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孽啊!为什么发作的不是我,是阿兰啊!”司徒远宵无力地倒向一边,双手掩面嚎叫道:“逃不过!我们司徒家的人一个都逃不过!”
他蓦地又跳了起来,神经质地抓紧司徒耘的手,对身旁的弟弟叫道:“远凉!记住,快点让阿耘结婚生子!等到我们大家都发病,司徒家就要绝后了!要绝后了!”
另外一位堂叔司徒远凉显然也不好受,他喃喃地说道:“阿兰发病了?这也太早了……”
“早吗?”司徒远宵突然冷笑,发出咯咯的声音,像是一只夜枭,笑声回**在空****的走廊上,分外渗人:“不早啦!我们堂哥远尧发病的时候,不也是二十八九岁吗?我们两个人拖到现在,已经是祖宗庇佑了!”
听他们提到司徒远尧,司徒光猛然站了起来:“我父亲也是脑癌去世的?我怎么没听你们说起过?这是遗传病?”
司徒远宵呵呵笑道:“不错不错,就是遗传病。你爷爷是这么死的,你父亲也是这么死的,我们上一代无人例外,看来我们没有一个逃得掉!”
司徒光的父亲去世时,他还不到十岁,当时亲戚并没有说父亲因何去世,只是含糊不清地说生病。后来他早早被送去寄宿学校,远离云翔镇,每年回去的次数有限,对父亲之死更不清楚了。
这时:“叮”地一声电梯门开了,司徒光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等不及他回头,有人一把抱住了他,颤抖地说道:“阿耘!你要紧吗?”
司徒耘正低头轻声安慰堂叔,听到这里诧异地抬起头来。
司徒光一转身,愕然道:“房东太太,是你?”
房东讶异地发现自己抱错了人,刚要转身,却被林碧珊拦住。
“房东太太,事到如今,你还要隐瞒吗?这样做有意义吗?或许你是好心,但你这种晦暗不明的行事作风,却让司徒光担惊受怕!这是你的原意吗?”
司徒光听到林碧珊这样说,问道:“那两张照片,是你寄给我的吗?”
房东太太看看林碧珊,又看了看刚才去她家将她骗来的唐加源,深深吸了一口气,索性站直了身体,昂首挺胸地走到司徒远凉身旁,冷冰冰地说道:“没错,我回来了!”
司徒远凉显然也认出了她,虽然时隔二十多年,但是一个成年人如果保养得宜,容貌的变化其实并不是很大。想起过去种种,司徒远凉愤怒地举起了手,可是如今面前的女子浑身珠光宝气,他竟顿失过往随意打骂的勇气。
房东嘴角一扬,讥笑道:“你们司徒家的男人一个个都没有出息,家族衰落只会怪罪于女人。一个精神病发作杀死自己的妻子、一个眼看着妻子积劳成疾、还有一个就是你,开心要打、不开心更要打,所以我才要走!”
司徒耘慢慢走了过来,他凝视房东半晌:“妈妈?你是妈妈?爸爸,你不是说妈妈死了吗?”
司徒远凉一声冷笑,并不回答。
司徒光突然说道:“等一下,一个精神病发作杀死自己的妻子?是谁?是谁杀死自己的妻子?我的妈妈,她不是离家出走的吗?房东太太,你又是谁?”
房东发出一阵嗤笑,她的身材保持得依旧很好,腰肢还是很纤细,她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
“我已经寄过照片给你啦,你都猜出来了不是?没错,你的母亲于妙娜根本不是私奔,而是被你那个精神病发作的老爸杀死!为了让他逃避法律制裁,所以这群人才颠倒是非!”
房东太太收敛起笑容,声色俱厉,本来护士想要阻止这群人在走廊大声说话,也被她的气势所迫,竟然站在一旁无所适从。
“包括你一直恐惧水,你以为是为了什么?这群人为免家丑外扬,将污水泼在你妈妈的身上,事实上,那天差点将你溺毙的就是你神经病老爸!我为什么会知道?因为冲进去救你的人就是我啊!”
