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真探赵赶鹅(全3册)

瘸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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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了,重案组老大哥提起张印,一开口总是这个词儿——“跳楼探长”,每当这时我就张大嘴巴望着听后面的故事。究竟他是个什么样的警察,为了破案能跳楼?当初又是什么案子能逼着警察跳楼?

我用了很多年才渐渐还原出张印跳楼的那个清晨的样子——

那是早上五点,重案组办公室张印一个人呆坐着,面前是那摞困扰他已久的卷宗。最多还有一个小时,杀人嫌疑人“老八”就要大摇大摆地走出重案组了。张印感觉像失去了一切。他觉得是自己没找到证据,才放跑这个杀人犯,而所有同事很快就会知道这件事,包括领导。手机里女朋友昨晚的短信是个巨大的讽刺,“等忙完这个案子,咱们上哪儿玩啊?”

张印起身,晕乎乎走向大楼办公室窗口。就在那个血色的清晨,张印一跃而出。探长跳楼,古今未有。

六十天前,夏初7月。谁都没想到连做侦查员都不合格的菜鸟张印,竟然被领导急速提拔为重案组的“代理探长”。张印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异类”。他爱侯马的诗,爱涅槃乐队,爱小说,内心渴望自由。虽然他喜欢看谍战、侦探故事,偶尔还在宿舍里操纵鼠标开枪“杀人”到深夜,但他说自己不怕尸体就怕血。这都算了,作为重案组警察,张印的致命问题是不会笑,还想得特多。

大家都记得太清楚了,被提拔为代理探长之前,张印去一个撞死流浪汉的普通现场,那里是一片荒野,流浪汉躺在树下,张印走到距离尸体两米开外的地方,用一分钟就破了案。死者后脑勺与后背上有明显的轮胎印,体表没有致死伤,应该是意外车祸。他相信法医会给出相同的结论。

一片荒野中,模模糊糊好像有人在哭。

回警队的路上张印紧紧挤在车后座,感觉耳边还有哭声。这声音让他怀疑流浪汉的死还有隐情,张印难受极了,就问旁边有二十年警龄的老贺该怎么办。

“就等着交通队出结果呗,要是里面还有别的事,他们肯定再给咱们推回来。”老贺耸耸肩,很轻松。

老贺接着一边翻看现场照片,一边咂摸着:“这怎么跟他媳妇交代啊,好好的××,都给压成套了!”全车人笑得前仰后合,只有张印笑不出来。

在这个每年接触的命案超过百起的地方,如果不学会放松与自嘲,那就只能任脑子里的命案惨状窜来窜去。你要减压,就得笑。你得明白真相永远无法全部复原,侦破案件只要知道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谁杀了人就行了。

可张印想要了解关于杀人的一切,他对犯罪动机和人性邪恶感到好奇,所以,张印学不会笑,总是皱着眉头,端着肩膀陷入沉思。有时,他表面上对惨烈的现场不动声色,但私底下却喝大酒,做噩梦。没人愿意和张印住一间宿舍,因为他经常半夜做梦被吓得喊出声。

“兄弟,你这个性格在重案组可干不长。”那天搭档老贺拍着他的肩膀说。

我要是张印,出过流浪汉这个现场后可能就立马要求调离重案组了——不,我要真是那时的他,就根本不会主动申请来重案组。

四个月前,2007年春节后,张印调入重案组。

他二十九岁,重点大学高才生,细高个,大脑袋,身体羸弱,从里到外透出一股书生气,在公安队伍里显得格格不入。

在此之前,他在派出所做了五年治安民警,为了加入重案组,他连续骚扰支队长几个月,队长甚至威胁他——“我要告诉你的派出所所长”,也不管用。最后,张印硬是把自己塞进了重案组里。

重案组是领导最放心、最信任的队伍,几个老同志对张印的背景颇为好奇,但谈起家世,他本人始终不露声色。进了重案组,有关张印的第一条笑话很快就有了,张印衣着又脏又土,每次从宿舍出门前都要抓起支队后院那只白猫在身上擦擦。

他很勇敢,准确说是又愣又轴。

刚来的时候,张印和搭档老贺去附近小区蹲点抓人——一个背耐克书包的持刀劫犯。那天清早,张印和老贺一眼就看到“耐克书包”在早点摊上吃包子,张印像神经病一样抄起警棍就扑了过去。老贺从没见过这样的警察,形容他“就是一条见了火腿肠的哈士奇”。

劫犯是有刀的,事后老贺臭骂了张印一顿,“你要是被他干了怎么办?”

