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事有凑巧,大堂叔的女儿司徒兰当天带着三岁的儿子回娘家,她比司徒光年长两岁,早早结婚生子。他们小时候关系亲近,常常在一起玩耍,因此此次相见分外高兴,她拖着司徒光的手不肯放,连连邀请他们一起吃个午饭。
司徒兰今年二十七岁,外貌端庄,虽说不过是堂姐弟,但与司徒光居然颇为相似。其实不仅司徒兰,从两位堂叔的样貌中也可以推断出司徒光若是到了六十岁,差不多也是这个模样。
这家人的基因真是强大。林碧珊边吃边想。
餐间,司徒兰不断回忆过往,她在市区一家外贸公司担任采购,因此伶牙俐齿能说会道。她说了很多幼时往事,动情处就连司徒光这张扑克脸都露出略带羞赧的笑。
“话说你小时候最怕下水了,每次夏天游泳都要紧紧拉着小耘的手。你记得不,有次你还把小耘的游泳裤给拽下来了,害得他光屁股。”
司徒耘是二堂叔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在区里的一所重点小学教语文,他作为班主任,工作非常忙碌,很少回家,目前在学校附近租住。
司徒光笑笑,他放下筷子拿起杯子喝茶:“没办法,你知道我怕水。只能对不起小耘了。”
司徒兰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她幽幽叹了口气:“不过这也难怪,你更小的时候差点在澡盆里淹死,婶婶她……哎,一定是那时有了阴影。”
屋子里忽然就沉寂下来,林碧珊看到大堂叔微微皱起眉头,欲言又止。
午后,他们便向他们告别,除了司徒兰略做挽留之外,两位堂叔都是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原本僵硬的表情都生动起来,居然还说了一通有空常来玩之类的违心话。
在赶往老宅的途中,林碧珊顺便欣赏古镇风景。之前虽然来这里住了几天,只在所谓的风情街和唐园附近逛了一圈,并没有去真正的镇中心,同时又发生了好几件破事,让她颇为败兴。
但让她有些失望的是,云翔镇除了那些用来吸引游客的景区之外,其余地方都显得十分破败。众多河道在古代为小镇带来勃勃生机,现在却成了小镇经济发展的阻碍。由于有大河阻隔,本市无法将地铁延伸到小镇,因此即使城市如此梦幻却无法带给小镇同样的繁荣。
小镇是繁华都市的陪衬,即使借着历史遗迹的旗号开拓旅游业,也并无更多特色和卖点,在周边一群千篇一律的古镇老街中并不显得出色。
司徒家老宅焚毁后被改建成一家电影院。司徒光说当初老宅无故失火成为一堆废墟,司徒家三兄弟收入微薄也没有能力修葺,于是索性将老宅所在的地皮卖给了镇政府。后来由镇政府出面修建了一家电影院,由于人少,一般电影院只在周末开放,平时只有一个退休返聘的管理员值班。
从外观看,电影院老土而陈旧,没有任何昔日古宅的影子。两人绕到电影院后门,只见临水矗立着一道石墙,墙顶雕花,像是某样建筑的遗迹。
石墙上密密麻麻都是小字,凑近一看似乎是人的名字,但是这些名字之上被人用石块之类的东西横七竖八写了很多字,勉强可以读出的是什么“杀”、“报应”、“天谴”之类的字。
司徒光上前仔细看着石墙,伸手轻轻抚摸随后叹道:“这道是以前祠堂的内墙,没想到还留着。估计算是文化遗产所以被保留了吧。”
大概是在后院的时间待得久了,一个貌似六十五六岁的老头捧着一个大瓷缸神情警惕地盯着他们:“你们是谁?要做什么事?今天电影院不开门。”
林碧珊解释说他们是市区来的游客,听说这里有老宅的遗迹,所以赶来看看。
老头打开茶缸盖子喝了口水,哼哼道:“有什么好看的?这里以前是户有钱人家的老屋子,现在都烧光啦,只剩下后面那堵墙。那里晚上常常闹鬼,不是女人哭就是小孩哭。”
司徒光的脸色忽然变了,突然冲到老头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几乎要将这矮老头提起来,呵斥之声疾言厉色:“你有证据吗?胡说八道!”
老头吓坏了,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听见过。”
司徒光猛然将他一推,老头一个踉跄坐倒在地,手中的茶缸摔在地上发出老大一声响,热水泼了一地。
林碧珊从未见过司徒光如此恼怒,他以往总是不声不响,虽然任何人被说家里闹鬼总不会高兴,可是他的反应仍然让她觉得像是见到了另外一个人。
总体来说,这次云翔镇之旅并没有实质性的收获。老宅只剩一堵祠堂后的旧墙,堂叔们对司徒光并不欢迎,这也可以说明之所以他久不愿回去,那是因为老家已无亲人。
说起来那栋堂叔们居住的旧楼他也有份,不过父亲既然早亡,司徒光个性随遇而安,根本想不到去争夺些什么。
以林碧珊的看法,她认为那两位堂叔对这张照片不可能完全没有记忆。即使是她这个局外人,也可以清楚的分辨出照片前排坐着的两个男子除了外貌比较年轻之外,实在与他们极其相似。何况司徒光也认出前排另外两人不正是自己的父亲抱着自己吗?
