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家谱,早就和那栋老宅化为灰烬啦。不过我在图书馆找到这本《云翔镇志》的附录,大致翻了翻,里面有部分关于我们家族的记载,你就将就看看吧!”
他只坐了五分钟,就说学校里还有事需要处理,临走时他转头又看了一眼林碧珊,欲言又止,这让林碧珊感觉莫名其妙。
“小光,我知道你对堂婶有心结,可是我们这三个司徒家仅存的后代,又哪个不是如此呢?我的母亲也……唉,你还是不要过多纠结过去,好好生活下去吧!”
司徒耘的话似有深意,司徒光苦笑道:“堂婶她……堂兄的母亲,就是她在我母亲差点溺死我的时候,破门而入,及时救了我。她在堂哥十来岁的时候,突然离家出走,这让堂叔差点疯掉,那时他天天借酒浇愁,还把气出在堂哥身上,唉。”
护士进来准备为他输液,大概是刚才说话用力过猛,他又开始咳嗽,在服用过止咳药之后,他感到十分疲倦,倚靠在床头昏昏欲睡。林碧珊则翻开这本《云翔列绅录》,一行一行地查找有关司徒家的记载。
由于司徒家虽然曾经属于三条黄金狗之列,但是算是最小的那只狗,因此整本附录花了极大篇幅记录一象和二牛,其余三只黄金狗着墨均少,而最小的那只狗更是匆匆几笔便略过。
书中提到“司徒公定敬,字安远,号清和,浙江海盐县人,少善商。乾隆三十九年迁于云翔。广设布肆,布商云集,人称镇中‘黄金狗’。”接下来一段简要描述了一番司徒家全盛时期人丁兴旺,如何行善积德种种事。
这本书其实很薄,就在快要翻完的时候,最末出现了这么一句话:“宣统元年,司徒氏五子皆丧,遂不复昔日之景。”
看到这里,她心里不由产生一个疑团——既然司徒家是镇中大户,平时生活自然是极其富裕尊贵,而宣统元年也并非瘟疫饥荒之年,没有理由五个儿子全部死亡。若说是横遭不幸,却又不太象。
宣统元年……林碧珊默默地想,相隔一百多年,会与这张照片上脸部被涂黑的四个少年有关吗?
她望着司徒光苍白的睡颜,忽然心中一阵怜悯,不自觉地上前为他拉紧了盖在身上的棉被,这种举动连她自己都微微一惊。
扪心自问,司徒家的事与她何干?她自身尚且焦头烂额,又哪有这个闲情去管别人家的事?
“碧珊!”
病房被人狠狠推开,房门重重砸在墙壁上,司徒光顿时被惊醒。
只见林有恩站在门外,眉头紧皱,双手叉腰。
“我出去一下,你再睡一会。”迎着司徒光担忧的眼神,林碧珊微微一笑。
“我们家被你害苦了。”
差不多是下午四点半,住院大楼的走廊上站了不少人,大部分是病员家属互相探讨病情,还有一些能走动的病人在三两活动。
林有恩这句话引起了好些人的注意,他们打量着林碧珊,互相窃窃私语。
林碧珊盯视了他一会,转身就要走回病房,被他一把抓住胳臂。
他深呼吸了几次,像是在调整情绪,随后竟然硬挤出一丝怪异的笑容,用尽量缓和地声音说道:“碧珊,爸爸对不起你。”
这两句前后矛盾的话让林碧珊不明所以,但只一瞬间,她立刻冷笑道:“怎么?警方准备控告那女人谋杀对吗?”
林有恩脸色顿变:“季芹没有杀人!”
“那你来找我做什么?”林碧珊缓缓踱步到走廊尽头的窗口,望着窗外的风景,冷冷地说道:“你会低声下气求我,必然是为了那个女人。我猜是警方准备控告她,而我和黎璃以及唐加源是目击证人,黎璃是亲生女儿,所以证言的采信度不高,唐加源所站立的角度根本看不清当时的情况,所以你准备来找我作伪证,是不是?”
一席话,说的林有恩哑口无言。
就在三天前,公安机关再次逮捕了季芹,理由是根据对岳晴方住宅的现场勘查,种种痕迹显示,两人是在争斗中,导致岳晴方坠楼。由于屋内只有季、岳两个人,因此目击者的证言就尤为重要。
黎璃是季芹的女儿,她的证词只能作为参考。而林有恩一早找到了唐加源,但是即使面对律师,唐加源只说自己当时之所以推开黎璃是感觉到似有东西坠下,至于当时到底是谁推谁,他完全没注意。
从三人站立的位置来看,林碧珊是最有可能看到整个过程的。
见林有恩默认,林碧珊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她的笑声又大声又放肆,整条走廊的人都被她吸引住了,纷纷探头张望。林有恩脸色铁青,将她拽进一旁的安全出口,站在空****的楼梯口,林碧珊笑得直不起腰。
林有恩居高临下,充满嫌恶地看着她,尽量放缓语气说道:“爸爸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也愿意补偿你。只要你出庭作证,说明当天你看到两人推搡,是岳晴方想要先推季芹,结果季芹在反抗时,岳晴方自己不慎失足,爸爸就补偿你十万块怎么样?”
