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弥漫

第三十四章:利欲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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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得知章敏罹患极其罕见的脑部疾病时,章家上下顿时陷入凄风苦雨之中。

征地之后,章爸爸和章妈妈被大队安排在一家绿化公司上班,两人没什么文化,做的都是闲职,收入很低。在去十院之前,他们已经带着女儿辗转各大医院的儿科,基本得到的结果都是劝说他们保守治疗。

当年十四岁的章捷至今记得几位专家的建议:“动手术的话,不仅费用很高,危险系数也很大,这种脑部疾病很少见,国内基本都是以保守治疗为主。”

直到他们遇见了梁在熏医生,这位年轻的医生不断劝说和做出保证,甚至还有媒体上门做思想工作,写了一篇极其煽情的文章,现在想来,这一切应该都是梁在熏的阴谋。

手术的确很成功,章爸爸也很感激他,在过后的一段时间里,他时不时就要提起梁医生,还会反省自己的愚昧无知,差点就要毁掉女儿的一生。

然而四年之后,也就是章敏十岁的时候,她毁掉了章家所有人的一生。

疯狂,没有理由的疯狂。

“我妹妹活脱脱成了一个疯子。”章捷的目光离不开躺在躺在病**,无知无识的章敏,他咬牙切齿,眼睛里充满着仇恨:“精神科的专家告诉我,是因为那次手术损害了她的脑神经,导致癫痫,继而引发精神分裂。后来我才知道,国内根本没有动这种手术的先例,是这个姓梁的畜生为了出名,利用我妹妹做小白鼠!”

林碧珊想到司徒家三姐弟,的确,除了梁在熏之外,目前本市没有一个脑外科医生愿意为他们动手术,都说风险实在太高,即使手术成功,也会面临严重的后遗症,根本不值得冒险。

梁在熏如今成了一个白痴,这对司徒光而言,到底是好还是坏呢?

“就是因为这样,你变得愤世嫉俗,跟在上官乔这个疯子的身边报复社会?”

章捷扔掉手中的拖把,半蹲在章敏的床边,温柔地凝视着妹妹,淡淡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就是章捷?”

林碧珊的目光落在他的胸牌,上面写着:保洁员张泰。

“那天我们过来找章敏,你身为一个保洁员不仅关心病人,还让我们去劝劝她哥哥,说什么银行转账虽然也可以,但多少要来看看妹妹。当时我就注意到你了,我想,你之所以来这里当一个保洁员,一是方便探望妹妹;二是保洁员大部分都是临时工,所以你可以使用假身份证而不被发现。”

章捷呵呵一笑。

十年前,章家遭受灭顶之灾。本来征地之后,章家人住在镇上的商品房,后来章敏爆发精神分裂,几次伤害邻居,受到众人的唾弃。被逼无奈,章家人卖掉了其中一间商品房,买了一栋农家小宅,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

章敏断断续续吃过一些药,但始终不见起效,终于在某日夜晚,章敏狂性大发,劈死父母、放火烧屋,自己也被大火烧成重伤。

当刚刚开始大学生活的章捷赶回家中的时候,留给他的就只有两具焦尸和满地瓦砾,还有吸入过量二氧化碳成了植物人的妹妹。

从小就饱受生活压力的章捷在高考填志愿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宗教学专业。只有沉溺在宗教对人世间的各种解读之中,章捷才能偶尔抒解内心的痛苦和无助。

某次他在投稿学术论文的时候,遇到了正担任编辑的上官乔,两人一见如故,并且在上官乔的帮助下,章捷于2010年组建了学生社团赞美诗社。

这类社团参与者很少,几次都濒临解散的边缘。2012年,章捷来到星云大学招募社员,对宗教感到好奇的蒋进成为第一个校外社员。等到章捷大学毕业之后,社长的责任就落在蒋进的身上。

2014年,刚刚退学的唐加凌加入到这个团体中。她正承受被玩弄的痛苦,对世间万物都失望至极。

岳晴方、章捷、蒋进、唐加凌,这群人在一次促膝长谈之后,开始深信上官乔所说的“约定论”,正是人们违背与神定下的“约定”,这个世间才会有那么多苦痛。

恰逢上官乔再遇童年时的女神,在他幼年之时就曾发现女神在人前是天使,人后却肆意虐杀小动物,这种矛盾让他痛苦不已。而此次重逢,他又见到女神偷窃成癖,被撞破后栽赃给身边的同伴。

