家。

“我这次来并不是想要打扰你。”黎璃将那只装有信函的木盒放在茶几上,轻轻推向岳晴方:“是因为我收到了这六封信,所以知道了一些往事。”

“信?”岳晴方明显迟疑了一下,她并不接这个木盒,淡淡问道:“你们是从哪里找到这些信的?”

“是苏山市的租客寄来的,他说是在损坏的护墙板里发现的。”

岳晴方突然笑了笑:“那名租客呢?”

“说是去了外地出差。”

她点点头,目光从黎璃转移到林碧珊身上,又看了一眼唐加源,神态有点奇异。林碧珊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身旁的唐加源,隐约察觉他正襟危坐,面不改色。

“既然你已经看过信,你还想知道什么呢?”岳晴方竭力想要抬高姿态,但是在三人的眼里看来,她不断抓着衣袖,目光始终不敢和黎璃正式接触,可见心绪不宁。

“我想知道我的父亲黎国权,他去世的真正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