张印工作起来死磕,他极度渴望破案的一刹那的快感。不过他的死磕常常是以与同事甚至领导大吵为代价的,因此没人看得上他。

刚加入重案组他就和队长大吵一架。有个年轻人突然中了毒鼠强,张印和年轻人聊了两次,觉得年轻人孤苦无依,有自杀倾向。队长觉得这套心理分析太扯淡,带着全队发疯一样调查,两人争执不下,直到张印又跑了一趟,发现了年轻人的买药记录。队长“假意”道歉,张印竟然不留情面地接受了,全队人都觉得他是个白痴。

在这种情况下,来重案组四个月后张印竟被意外提拔为代理探长,手下有四个警察。重案组探长不好当,要套得出证人嘴里的话而不是反过来被利用,要懂得基本的法医学、病理学、指纹学知识。最重要的是,要有足够的经验,能在最快时间内把尸体和嫌疑人联系在一起。

无论怎么看,对张印而言,这都是一场“捧杀”——干不了就早点走人。

刚当上代理探长时菜鸟张印就迎来了“恐怖夏天”。每次听到这儿,我都觉得他是主动把自己放在火上烤的。

重案组流传着一句话:夏天的燥热,有时就是杀人动机。

就是这个“恐怖夏天”,有个老头死在地下室,一礼拜没人注意,直到玻璃上落满苍蝇。凶手是他老伴,杀人后,老太太听信二流道士的话,买来一大堆白色粉末抹在老头的尸体上,期待他能复活。

就是这个“恐怖夏天”,一个歌厅小姐因为向大哥敬酒时“脸色太难看”,被小弟们用烟灰缸砸烂了脑袋。那个女孩包里有一张火车票,第二天要赶回老家结婚。

当上代理探长的那段时间,张印发疯似的工作,没多久,他瘦了十多斤。

张印运气还算不错,7月、8月两个月他一连破了十三起命案。

第一起案子的嫌疑人是个神情紧张的黑胖小个子,他拒绝承认自己杀了人,手上却突然多了几十万现金。张印发现命案现场的餐桌上整齐摆着一堆餐具,唯有一个水杯远远地放在一个角落。他敏感地意识到,天气太热凶犯逃走前可能会喝水。技术队果然在水杯上发现了小黑胖子的指纹,案件告破。

十三起命案最后一起发生在一个周五的晚上。两个男人在小酒馆里动了手,“输家”倒在血泊里,“赢家”疯狂逃窜。张印运气好,走出酒馆门口就撞上了赢家——这人害怕出大事,特意调头回来看看。

赢家交代得很痛快,待对方按下指印,张印不顾老贺反对,道出实情:“那哥们其实已经死了。”嫌疑人一瞬间瘫倒在地。

张印破了十三起命案,但他却越来越焦虑。他清楚地知道——因为“过班”制度,十三约等于零!

直到现在,“过班”也是我们重案组分配案件的轴心。

简单说,同是命案,侦破工作量却差别极大。比如丈夫杀妻案,丈夫动手后可能就在现场呆坐,沾血的菜刀就放在电视柜上。而另一起案子,二十人打二十人的群殴,死了两人,剩下的三十几人全部逃窜,你得一个一个抓回来。

“过班”制由此产生:嫌疑人在现场或自首的(占了绝大多数),算零起重案——张印破获的这十三起都属此列。

一到现场就知道嫌疑人是谁,但嫌疑人关掉手机杳无音讯的算半起;到了现场发现既不知道嫌疑人是谁,也不知道人在哪儿的,才能算一起重案。

只有接到一起完整的重案才算“过班”。这时你就可以不用再同时接别的新案子,也才能专心完成手头毫无头绪的这起大案难案了。

张印的十三等于零。就像他的人生,千辛万苦进了重案组,证明不了自己,都是白费。

张印的问题在于没难度的命案等于零,而能证明自己,让自己“过班”的案子肯定是难案,他这个菜鸟又如何能破得了?

