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渐偏西,微风送来一阵凉意。芙蕖园原本是糖园,乃是周家的私家花园,门房被改造成了售票处和小卖部,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过朱漆大门,林碧珊恍然间好像时光流转,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门票背后是芙蕖园全图,整个园林以水为中心,而水中栽满了各色各样的荷花。正逢五月,荷花尚未盛开,正所谓小荷才露尖尖角,在茂盛的荷叶之中,点点明亮的色彩若隐若现,清丽绝俗,艳而不妖。
整座园林山水萦绕,池林广茂,每个亭台楼阁凭栏远眺都能见到水光山色,以及在池水中摇曳的芙蓉花。园中有落英坞、飞燕轩、水华隈以及槛、池、台、坞、涧之属,共有二十多个景点。
园林分为东西两部分,主要景观都集中在东边,山水萦绕,厅榭精美,花木繁茂;西边开阔疏落,院落层层叠叠,乍一看不知深几许。
在见到那张照片之后,林碧珊心中又泛起对杨管家的好奇。昨晚她将那本日记一口气看完,半文半白的叙述让她读起来有点别扭,作者本人文字水平一般,日记中大部分记述的又多是经营日常以及账目等,让她感觉杨管家为人比较内敛,极少表露心事。
只是一旦真情流露,便是心潮澎湃。
“今日述职。镜妹去后,久不踏入糖园,妖娆风景,自与我无关。只是糖园处处皆有镜妹笑颜,曲径通幽处,令人浮想联翩。走入内院,眼前依稀便是十四五好女儿光景,镜妹坐在秋千之上,秋千越**越高、镜妹笑如银铃。唉,想我俩当年,联床夜话、抵足谈心,何等亲密无间,如今却相隔千里。镜妹!镜妹!你可知我相思入骨?”
绕过园林中央最大的一片湖泊,湖中荷叶葱葱茏茏、密密层层,真称得上是接天连叶无穷碧。
西边住宅区部分基本不予以开放,本来想要改造成工作人员办公区域,后来旅游局又考虑这片区域保存完好,可以作为古建筑供游客参观,目前处于整修状态,大门前竖着一面“游客止步”的牌子。
“碧珊,你怎么了?”唐加源轻轻拉住她的手:“周家的人今天要来老宅与我会谈,时间快到啦。”
之前那个衣着贵气的女人叫周樱,今年五十九岁,是周家的长房次女。自从王朝覆灭之后,周家的势力也是一日不如一日,又适逢糖园有闹鬼之说,最后终于举家搬去海外。
当时周家老爷有三房太太,可惜长房皆出纨绔子弟。等到周樱这一代,三房子女早就断绝来往,长房带去海外的家产败尽,生活质量倒不如另外两房。周樱想起云翔镇还有部分产业,于是带着律师前来讨要。
“当时周老爷答应把那间宅子送给我们唐家,就是在周家匆匆搬走之前将这间宅子的地契给了我们,却没有来得及写买卖契约。现在,周樱就是以此为借口,指责我们唐家非法占有。”
林碧珊微微摇头:“不对。”
“什么不对。”
“既然杨管家只是单恋周小姐,他们又怎么可能发生联床夜话的情况?”林碧珊感到好像有一条鲶鱼在她的脑袋里拼命扭动,似乎想要钻出个洞来,她又想起杨合宜的最后一篇日记,那是1927年11月1日,丁卯年十月初八。
“镜妹离去已有两年,而我思念日隆。前夜入我梦中,镜妹泪盈于睫,与我相顾无言。我陡然惊醒,直怪自己愚蠢已极!镜妹在海外苦等我多年,她不得归家,我何不去寻她!心意已决,我不日即将出发。或是大少爷看透我心意,约我今夜在镜妹所居小院相见。昔日我恋慕镜妹,大少反对最为激烈。唉!”
据方志记载,周家是在1928年1月3日晚悄无声息地举家搬走,距离杨合宜最后一篇日记不过两个月光景。
那么,杨合宜到底有没有去海外寻找周小姐呢?
林碧珊罔顾禁止入内的指示牌,突然推开大门就走了进去。唐加源吓了一跳,只觉得她走进芙蕖园之后,就犹如被附身一般,行为举止异乎寻常。
“秋千、秋千、秋千……”
住宅区层层叠叠,一个别院套着另外一个别院,每个院落又相差无几。林碧珊则喃喃自语,她猛然推开某个院落,三四个民工模样的男人正在干活,见到她不由吃了一惊。
“喂,这里闲人免进……”
他们话未说完,林碧珊掉头就走。
“秋千、秋千,到底哪个院子里有秋千……”
推开南边一个小院落,迎面而来就是一个锈迹斑斑的秋千架。
“是这里了!”
“碧珊!你到底在找什么?”