当时司徒光只有五六岁,说不记得还情有可原,三十多岁的男子哪可能毫无印象?还有司徒光之父身后站着的两个男孩又为何面部被涂黑?是否其中有不可告人之秘因此两个堂叔才绝口不提?
林碧珊破天荒居然第一个来到公司,她突然发觉独自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俯瞰着楼下川流不息的人群,想起不久之前岳晴方突然来找到她,那时岳晴方还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温柔模样,如今已经化为灰烬,不知埋在何地。
她的心中略微有些惆怅,最近不是发稿期,她把那本丁卯日记塞在包里随身携带,准备一有时间就随时阅读,虽说这种半文半白的记述看起来并不舒服,尤其是其中穿插着大量杨管家自身的情感抒发,对象自然就是“镜妹”。
可能是上官乔对她讲述的“真相”在她心中产生了阴影,她在阅读的时候完全无法投入,那种感同身受的感觉消失了,当初在云翔镇初读日记时,杨管家带给她的刻骨铭心**然无存。
唐加源……
门外传来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上班时间到了,同事们鱼贯而入,最近比较清闲,所以他们的精神面貌相当振奋,纷纷向她打招呼。
“哟,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迟到大王居然第一个到!”一个女同事笑道。
跟在他们身后的,是头发凌乱神情迷茫的司徒光。
他径直走到林碧珊的面前,一把将她拖进了茶水间,还没等林碧珊开口,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她。
他脸色比之前更加难看,声音还有点发抖:“昨天……我回到家就在房门地板上看到这封信。”
这次封面上没有一个字,也不见邮戳和邮票,看情形应该是有人从门缝中塞入。信封里仍旧是同一张照片,只是这一次被涂黑脸部的少年,轮到站在堂叔身后的两个。
确切的说,应该是后排左起第一个和第三个。与之前相反,原本站在司徒光父亲身后的两个少年则露出了庐山真面目。从他们的脸上,林碧珊竟好像能看到司徒光十几二十年前的模样。
司徒光将照片扔给她后,完全不愿意再拿回去,视之为洪水猛兽。他可能真的很焦虑很害怕,站在露台团团转,嘴里不断在咕哝:“怎么办?怎么办?我一定惹上大祸了!我是不是该换所房子?”
林碧珊仔细查看照片,虽然是黑白照,但是给人感觉却并非陈旧,而像是新洗的照片似的。
她沉吟道:“你有没有感到这两张照片明明年代久远,握在手中的感觉却是崭新。我估计隔了那么长时间,底片肯定无法保存,十有八九是将旧照片扫描后重新冲洗。”
司徒光咬唇说道:“我回家想了想,即使我的母亲未死,的确不可能是她寄照片给我,因为毫无必要。那问题又来了,真正的寄信人是谁呢?他的目的是什么呢?为什么要寄给我?他又是从哪里得知我的地址?是不是想要伤害我?难道我应该搬家不成么……”
林碧珊低头反复看着照片,越看越觉得他父亲身后的两个男孩酷似司徒光。
“首先,这照片一定是翻印的,至于寄信人为何将照片寄给你而不是其他亲属,我想应该说明这件事只与你、或者与你们父子有关。其次,有关寄信的目的,那寄信人以照片上的污迹已经给过你提示。第一张照片中你父亲身后的两个少年脸被涂黑,第二张则轮到你堂叔身后的两个。为何要分别寄出两张照片而不是一次性涂黑四个少年的脸,这就是所谓的次序。”
“次序?”司徒光六神无主的情绪开始逐渐平复,他慢慢站了起来,伸手打开茶水间的铝合金窗,将脑袋伸在窗外呼吸寒冷的空气。林碧珊觉得有点冷,但是想到刚才司徒光反应过敏的样子,心想还是不多事为妙。
这两天来,司徒光对她而言好像是变了一个人,当然之前他们相处的时间也并不多。说起来,林碧珊进入杂志社工作不足两年,在云翔镇偶遇之前,两人之间说话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在她的印象中,他不过是个沉默寡言、内向冷漠又有点倒霉的同事而已。
那天他在云翔镇忽然推倒管理员老头,幸亏老头身体硬朗,否则司徒光绝对要破财消灾。可是他当时呲牙咧嘴表情狰狞,原本端正清秀的五官扭曲乖张,难怪老头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落荒而逃,就连林碧珊在回家的路上也不敢和他说话。
如果把当天的失态当作是在罪恶黄昏逢魔时刻刹那间的癫狂,那么他刚才的错乱让林碧珊不由怀疑他的疯狂其实是由内而生。
“没错,次序。如果不将次序考虑进去的话,对方完全可以在一张照片上一次性涂黑四个少年的脸,为何要分两次邮寄呢?”林碧珊指着照片说道:“换言之,先是在你父亲身后的两个少年身上发生了某个事件,随后又在你两位堂叔身后的少年身上发生了同样的事。两件事就算不是百分之百相同,至少也是类似,否则就谈不上次序一说。”
司徒光依靠在露台墙边,深深皱着眉头:“那又怎样,我还是不清楚寄信人想通过照片告诉我什么事。”
林碧珊想了想,问道:“既然你们司徒家当初是大家族,那么应该留有家谱之类的东西吧?”