和医院大夫一样,重案组民警绝对不能抱怨:“怎么还不过班啊!”或者在连续发生两起命案的晚上叼着烟卷发狠地说:“牛×再给我来一起!”

老天爷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9月初,天还有点热,再过不了班的张印似乎该考虑走人了,他向搭档老贺抱怨“过班”太难。

就在这时,“报应”真来了。

到现场后,张印的第一反应就是她真美。一束阳光直射过来,少女侧脸的轮廓有些不真实。她颧骨很高,眼窝深陷,嘴唇微微张开,像要开口说话。她侧卧在地,一条腿压着另一条腿,上身微微后仰,一只手放在脸颊旁,另一只细长的手臂伸向远处,可那里一无所有。

她浓密的黑发散乱地铺在柏油马路上,脖子上有一条明显的勒痕,身上到处都是青色的小伤口。她穿着廉价的黑丝袜、短裙、紫色上衣。一个黑色手包放在身边,里面装着化妆品、卫生棉、一个手机充电器,还有几张表情夸张的大头贴。

她只有十三岁。

张印盯着她看了好一阵儿,然后悄悄抬眼看周围的同事。老贺、李逵、老猫这回没一个人敢开玩笑。这几位是出了名的“老丈杆子俱乐部”,全队十几个民警只有一个生了男孩。此情此景,他们沉默了。她完全是无辜的,她还是个孩子,有人引诱、强暴了她,然后又杀了她。这行径猪狗不如。

没时间哀悼,现场一片嘈杂,民警们开始工作。

重案组有句话,说一个人只能死一次,而现场能“死”一百次,你必须对现场万分尊重。现在,张印作为代理探长,就站在现场中心。不过他头大如斗,一片空白。张印是统筹一切的人,在现场他就是最大的领导,他可以调动、指挥所有法医、技术队员、派出所民警,但是他缺乏对付室外现场的经验。

如果是室内的凶杀案,谁都知道怎么破,就算表面上没有线索,你也可以板起脸,逼着技术队把整个屋子用吸尘器吸个底朝天。可室外的现场就没那么容易了。

现在,女孩尸体躺在地上,几个老百姓眼睛像铜铃一样瞪着看,派出所民警、法医和技术队的民警围成一圈。张印甚至能听到他们心里的嘀咕:“这哥们知道怎么破案吗?”

法医初步观察了一下女孩的尸首,不太软,也不太硬,眼球还很湿润,“死去大概十二小时。”法医学是一门综合判断的科学,影响判断的因素有很多,天气、湿度、地质环境等。换句话说,还是要猜。

旁边有个刚入职的热心辅警,不戴手套捡了一大堆矿泉水瓶子往张印面前一放,憨厚地说:“大哥,你觉得这些东西有用吗?”瓶子上全是他的指纹。老贺去询问一个水果贩子,老贺并不清楚之前李逵已经给他做过笔录了。派出所民警到附近一个卡口调取了治安探头,但是调取时忘记核对北京时间了,因此还要专门再去一次。一个小时后法医又开始催促张印把尸体拉走。

天亮以后,现场会被路人践踏,但这里可能有嫌疑人的头发或衣服纤维。张印焦急地踱步,盼望快点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天快大亮了,张印不想让更多人看到死去的女孩。最终,张印放弃了“上帝”的控制权,尸体被抬走了,警戒条被撤掉,地上除了一摊血迹一无所有,现场在他眼前消失无踪。直到现在,张印还在为自己那一瞬间的懦弱而后悔。