林碧珊对唐加源不理不睬,她径直走了进去,穿过庭院,一把推开正房的房门,显然那是一个女子的香闺。
糖园自从1928年主人搬走之后始终处于空置状态,就连满池荷花都逐渐枯死。直到1960年前后,周家主人也就是周樱的爷爷回国将糖园捐献给国家作为人民公园。
出于保护古建筑的理念,住宅区始终未曾对外开放,直到现在基本保持原样,等待部分修葺之后再供游客参观。
这个房间里落满了灰尘,显然还未轮到施工。
“碧珊……”
日落西山,屋子里光线昏暗,唐加源想要去拉她,却发现林碧珊神情怪异,双眼无神,双唇翕动,似乎在自言自语。
凑近她唇边,隐约听见她在说:“想念镜妹……镜妹……”
她猛然抓住架子床的一边木杆,用力摇晃,架子床顿时偏离了原有的位置,露出背后的墙壁。
“是这里了……是这里了……只有这里可以……”她在屋子里像只没头苍蝇一样团团转,面对唐加源的询问完全不加理会,拿起屋内一张灯挂椅就向着架子床后的墙壁砸去。
砸了一下还不够,接着一下又是一下。
唐加源惊道:“碧珊,你这是做什么?快点住手!”
两名工人听见响声也冲了进来,见状大惊道:“小姐,这里不能随便进来!你……你在做什么?快点住手!”
其中一名工人手里还提着一柄铁锹,林碧珊扔掉手中的椅子,慢吞吞地靠近他,蓦地将铁锹一把夺过,重新开始砸墙壁。
此时唐加源注意到这面墙壁有一大块异样的颜色,似乎重新粉刷过,但是又粉刷不匀,当时应当非常匆忙。
林碧珊力气好大,她用尽全力狠狠敲击这块颜色异常的墙壁,几下就让墙面剥落,露出了里面的砖块。
工人吓坏了,上前抓住铁锹道:“小姐,快住手!”
他想要抢走铁锹,却因用力过猛,反而将铁锹重重砸在露出的砖块上,那块砖立刻掉了下来,站在一旁的唐加源和另外一个工人一起发出惊呼。
那工人讪讪道:“我不是有意的啊,是不小心……”
话说到一半,他瞧见一只枯手从失去砖块的墙壁里垂了下来,这名工人惊得浑身发抖。
“死……死人?”
林碧珊呆呆地看着那只枯手,自言自语道:“真的在里面,杨管家真的在里面。”
这时,她再次感到脑袋仿佛被千支针扎,尖锐的疼痛让她无法思考、无法说话、无法呼吸,她的眼前发黑,在她即将完全失去意识之前,她最后听到的是周樱吃惊的声音:“难道……真的是我爷爷杀死了杨管家?”
头好痛,真的好痛。
这种痛苦让她失去了其他感官,所有的力量都分给了“痛”。
她从未受过如此的苦楚,曾几何时,她因精神压力过大而觉得生不如死,可是此时此刻,她却意识到,无论精神上的痛苦有多深,始终不如肉体之痛来得直接。
等到一阵惊心动魄般的头痛过去后,她的意识逐渐恢复,勉强可以睁开疲倦的双眼,有个五十开外的中年女子正俯身看着她,用尽量温柔的声音唤道:“碧珊,你好些了吗?”
林碧珊顿时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妇人,惊愕道:“妈妈?”
是的,这位衣冠楚楚的妇人就是她失踪十多年的母亲江蒨如。
母女再次相见,江蒨如显得有些尴尬:“好久不见,碧珊,你生活的好吗?”
“外婆去世了。”
江蒨如道:“我知道。碧珊,当初……当初妈妈也不是真的不要你,只是我一个赚不到多少钱的妇女,要带大孩子实在很辛苦,所以只能选择逃避,你也是女人,请你体谅。”
林碧珊盯着她很久,她曾经设想过无数次母女重逢的画面,可是现在就如同她和“父亲”林有恩再遇时那样,母亲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并不是请求原谅,而是立刻推卸责任。
从这点来说,江蒨如与林有恩还真是般配。
多年来,林碧珊一直想要问问母亲抛弃自己的原因,甚至在外婆去世的时候,她还幻想母亲会突然出现,两人在外婆的葬礼上痛哭流涕、相互谅解。
而现在,林碧珊对母亲十多年来的去向完全失去了兴趣,她幸福也好、艰辛也罢,这一切对林碧珊而言不仅遥远,而且虚幻,目前她能感受到的唯一真实,就是头痛。
不如之前那么撕心裂肺,但仍旧时不时给她来一下狠的。
母女重逢,竟然无言以对。
这时,唐加源推门而入,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尴尬。跟在他身后的是司徒光的婶婶吴悠女士,之后是黎璃、林有恩,最后竟然还有季芹。
看见那么多人来探望自己,林碧珊心中微微一沉。
“碧珊,你好点吗?”唐加源在她后腰加塞了一只枕头,扶着她坐起。
江蒨如没话找话道:“嘿嘿,碧珊,你这个男朋友真是没话说的,一直跑前跑后和医生沟通……贱人!你来做什么?”