林碧珊收起了笑,冷冷地说道:“林先生,你刚才的一席话,如果被警方知道,不仅救不了你心爱的季芹女士,就连你自己恐怕也逃不了吃官司!”
“那你想怎么样呢?”林有恩烦躁起来,他在两层阶梯之间走来走去:“我打听过,你欠了不少钱,现在几乎是月月光,我的钱也不是天上飞来的,给你十万块已经很客气了。”
林碧珊深深吸气,竭力压制住即将爆发的怒气,正想说话,林有恩的手提电话响了,他背对着林碧珊接起电话:
“喂?阿璃?现在情况如何?律师怎么说?”
不知道黎璃隔空说了些什么,林有恩突然大叫一声,一把扔掉手机,转身就往楼下跑去。他心急如焚,下楼时双腿打圈,还有三四阶的时候就这样骨碌碌地滚了下去。
他翻了个身爬了起来,可能脚踝有扭伤,他一瘸一拐地继续往楼下走去。
林碧珊俯身拾起他落在地上的手机,里面传来黎璃焦急的声音:
“爸爸?你没事吧?”
“是我。”
对方一阵沉默,良久说道:“碧珊,爸爸没有为难你吧?”
林碧珊揶揄道:“他对我好的很呢,还想送给我十万块。”
“对不起。”
“抱歉,我并不是针对你母亲。但是我只能说出我看到的,其他我恕难从命!”
电话里又是一阵沉默,隐隐传来黎璃的啜泣声,她悲伤地说道:“碧珊,这一切都是爸爸的意思,我了解你的为人,不论她是不是我母亲,你都不会为了金钱妥协。但是……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因为有了一个新的目击者。”
林碧珊愣了下,言不由衷道:“哦,那就恭喜了。你哭什么?”
“那个目击者原来就在对面的公交车站等车,他说无意中抬头张望,看见两个女人在露台边争执继而引发扭打。后来……后来我的母亲就把岳晴方推了下去!”
此时,林碧珊的心情很是微妙。好友的声声哭泣传入她的耳里,让她心生不忍;但是想到那个夺走她父爱、破坏她家庭的女人可以受到惩罚,又禁不住一阵快意。
“你见过那个人了吗?或许他没看清呢?”林碧珊言不由衷。
“不……”黎璃哭道:“那个人说他不会认错我的母亲……那个人你也认识啊,他是蒋进!”
“呯”地一声,这次手机落地,是真正摔了个粉碎。
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林碧珊根本不认识蒋进。
本科与研究生几乎就是两个独立的系统,招生和管理都完全不同。两处的学生都有自己的学生组织,鲜少往来。再说,之前蒋进也不是星云大学的本科生,而是从外校考来的。
也因此,蒋进根本没有陷害林碧珊的理由。他只是恰好同自己的导师夏英明视频通讯,恰好看到了两人的纠缠。他平时在夏英明视讯上课的时候,有习惯录下导师的课程作为课后复习,刚巧这一次,成了夏英明的无罪证明。
的确,任何人看到视频,只会觉得林碧珊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婆子。硬要说夏英明有不妥之处,应该就是轻轻按了按林碧珊的肩膀。
夏英明很受女生欢迎,倒还真的收到过不少女生送来的情书,本来学校对这件事的判断就更为倾向于他,看到视频之后,更是直接处分了林碧珊。而后她的美好生活,自然是一落千丈。
这个蒋进真有意思,先是指证林碧珊,如今又指证黎璃的母亲,他似乎是和两个女孩杠上了。
听黎璃说,林有恩冲去蒋家想要用金钱贿赂蒋进,结果被人家妈妈报警,险些被警方拘留。
想到这里,她实在觉得有意思,差点就在安静的图书馆阅览室发出一阵嗤笑。
有个正在书架旁找书的女孩子抬头看了她一眼,满脸疑惑,大概是在想怎么这个女的看方志都能看得如此开心。
既然《云翔列绅录》中记载有限,林碧珊便想从《云翔镇志》中找点头绪。
这本方志由镇中文人编撰,成书于民国三十年即一九四一年。严格来说,方志并不可靠,大多抄袭前书,又有许多牵强附会的成分。同时镇志是对县志的补充说明,雷同之处颇多。但是在蛛丝马迹中多少能找到一些千丝万缕的联系,从中窥得端倪。
比如镇志卷十“名迹志”一节中有记载,说是“白塔北有灵泉,久旱不竭。后司徒氏狂人以尿溺之,灵泉遂绝。士人恶之。”
云翔镇上有座白塔,历史悠久,算是镇中景点之一。白塔往北走大约十数步,的确写有“灵泉井”之遗址,纪念碑介绍说这里原本有一口泉水,甘甜可口,即使遭遇百年难遇之大旱亦未枯竭,挽救众多性命。纪念碑上当然不会把某个狂人撒尿的往事列明,只是从方志来看,这司徒姓之人果然脑子不太正常,否则怎么会在井中撒尿呢?