获取死者信息异常顺利,女孩叫赵丁萱,因常常离家出走,在派出所出了名。她每次出走少则三四天,多则一个礼拜。第一次是2006年年初,她母亲刘岚说:“自从生理期开始她就不听话了。”那次她和几个差不多大的小崽偷车开去天津,加油站老板发现他们太小,报了警。第二次出走是半年后,赵丁萱和一个二十一岁的超市保安回了趟河南老家,还私自“成了亲”。保安原封不动地把女孩送了回来,挨了女孩妈两记耳光,还好保安“没碰”女孩,免去一场牢狱之灾。

就这样,赵丁萱前前后后出走过五六次。

2007年9月9日是这个十三岁女孩短暂人生的最后一次离家出走。那天中午,她和母亲破天荒没去摆摊,也没吵架。两人心情都不错,女孩玩了会电脑就跑到院子里玩,还拿起一朵花,让母亲闻闻香不香。等母亲刘岚出门回来,发现女儿又带着小挎包和零钱不见了,电话关机。

刘岚忍到第二天,也就是9月10日的晚上,手机突然通了。那头很吵,有骂人和碰杯的声音,女孩说她和朋友一起玩,但不说是谁,声音恍惚,随后又一次关机。

第三天,9月11日晚上十一时,刘岚报案。她恶狠狠地要求派出所民警把女儿带回来,民警拨打女孩的电话,还是关机。

案件转到了重案组,立为疑似被侵害案,但那一天同时发生了多起命案,重案组办公室空无一人。9月13日凌晨,警员们陆续回来,拨打女孩手机,也是关机。直到9月14日凌晨四时许,赵丁萱的尸体在距离家门口三站地的位置被发现。

9月9日到9月14日这六天,赵丁萱究竟去了哪?见了谁?发生了什么?

重案组的会议上,法医的报告一向是核心,尸体本身就是故事。比如法医能看出来暴毙的婴儿到底是从**掉下来摔死的,还是被保姆打死的。

但这次的故事有点短,尸检结果很简单。赵丁萱身上有多处尖锐物品的划伤,但伤口不深,衣服上没有相应的口子;颧骨轻微骨折,证明她曾被重拳打伤;手腕上有被绳索捆过的痕迹;她的**严重撕裂,证明曾遭受性侵犯或猥亵。

她的脸上被盖了块破塑料布,嫌疑人很有可能是赵丁萱熟悉的人。凶手把她骗到某个“角落”,持刀威逼,捆绑伤害,最后杀了她,但行凶过程中不想看到她的脸。

这个结论很容易得出,但有一个关键问题暂时无法解答——第一现场在哪儿呢?

重案组会议结束不久,9月14日下午两点,菜鸟探长张印和老贺敲开一座公寓的701A号房门。门一开,女人凶恶的眼光就越过两个人的肩膀向楼道里看,“她在哪儿呢?!”

刘岚脸上的肉耷拉着,咄咄逼人,赵丁萱看起来和她一点也不像。张印的喉头哽住了,老贺让她“稳定一下情绪”——这句话等于判了人死刑。刘岚哽咽着说不出话,气势全消,她失去重心,一头倒地。两个警察赶紧扶起她,她就像孩子一样倒在老贺怀里绝望地哭号。

张印觉得,警察是世界上最差的职业。他“恨”这个工作。

过了好一会儿,刘岚才大概恢复了神志。老贺向她介绍了情况,态度不卑不亢:警方目前怀疑,是熟悉的人带走并杀害了女孩,希望她配合警察的工作。

老贺稍稍耍了一点心计,他把刘岚的注意力引导到嫌疑人“蓄谋已久”的方向上,尽量避免她像以往一样把矛头指向公安局。但他也没有说谎,现在认定的侦查方向就是如此。

但就在三个人一起辨认尸体后,刘岚察觉到了张印的软弱。她开始逼问张印,“我女儿是什么时间死的?为什么公安局没能在我报警以后立刻找到她?”

张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刘岚很快把悲痛转化为愤怒,“你们都给我等着!”

就在这时,技术部门传来消息,赵丁萱最近加入过一个“杀手群”。群里没有真的杀手,只有十多岁的初中小孩。赵丁萱入群时发过一条信息:“没意思,谁能带我走啊?”一个网名叫作“我好想你、这一秒”的男孩主动加了她好友。两个人没聊几天就开始私订终身,赵丁萱的QQ签名改成了——“现在开始筹备我的婚礼会不会太早了?好幸福!”