他想要救赎“失约”的女神,于是杀死了她,砍掉她的左手作为仪式完成的标志。

此后,一发不可收拾。

从2014年到2017年年底,他们一共“救赎”了六个人。本来他们想要第一个“救赎”的人就是夏英明,但最后被唐加凌阻止。或许在她心中,始终留有一个夏英明的角落,她至死都没有放下他。

2016年年中,唐加凌因无法摆脱内心的罪恶感,最终选择在哥哥回来之前上吊自杀。

而当2017年年底,上官乔被抓之后,为了便于联络,章捷甘愿混进精神疗养院当一名清洁工,他比上官乔更为激进,立志要完成“十诫”。

“岳晴方要‘救赎’季芹没有错,蒋进想要助她一臂之力也没有错。错就错在岳晴方不幸堕楼之后,蒋进不应该作伪证陷害季芹。他明明那么幸福,却自甘落入黑暗世界,他也需要救赎!”

章捷一字一句,他说得冠冕堂皇,但在字里行间透着对蒋进的妒忌。是啊,蒋进从未受过任何生活之苦,他纯粹只是爱上黑暗的感觉,这对章捷而言,似比那些需要救赎的“失约”之人更为过分。

林碧珊见他目光中闪烁着怪异的光芒,心想莫不是他在精神病院待久了,心智也越发不正常起来。

“你呢?你连上官乔都要杀,还说自己遵守‘约定’?”

章捷嘿嘿一笑,他用右手缓缓捋起左边的衣袖,这时林碧珊赫然发现,他的左手竟然是假肢。

“我没有杀死上官老师,是上官老师心甘情愿赴死。他根本没有不正常,是这个世界不正常才是。既然‘十诫’已满,他心愿已了,何必要留在精神病院让人折磨呢?”

章捷慢慢走向她,他每向前一步,林碧珊就后退一步,不知不觉,她的后背已经抵上了病房房门,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衣衫传递到她的后背,让她身心发凉。

“我当然有资格‘救赎’,因为我早就得到‘救赎’了。”

章捷猛然用“左手”捏住林碧珊的脖子,冷笑道:“我切掉了罪恶之手,原来只要我运用得当,这只手的力量要远远甚于原来那只。”

冰冷的假手越来越紧,林碧珊觉得喘不过气来,她开始后悔,自己总是这样自以为是,为什么不能先通知罗警官或者唐加源呢?就在她意识即将丧失的时候,她听见有人轻轻地叫了一声:“哥……哥……”

十年来,章敏终于苏醒。在一声艰难地呼喊之后,她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没多久就停止了呼吸。

失去精神支柱的章捷想要跳楼自杀,结果被闻讯赶来的罗警官等制服。

之后,罗警官找到过两人,大致谈了些后续的情况。基本就是章捷倒是和上官乔一样,坦承所有罪行。不过他并不认为自己有罪,依旧自诩为“救赎”这些违背约定的人。

他挥舞着假肢,叫嚣道:“枪毙我吧,我无所谓了!我已经完成了‘十诫’,毫无遗憾了!杀死我吧!成全我吧!”

虽说章捷供认不讳,但警方仍旧要依照程序不日将对他进行精神鉴定。

“几起案件均告破,我的心情还是很郁闷。”罗警官怏怏地说道:“本以为这些案子错综复杂、盘根错节,谁知道居然是一群脑子有问题的人做的,真是意想不到。”

意想不到吗?是的,人生在世,每每都是在意料之外,但仔细想想,又似乎在情理之中。人所主动或被动经历的每一次选择,无不在细节中透露未来的人生方向。有时自以为摆脱了命运的桎梏,实际上只是绕了一个圈子,最后殊途同归。

司徒家三姐弟便是如此。

在司徒光殴打社长之后,杂志社便将他辞退。吴悠女士可怜他无依无靠,便继续让他住在那间公寓里。只是司徒光越发变得急躁暴戾,邻居时常听见他在屋内砸东西,并且发出愤怒的嘶吼。