至于这泉水因此而枯竭,林碧珊估计大约也是生拉硬扯,不足为信。但是书中所提司徒姓之人却引起她的注意,记得司徒光曾经提过,他的母亲因为产后忧郁症自杀而死,之前屡次伤害儿子,几乎断送司徒光的生命。
再往下翻阅,镇志卷十二“灾异”中又提到,大约在光绪三十三年,云翔镇遭遇水灾,当时河流溢出,无地不水,浸若汪洋。各处房屋纷纷倒塌,百姓居无定所。司徒家由于到底家境殷实,老宅十分坚固,因此除了进水之外,并无塌方之险。
书中称“司徒氏诸狂,高居祠堂之宇,鬼哭狼嚎相视大笑。时人骇绝。”
这里使用了“司徒氏诸狂”几个字,联想到之前所说司徒姓狂人以及《列绅录》中记载司徒家五子一夜死的惨祸,不由不令人深思。
诸狂……林碧珊的眼前浮现出当日司徒光突然推倒电影院管理员的情形,难道说司徒家不止一个狂人吗?否则怎么会用这个“诸”字来形容,可若是当真不止一个狂人,甚至还被方志纪录在册,那实在是骇人听闻。
不过,如果的确有狂人的存在,这和四个少年之死有什么关系?这四个少年又是谁?
突然,林碧珊感到有点不对劲。
她把所有关于云翔镇的方志都找了出来,从上级的府志、县志,到镇志和乡志;从所能找到修撰方志最早的清朝乾隆时期,一直到民国三十年,也就是她之前看的那本。
完全没有半点唐家的记录。
按照唐加源自我介绍时的说法,当年唐家是云翔镇巨富,是云翔四象之首。而从目前的资料来看,云翔镇只有一象二牛十三狗,其中的“一象”姓周,方志中记述很多,周家曾经是红顶商人,不仅本身就是豪门巨贾,家族中更有不少封疆大吏,翰林、知府之类就更多了。
民国成立之后,周家人求新求变,也可能是没有了官僚的庇护,豪族渐渐没落,家主将生意转移到大城市,《云翔镇志》中最后一条关于周家的记载是:“周氏一族,共计一十三口,一夜离乡。糖园昔时芙蕖映日之景,遂不复焉。”
是糖园,不是唐园!
林碧珊记得在《云翔列绅录》中记载,周家乃云翔镇富商之首,主要是依靠经营糖业发家,因此现在的芙蕖园本属于周家所有,也称之为“糖园”。
至于唐家,仅在隶属云翔镇的《仙鹊桥乡志》中提到,有姓唐男子,乃周家管事。光绪三十三年,云翔镇大水,百姓房屋被冲塌,唐管事未经主人家同意,私自打开店肆接纳灾民,后得到周家的谅解。
恐怕唐加源的祖先并不是所谓的云翔镇“大象”,而仅仅是周家管事。他假借周家人一十三口连夜搬离云翔镇的事实,套用在唐家人身上,故意编造了一段耸人听闻的往事。
而林碧珊的确缺钱,又觉得他满怀诚意,根本没有怀疑过事情的真假。事实上,既然唐家是周家的管事,那么芙蕖园旁边的那栋旧宅属于唐家也并非不可能。
只是,他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走出图书馆,林碧珊裹紧了围巾,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完全盖过了对司徒光手上那两张奇怪的照片的好奇,感到一阵阵的忐忑不安。
唐加源先是将林碧珊与夏英明之间的纠葛透露给上官乔,作为他的灵感来源。而后又出手救了林碧珊,又向她编造了一个离奇的故事,目的是给她钱,让她探究一段未曾发生过的往事。
他什么意思?到底是出于好意还是歹意?
林碧珊举起手里一个样式老旧的钥匙圈,其中串着一大一小两把钥匙。大的那把像是防盗门,小的应该是信箱。
“碧珊……你能不能帮我回家看看有没有信。”
说这句话的时候,司徒光小心翼翼,林碧珊顿时明白他的想法。
如今的他心事重重,始终担心下一张照片上他的脸会被涂黑。
司徒光租住的这间一室一厅宽敞明亮,客厅足有十五六平米那般大。装潢简单舒适,从客厅的窗口往外看去是市中心一条安静的小马路,两边种满了法国梧桐树。这样一间公寓在中介市场其实非常抢手,月租一千五百元实在是不可思议。
林碧珊先在楼下看了信箱,其中只有一张附近大卖场的广告纸。屋子收拾得很干净,窗明几净,家具摆设纤尘不染,符合司徒光追求完美、略有洁癖的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