赵丁萱小学三年级就辍学在家,她在家里见到的净是父母离婚、大姐出走这些糟心事。而且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没接触过同龄人,很明显,这个男孩出现在了“对的时间”。男孩喊她出来约会,还要她带好所有重要的东西,暗示她两个人要开始一起生活了。

赵丁萱兴冲冲地从家里溜了出来,离家之前,她还在院子里玩了一会儿。刘岚回忆,“她还没大没小地劝我该找个伴儿了”。

技术部门很快查到了网名为“我好想你、这一秒”男孩的真实身份——一个十四岁的初二男孩,名叫刘立夫,父母都是工薪阶层。张印和老贺赶到学校,老师说刘立夫请了两天病假。两个人很快接到电话,说刘立夫和另外几个小崽去派出所“自首”了。

赶到派出所,张印绝望而愤怒。民警显然没把这帮孩子当嫌疑人,他们站在墙边小声讲话,不时发出笑声,只有刘立夫看起来有点害怕。

一个“锅盖头”男孩似乎想证明自己是头儿,走过来流里流气地对张印说:“大哥,咱都客气点呗,他们都是孩子……”

“闭上嘴,蹲下!”张印大喊。

待到把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分开,他们就原形毕露了,多半吓得面色苍白,说不出话,“锅盖头”尿了一裤裆。刘立夫则自己申请戴上了手铐,很快,他就讲述了赵丁萱这几天的行踪。

他们几个是同班同学,锅盖头号称“大哥”。9月9日是锅盖头的生日,他想找另一个班的女朋友过夜。那个女孩不愿意,最后竟想出了一个办法,即女孩拿出压岁钱给锅盖头找一个小姐,让小姐陪他过夜。刘立夫是几个小崽里最懦弱的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处男。他被大家挤对得不行,就把网上刚认识的赵丁萱搬了出来。

9月9日中午,刘立夫在网吧里以“私奔”的名义把赵丁萱约了出来,还特意要求她穿上短裙、丝袜,给自己长脸。

当晚,他们几个人先去吃火锅喝酒,又打了台球,唱了歌,折腾到晚上十一点多。锅盖头叼着烟,游刃有余地和“小姐”调情。刘立夫则有样学样地抚摩赵丁萱,却被拒绝了。刘立夫觉得很没面子,对赵丁萱冷落下来。

晚上十二点,两对男女开了两间房,但刘立夫很快被赵丁萱赶了出来。不知道锅盖头从哪儿弄来了白色药片,说是“骚冰”,女孩吃了以后就任人摆布。尸检显示,那晚刘立夫半哄半骗让赵丁萱就着冰红茶喝下去的就是冰毒。

大概是因为第一次吸食,而且年纪太小,赵丁萱很快开始抽搐,大量出汗,刘立夫穿着裤衩跑到锅盖头房间求救。锅盖头和小姐吓得够呛,说去买药救人,随后退房逃走了。

刘立夫把赵丁萱拖进浴缸,灌满了水,以为这样就可以把血液里的毒品“洗干净”,他又去买了点感冒药。赵丁萱迷迷糊糊地说要回家。刘立夫打辆车,把赵丁萱送到距离她家只有几十米的地方,这时赵丁萱才清醒过来。

下车时,她问刘立夫还能再见面吗,刘立夫说以后再说,又加了句“对不起”。“没关系”,赵丁萱揉了揉眼睛说,转身走进黑夜。刘立夫的口供到这里戛然而止,再无任何线索。

到了下午,张印对几个哭哭啼啼的孩子无计可施,把他们重新关到一起,他们马上又活蹦乱跳,刘立夫也带着一脸鼻涕眼泪傻笑着。这群孩子的世界张印完全没有见识过,他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

新线索很快到来,与刘立夫分开后赵丁萱并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天王星舞厅。那是附近农民工、站街女、中老年色鬼厮混的地方,门票二十元一张。