“就算有也在我堂叔那里,我看他是不会给我的。”
林碧珊觉得自己几乎是在陪笑:“你堂叔若是有意见,我们可以去问问你的堂姐小兰,她和你关系不错吧?此外,你不是还有个当小学语文老师的堂兄吗?或许也可以和他聊聊,他比你稍大,对照片上的少年说不定有比较深的记忆。”
这时,有个男同事拿着一只马克杯走了进来,为自己冲了杯咖啡,一转眼看到司徒光脸色煞白,居然好心地为他也冲了一杯。偏偏就在司徒光接过热咖啡的时候,被对方一眼瞟到了照片。
那人用有些夸张的口气说道:“呀,现在还有黑白照片呀,是怀旧吗?不过好奇怪,这照片上的人脸怎么被人涂黑了呀。真恐怖。”
“这有什么恐怖的。”林碧珊将脸别了过去,有些厌烦他的大惊小怪。
“当然恐怖啦,前几天我看过一部恐怖片,叫什么什么‘鬼来电’,里面恶鬼杀死一个人之后,集体照里的此人的头像就会变得扭曲。很吓人的,你们看过没?”
林碧珊心里暗叫不好,只见司徒光的脸色大变,手腕一松,马克杯顿时倾斜,褐色的咖啡好似一道热泉激射在茶水间的地板之上。
大约是这段时间心理压力巨大,司徒光心力交瘁,又被这位男同事好一番恫吓,他终于支撑不住,直接在办公室晕倒了。
送去医院之后,医生诊断是急性肺炎,需要住院观察。
司徒光斜躺在病**吸氧,他微微蹙着眉头,也不知道是因为身体难受呢,还是记挂着两张奇怪的照片而心神不宁。他与林碧珊的目光相撞,缓缓地向她伸出手,像是想要握住,但最终在半空落了下去。
刚才那个男同事的无心之语让林碧珊心里发沉,其实早在第一次看到照片的时候,她的内心即有不祥的预感。在照相机刚刚传入中国之时,民间有相机摄魂之说,因此有不少人将照片当作自己的分身。不必说这样涂黑,就算损毁也会被视作恶兆。
寄信人为何要涂黑这四个少年的脸呢?如果说是仇恨,又有怎样的仇恨需要依靠涂黑照片来宣泄?这未免有些说不过去。因此,林碧珊觉得男同事的判断很可能是对的,因为照片上的少年已死,所以用黑色墨迹来标明。先是司徒光父亲身后的两个少年,随后轮到堂叔身后的两个。
他们是谁?他们的死与司徒光有什么关系?
有个男人推门而入,他和司徒光差不多年纪,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不拘言笑,见到林碧珊的时候,稍稍愣了下。
“堂哥?”司徒光拿掉脸上的氧气面罩,想要坐起来,那男人急忙将面罩放回他的脸上,按住他的肩膀。
“别动,我听说你得了急性肺炎?那是过度疲劳引起的,你一个人住在外边,要好好注意身体呀。”
这个男人就是司徒光的堂兄司徒耘,是云翔镇所属云江区一所重点小学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他与司徒兰同岁,比司徒光年长两岁,可能是长期为人师表的关系,表情一直非常严肃。
他对两张黑白照片根本不屑一顾:“小光,你今年也有二十五岁了,也要好好考虑自己的将来。这种乱七八糟的事多去理会做什么呢?堂伯去世的早,你应当成家立业,也好告慰堂伯的在天之灵。”
说着,他瞥了一眼林碧珊,显然将她当作司徒光的女朋友了。本来只是随便瞄一眼,一眼之后,他却扭头凝视了林碧珊一会,上下打量着她,若有所思。
司徒光再次摘掉面罩,苦笑道:“我没事。这两张照片来得莫名其妙,又是这样可怖,堂哥,要是我不能找出实情,怎么都没办法安心。”
司徒耘叹了口气:“你也真是的,表面温柔,其实却倔得要命。”说着,他从包里取出一本竖版书,放在司徒光的床头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