这种举动,同他疯狂的父亲一模一样。

他开始纠缠林碧珊,若是林碧珊不小心错过了他的电话,他的夺命连环call便不依不饶。

刚开始,林碧珊念在他曾经关照自己,还会时常买了蔬菜瓜果去探望他,但是日子久了,他性格中的疯狂渐渐显露,一次话不投机,他居然拿起切菜刀向着她丢去。

等到林碧珊无法忍受开始躲避他,他又打电话去杂志社,甚至守在办公楼外堵她,两人见面,他又只会反反复复质问她为何不理睬自己。

由于他严重妨碍杂志社的工作,社长要求林碧珊暂时回家休息。鉴于林碧珊与杂志社即将约满,这道命令其实就是变相地准备解除合约。

看着信箱里的信用卡账单,虽说她最近一段时间收敛了很多,但毕竟旧债未消,还剩下七八万的卡债,就算还最低还款额,每个月最少也要七八千。

她的精神压力一大,心中想要购物的欲望再盛,差点就要管不住自己的双腿,走向百货公司。

所幸她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怀揣着那本《乙丑日记》,来到唐加源的家门前。

唐加凌死后,唐加源无法解开心结,始终租住在外。如今所有谜团尽解,他便搬了回去,到底那里是他和妹妹曾经相依为命的地方,处处都有唐加凌遗留的气息。

林碧珊刚想要按下门铃,依稀听见屋内有人争执。

声音有男有女,吵得颇为激烈。就在林碧珊打算暂时退避的时候,房门打开了,有个衣着高贵的女子踩着七寸高跟鞋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穿西装、手提公文包的男人。

那女子冷冷说道:“姓唐的,那间屋始终是我们周家的物业,当初之所以说赠予你们唐家,乃是出于怜悯,但到底无凭无据,现在我就要打算收回另作他用!我给你十天的时间把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搬走,不然我就全扔了!”

屋内传来唐加源同样冷漠的声音:“不送!”

女子一扭头,差点和避让不及的林碧珊面对面,她居高临下地打量了林碧珊一番,抬了抬下巴,林碧珊识趣地退在一旁,请那女子和男人先行过去。

唐加源走到门口正想关门,见到林碧珊正站在外面,不由微微一怔:“你来了?”

林碧珊从包里取出那本日记,说道:“既然小白莲的事已经水落石出,糖园也不是你们家的产业,我想这本日记放在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太大意义。”

唐加源似心事重重,他在接过日记的时候,失手将日记落在了地上,等到他拾起,这才发现某一页夹着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里是两个学生装打扮的少女,一人剪着齐耳短发、一人扎着双麻花辫,笑靥如花,均是双十好年华。

翻过照片,背后是异常清秀的字体:镜妹摄于甲子年正月初五。

从字体辨认,应该就是日记主人杨合宜无疑。

林碧珊微微有点惊讶:“之前发生了太多事,这本日记我只看了前半部分,倒是没有留意到里面还夹着一张照片。不知道这两个女子,到底哪一个是周小姐呢?”

唐加源沉吟道:“这两个女孩年纪差不多,穿得又都是校服,都有可能是周小姐啊。”

林碧珊想到杨合宜日记中对周小姐的恋慕,不由说道:“看来杨管家暗恋属实,否则怎么会连一张周小姐的单人照都没有。两人身份差距太大,门不当户不对,果然如他所说,这糖园的距离,更是远甚汪洋。”

这是林碧珊第四次,应该也是最后一次来到唐家老宅。

短短几个月,她仿佛与云翔镇有了意想不到的牵绊。汽车再次驶过那座早已荒废的双喜盈门大酒店,时过境迁,残破的建筑依旧矗立,警方架起的警戒线也未曾摘下,几个小孩从警戒线底下钻进钻出,嬉戏打闹。

路过明月旅社,唐加源不自觉地放慢了速度,汽车极其缓慢地从旅社门开过,大门紧闭,门前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

林碧珊忽然在想,是什么指引着她来到云翔镇?是唐加源吗?还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她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引出那一段段人间悲剧吗?

赵小玫、司徒光、章捷、夏英明……这些人的面容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忽而清晰忽而隐约,她突然感到一阵针扎也似的头痛,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按住太阳穴,发出低低的呻吟。

“碧珊,你不舒服吗?”

唐加源扭头看向她,关切地问道。

只不过一瞬的功夫,这种揪心的疼痛就消失了,消失得是如此彻底,她居然开始怀疑刚才是不是自己产生的错觉。

连头痛,也能有错觉的吗?

汽车在唐家老宅前停下,老宅紧连着芙蕖园,林碧珊凝视着门前的牌匾一会,说道:“我来过云翔镇那么多次,居然还没有游览过位于云翔十景之首的芙蕖园。”

唐加源愣了愣:“你现在想要进去吗?”

林碧珊已经走到售票处:“是啊,已经三点多了,四点半就要闭园啦。”

她买了票,自顾自走进芙蕖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