舞厅里有木制吧台,斑驳破旧的复合地板舞池,天花板高度也就两米多一点,还悬挂着粗大水管和手电筒一样的彩灯,赵丁萱和母亲最后一次通话,就是在那儿打的。

张印和老贺去了舞厅。老板娘是个个子小但嗓门高得出奇的女人。她态度诚恳,但一句实话都没有。老贺装作要给治安支队打电话,给舞厅贴封条。她马上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保证全部配合。

老板娘说9月11日凌晨三点左右看到了那个姑娘,而且印象很深,因为她和周围人格格不入。她脸上的妆花了,长时间弯着腰,整个人很恍惚,但因为年轻,脸上“直放光”。

为了躲避周围搭讪的男人,小姑娘叼着烟走上舞台,“乱蹦乱跳”,而且就站在轰隆作响的大音响旁边。她一度怀疑这小姑娘要么是聋子,要么就是神经病。

跳累了,要下台,一个戴棒球帽等候多时的老色鬼不顾她是否同意,一把将她抱了下来。两个人大吵了几句,但很快没事了。老色鬼拿给她一瓶啤酒,两人有说有笑。快五点时老色鬼在舞厅门口拉着她的胳膊要往车上拽,两个人又发生了争执,老色鬼一个人生气地开车离开。

从那时起,老板娘就不知道女孩去了哪儿。

张印拿出本区地图,用红笔画了三个圈,那是天王星舞厅、抛尸地与赵丁萱的家。他又把三个圈连接起来,成了一个钝角三角形。这次重案组所有人和张印意见一致——凶手就住在这个三角区域里。

理由?那里的人都烂透了。

一开始,张印试图通过电脑破案,那是最简单的法子。他登录人口系统,检索住在那附近的三十岁到六十岁有过性犯罪前科的人,再用大头钉钉在地图上,一个钉代表一个嫌疑人。很快,大头钉就多到无处可钉。

张印这个菜鸟探长根本不知道,2001年就在这个三角区域,一个四十多岁的女“花痴”一口气指认了八十多个和她发生过性关系的男人,上至七十岁,下至十九岁,有一多半被送进了看守所。要想在一群犯人里找到一个犯人,这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张印就是顾虑太多,浪费时间。重案组的老规矩——人脑子比不上老天爷,真相和猜测永远差着十万八千里,笔杆和脚比脑子好使。

午夜时分,张印直接进入那片三角区域,不过从一开始他就感受到一股“神秘力量”——他和老贺看见一条灰白色的土狗两条前腿撑着地,撅起后臀狠狠叫了两声,冲着他们露出尖牙。张印刚下车,一只大概是吃了鼠药临死的大老鼠就疯狂地冲击他的裤腿,不管旁边的老贺怎么踢打,老鼠就是不理,只认准张印一个人撕咬,直到筋疲力尽,倒在地上抽搐……

“这里阴气是真重。”老贺想点根烟,在身上拍来拍去地找火。

不久,在刑侦支队长协调下,抽调了一百余名民警开始对三角区域进行排查,这是空前的,当然不是没有隐情。赵丁萱的母亲确实没有放过公安局,她坚持每天到各类机关告状。正赶上不久前分局出了两档大事:有酒鬼闹事,抓捕时呕吐物回流,被呛死;一个孕妇在车站附近兜售摇头丸,便衣民警抓捕时,孕妇一路小跑撞上大客车,一尸两命。新任局长在大会上拍桌子,“谁敢埋事谁就先给自己挖个坑!”

按说,帮手多了是一件好事,但随之而来的就是巨大的压力。张印一天能接到几十个督察的电话,处理数不尽的汇报工作。有时连续两个信访件内容一字不差,相隔只有半小时,张印都得立即回复。

就是从这时开始,张印酗酒了,他常常在凌晨偷偷喝上一口,再用漱口水去掉酒味。重压之下,张印必须尽快破案,他开始不断往返那片阴森的三角区域。

三角区域的阴气其实来自社会秩序的颠倒。

这是一个典型的城中村,违建红砖楼,没水没燃气,铁梯子架在楼外,每一间房都装满了塑料袋和尿盆。没人打扫的食物残渣铺满地面,蟑螂在其中欢快跑动,走路嘎吱嘎吱响。张印每找一家都要捏着鼻子出来,嗅一嗅老贺点燃的香烟提神,也是在这段时间张印学会了抽烟。