司徒光脑海中电光一闪,那久远的、似是而非的记忆忽然就变得清晰起来。是的,那个时候,的确有一双手抓着自己,将自己幼小的身躯不断按在水中,他刚开始还闭着呼吸,过了一会,他实在忍耐不住,终于忍不住开始呼吸。
于是,冷水呛进他的气管,他开始大声哭泣。
婶婶冲了进来,依稀就是眼前的女子,她奋力从那双大手中抢走自己,护着自己逃出屋子。那双手,很大很粗,是男人的手。
司徒光呆呆地望着房东太太,两行热泪缓缓落下。
吴悠是嫁到司徒家的第二个媳妇。
她和司徒远凉相识不久就领证结婚,目的只是为了给她久病不愈的父亲冲喜。在吴家,身为女儿算是一种原罪,吃穿用度都是及格线以下。可悲的是,吴悠的妈妈是最可怕的帮凶,她以实际行动向夫家证明,一个母亲可以轻视女儿的极限。
不过司徒家也不比吴家好。
早在两人确定恋爱关系的时候,吴悠就从邻居的口中听说,司徒家的男人个个都性格暴戾,而司徒远凉偶尔展露的喜怒无常也教她暗自心惊。不过她的母亲不以为意,还淡淡地表示,哪个男人不生气呢,女人只要柔顺点就行。
1988年10月,吴悠同司徒远凉结婚。1989年1月,司徒远凉第一次殴打她。之后,一发不可收拾。
吴悠容貌秀美、性格温顺,司徒远凉内心非常满意妻子,但他仍旧忍不住想要打她。如果问他为什么,他自己也答不上来。仿佛他的体内有一股原始冲动,这股冲动完全不受他的控制,不分场合、随时随地都会想要揍她。
吴悠一句话惹了他不快就要揍,若是今天工作特别顺心、心情特别好也要揍她。似乎望着这个美女在自己的拳脚相加之下落下盈盈的泪水,俏丽的脸蛋留下自己红色的巴掌印,就能发泄他积聚已久的怒气和精力。
其实,更让吴悠害怕的是大堂哥司徒远尧。
司徒远尧虽比司徒远凉虚长几岁,结婚却是三个堂兄弟中最晚的那一个。新婚之夜,他莫名爬上房顶,对着那一轮异常皎洁的圆月哭喊嚎叫,像是一头荒野饿狼。
那一晚,吴悠感到十分害怕,她紧紧依偎着丈夫,想要从这个暴君身边获得一丝安全感,结果只换来司徒远凉毫无感情地一脚,直接将她踹下床去。
司徒远尧也爱揍人,他殴打妻子于妙娜比堂弟更为狠辣,有时像是在下死手,嘴里还会念念叨叨:“杀死你这个害人精、杀死你这个害人精!”每当此时,他双眼发红,仿佛马上就要滴出血来,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又会让吴悠想起那匹月圆之夜的饿狼。
不久,吴悠和于妙娜先后生下两个儿子。司徒远凉很喜欢这个孩子,他固然对妻子残暴,但是面对儿子,他仍旧会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温情,他为孩子取名为“耘”,意为“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即使有了孩子,吴悠还是得不到丈夫的温柔。甚至有时因养育孩子而产生分歧,招来司徒远凉更为残酷的虐待。那段时间,吴悠和于妙娜相互扶持、相互取暖。
吴悠提出索性抛下一切逃走,于妙娜却说自己无法割舍儿子司徒光。只因与多少怀有父爱的司徒远凉不同,司徒远尧压根不顾司徒光的死活。
吴悠虽然救了司徒光,但她又招来丈夫的一顿毒打。
1996年10月,大雨之夜,闷热异常。
司徒光三岁生日,于妙娜不知因为何事又惹到了司徒远尧,这一次,司徒远尧下了狠手。等到这群堂兄弟们赶到的时候,司徒远尧手里拿着一根绳子,呆呆地看着倒地的妻子,于妙娜早就一动不动了。
司徒家本就臭名昭著,吴悠也从各种邻居的议论以及司徒家亲戚们偶尔说漏嘴中得知他们百年来都有精神病遗传的真相。她亲眼看着于妙娜被掩埋在后院的泥土中,想象着或许这也会是自己最后的归属。
第二天,司徒家几兄弟对外口径一致,说是于妙娜勾搭上了老同学,一起离家出走,同时他们将于妙娜的名字刻在祠堂的墙壁上,作为“镇魂”。
又过了一段时间,另一个堂弟司徒远宵的妻子也去世了。
司徒远宵倒是不太打妻子,但是他有另一种虐待的法子。他是个重度洁癖患者,每天要求妻子大扫除三次,不仅如此,单单是衣服,他一天就要替换三次。他的妻子当时又在工厂翻班,为此每天的睡眠不足三个小时。
数年累积,妻子终于在司徒兰五岁的时候积劳成疾。
司徒家仅剩吴悠一个媳妇。
司徒远凉似乎并未珍惜这个媳妇,他还是肆意打骂,在吴悠决定出走的前一段时间,他一记耳光让妻子足足耳鸣三天。
回忆往事,带给吴悠的只有痛苦。
她带着一点点钱逃离云翔镇,以劳务派遣的形式去了海外。她什么苦活累活都愿意去做,充实又忙碌的生活让她暂时忘却了昔日的不幸。几年后,她自己存了一点钱,又遇上了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岁的华侨,于是两人便在国外成婚。
去年,华侨去世,她变卖了海外的资产,回到了国内。
有钱好办事,她打听到儿子司徒耘的工作单位,远远地见到儿子为人师表,她心中又是欣慰又是愧疚。无意中,她得知司徒远尧去世后,丈夫与司徒远宵瓜分家产,将司徒光赶走,她的眼前又浮现出当日那个小小的孩子,差点被亲父溺死的可怜又可怖的情景。
她辗转得知司徒光如今居无定所的窘境,便委托中介将自己的那套一室一厅公寓以极低的价格租借给他,为避免他看出端倪,吴悠仅在签约当日出现了一次。
之后,她还将当时带走的两张旧照片寄给司徒光,目的其实就是想要告诉他,于妙娜并非抛夫弃子离家出走,而是不幸死于丈夫之手。
“你们怎么知道我是阿耘的母亲?”