原来是她看见最后进来的季芹,十多年来的嫉恨刹那间将她吞没,她立刻跳了起来,扑上去就要去抓季芹的脸。
季芹惊呼一声,她的左手还上着石膏,躲避不及,幸亏丈夫林有恩横在两人中间,一把抓住江蒨如的手。
“负心汉!你这个抛妻弃女的人渣!碧珊被你害苦了!她会变成这样都是你的错!你这个畜生!”江蒨如无法挣脱男人的桎梏,一边扭动着身子一边叫骂。
林碧珊心中更是如坠铅块,她感到头更痛,有一瞬间,意识又似乎在逐渐抽离身体,唐加源握住了她的手,这让她稍稍安心。
“哼,你怪我么?”林有恩一把推开江蒨如,嫌弃之情溢于言表:“她又不是我的女儿,是你不知道和哪个野男人生的贱……贱……”他看了一眼林碧珊,终于把话吞了回去。
“你敢说你不是见异思迁?你被这个狐狸精迷住了!”江蒨如看到季芹怯生生地躲在丈夫身后,她心中怒气更盛。
“呵呵。”林有恩冷笑道:“到底是谁不顾自己的亲生女儿?当初我们离婚时,女儿的抚养权归你,可是你有好好照顾过她吗?你说我无耻,我承认我不负责任,那么你呢?你理睬过你的亲生女儿吗?”
“可是……”江蒨如喃喃道:“她并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啊!”
一言既出,在场的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林碧珊头一歪,差点从**跌了下来,唐加源与黎璃一边一个夹住她,勉强让她坐稳。
林有恩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你这个女人,为了目的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林先生吗?请不要激动。”一直没有说话的吴悠女士忽然开口道:“其实这件事,我可以作证。”
“你又是谁?”
看到好友受到重大打击,黎璃没好气地问道。
吴悠看了一眼江蒨如,长叹道:“我以为这件事可以帮助两个人,一个是极度需要孩子来拴住丈夫的蒨如;一个是想要摆脱丈夫、远走高飞的妙娜。”
妙娜?是于妙娜?现在林碧珊的脑中,就像是有一团解不开、剪不断的乱麻,就这样乱糟糟、无头绪地塞在她的脑海里,她禁不住伸手按住太阳穴,仿佛这样做就可以压制住那团乱麻,阻止它毫无节制地生长。
二十三年前,于妙娜怀有二胎。数年婚姻,令她心惊胆战。尤其是在司徒远尧发病时差点掐死年幼的司徒光,这让于妙娜更是萌生了逃离司徒家的念头。
只是她身怀有孕,如果就这样离家出走,她又没有信心当一个单身母亲。于是在明月旅社主人孙婆婆的穿针引线之下,于妙娜认识了急需小孩的江蒨如。
在那个大雨之夜,于妙娜在明月旅社生下了一个女儿,当晚就送给了江蒨如。而当年江蒨如不知道是丈夫没有生育能力,还以为问题出在自身,急于有个孩子的她经过种种安排,趁着丈夫出国公干的时机,从云翔镇抱走了一个孩子。
整件事就只有吴悠和孙婆婆知道,只可惜于妙娜在逃亡时被司徒远尧抓住,最后仍旧死于疯子丈夫之手。
“林小姐,其实……”吴悠用一种极为怜悯的眼神看着林碧珊:“你与司徒光是亲兄妹,难怪……他那么依赖你。”
林碧珊想要开口说话,却被一阵阵的头痛逼得无法开口。
黎璃见她脸色煞白,赶紧劝慰道:“碧珊,你不用担心,现在医学那么发达,一定可以治好你的……你的……”
她瞧见林碧珊的脸色变了,黎璃顿感失言,急忙闭口不谈。
“治好我的什么?”林碧珊声色俱厉:“是不是脑瘤?我是不是也有脑瘤?”
黎璃呆呆地看着她,两行眼泪缓缓地落下。
林碧珊心中恍然,她冰冷的目光从江蒨如的脸上缓缓转移到林有恩,又再看向吴悠、季芹,或许是她的神情过于冷酷,这几个人竟然微微一颤。
林碧珊嘴角**,顿时笑了起来。
看来,他们也将她当作了精神病。不过也难免,司徒家的人个个都有脑瘤之虞,而脑瘤会压迫脑神经,导致行为举止不正常。
她开始哈哈大笑,边笑边怒斥道:“滚!统统给我滚!我不需要你们廉价的同情,你们说到底不过是怕我变成疯子罢了,其实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又不是你们的亲生女儿,你们可以抛弃我一次,又何必在意再抛弃我一次呢?滚!我不想看到你们!”
说着说着,她翻身将脸蒙在枕头里,呜呜哭泣。
季芹向着林有恩使了个眼色,两人几乎是强拉着黎璃离开,季芹咕哝道:“我说她不会领情吧?你还要来做什么?她已经疯了……”
紧跟着是江蒨如,她似松了口气,张口说道:“那个……妈妈也的确有点事,就先走了啊。要是你以后有需要……再说好了。”
吴悠长叹一声,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