林碧珊笑了笑:“司徒光说自己的母亲于妙娜离家出走,我却在那堵墙壁看到他母亲的名字,可见于妙娜实际上是去世了。司徒兰的母亲死于疾病这个无可置疑,那么仅剩下的就是司徒耘的母亲。难道还会有外人来关心司徒家到底死了几个儿子的事吗?事实上,的确通过你的提醒,我们才发现于妙娜其实是死去了。”
房东太太吴悠叹了口气,刚才唐加源谎称自己是云江小学的老师,说司徒耘在上课时突然晕倒,怀疑是脑部有肿瘤。吴悠深知司徒家有此遗传,惊得不去想小学老师又怎么会知道自己就是司徒耘的母亲,跟着他就冲来医院。
司徒耘瞪大了眼睛看看父亲,司徒远凉别过脸去,他又将视线转向吴悠,这位母亲饱含热泪,刚刚想要上去抱抱他,司徒耘下意识地转身避开。
“阿耘,妈妈对不起你。”
无视吴悠的眼泪,司徒耘怔怔地说道:“遗传病?我们家都有遗传病?也就是说,我和阿光以后都有可能和兰姐一样?”
司徒远凉低下头:“没错。我们司徒家的人基本都是死于脑瘤,区别只在于发病时间的早晚。几乎每个人临死之前,都像恶魔一样哭喊嚎叫,还会伤害家人。”
吴悠冷冷一笑:“你和你堂哥司徒远尧,性格极端暴躁,喜怒无常,也可能是因为脑瘤压迫脑神经,导致精神失常。你……”她指向瘫软在长椅上的司徒远宵:“重度洁癖,也是心理障碍的一种!”
司徒远凉暴怒,拔出拳头又想要冲过来揍人,却被唐加源挡住,此时一直站在一边的女护士终于醒悟过来,她高声说道:“这里是病房,请你们出去吵!不然我就要叫保安了!”
司徒远宵蓦地站了起来,带着哭音说道:“走走!你们这群人都给我走!我女儿……我女儿最可怜了……”
司徒光与堂姐感情最好,在他被长辈驱逐的时候,也只有堂姐隔三差五会来探望他、关心他。可是此时,他昨晚亲眼目睹司徒兰的疯狂,联想到自己最终的结局也逃不过如此,顿时灰心丧气至极。
在护士的再次驱赶下,这群人三三两两往楼梯走去。
唐加源走在最后,司徒光突然顿住脚步,问道:“即使我堂姐陷入疯狂,她为什么要找你呢?你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对此,林碧珊也感到很好奇,唐加源却缓缓摇头:“司徒小姐我有印象,我们以前都在云翔镇上的唯一一所中学念书,不过自从毕业后,我们并无往来,所以我也不懂她为什么会要来找我。”
在司徒光、司徒耘两兄弟的强烈要求下,医院为他们照了核磁共振,果然发现他们脑部的确有肿瘤,所幸他们的脑部肿瘤尚未压迫到神经系统,有机会通过手术切除。
但是开颅手术非同小可,虽然吴悠愿意为两兄弟支付高昂的医疗费,但是手术风险很大,术后的并发症和后遗症的概率不低,术后保养需要精心护理。
吴悠找来全市首屈一指的脑科专家梁医生,经过检查,梁医生表示不仅是司徒光两兄弟,就连彻底发病的司徒兰,他都有信心开颅。
对林碧珊而言,在她工作的杂志社中,司徒光是唯一一个真心关怀她的人,可以说除了黎璃之外,她已经将司徒光当作了好朋友。现在看到司徒光身穿宽大的病号服,神情落寞忧伤,最常见的姿势就是抱膝坐在病**,双眼失焦地望着窗外,林碧珊的心里也感到十分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