比恶劣环境更让人绝望的是这里人人都撒谎。

他们的犯罪档案能有一大口袋,找不着几个完全无辜的人。比如有个独居的聋哑人,五十多岁,家里全是崭新的轮胎,用轮胎做床,在轮胎上吃饭。他是个贼,但派出所无法处理他,因为轮胎没编号,核不了案。

张印一开始的访谈很潦草,过了好几家,他终于意识到这是为什么——他内心隐隐害怕女孩曾被绑架在这里。他不敢想象,在这里,女孩的人生最后时刻经历了什么,菜鸟张印从来没进入过这个世界。

一听张印说是调查死去小女孩的案子,这里人都表现出极大的愤慨,也罕见地愿意配合警察工作,可当他们真盘腿坐在**端起茶杯,却还是谎话连篇。

那个瘦得前胸贴后背的瘾君子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就是凶手,奖金最好先发给他。一个老太太显然恨极了隔壁房间里从不洗澡也不打扫卫生的小伙子,她有意无意地暗示张印,发现小女孩尸体那天,小伙子脸色惨白,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张印故意说:“那我就把他带回去,你给我作证。”老太太吓一跳,赶紧往回说,但越说越错,后来干脆闭嘴。

这片地方,人的尊严消失殆尽,人们对命运投降,绝望代代相传。

调查到后期,内心软弱的张印再也无法掩饰那种鄙视,他们则尽量配合,蹲在墙角瑟瑟发抖。

这里唯一不怕警察的是一个八九岁的男孩,他总定定地看着老贺腰里的警棍。老贺逗他,把警棍扔向半空,用胳膊肘内侧与肩膀让它蹦来蹦去,最后稳稳地回到手里,男孩真诚地鼓掌。

有次老贺看到小男孩腋下夹着一个破笔记本,小男孩说是数学作业,张印不相信在这里能碰上爱学习的孩子,他快速扫了一眼笔记本,真是。

“干满三十年我就退休,一年都不多干了。”老贺说。

张印决定按自己的逻辑潜入三角区域。不真正进入凶手的世界,就无法直视对方,更无法找到对方的破绽。

那个午夜,张印和老贺匆匆吃了饭,再次回到那片荒芜之地。他俩无意中钻进一间藏在出租房里的“发廊店”。

其中一个略微年轻的黑皮肤女孩不肯回答问题,偷偷瞟着别人,张印拉她到门口,点燃一根烟,女孩接过去,嘬了一口,欲言又止。

“我说的不一定准。”

“你尽管说。”

“这附近有个醉鬼,就住我们后排,他经常过来找我。那天凌晨一两点钟他又过来找我,动作有点大,我不乐意。他跟我说了很多废话,还提到他经常做梦杀了那些不听话的小姐,最后又说他手上已经有人命了。他说这话那狠模样,跟真事似的。”

“哪一天?”

“就出事那一天。”

“他叫什么?”

张印在笔记本上写下一个人名和一串地址,临走之前他把整包烟塞到女孩手里。

当天晚上,张印带着十几个同事来到那个醉鬼的小屋。那人本身就是这一片的“重点人”,他曾多次猥亵妇女,而且他的住处距抛尸地很近。

那人缓慢地把门打开一条缝,张印把肩膀插进去,拱开门,十几个民警瞬间涌入,翻床垫,拉抽屉。十多分钟过后,醉鬼才提出那个显然应该在最开始提出的问题:“你们来我家干什么?!”

张印余光扫着屋里,看着侦查员四处搜寻血迹、麻绳,或者死去女孩遗失的银项链。老贺钻进厨房查探老醉鬼最近有没有吃过炸鱼和西兰花,那是小女孩的最后一顿饭。

一无所获。

老贺把挂在墙边的一件夹克扔在老头身上,让他快点穿上去公安局。老头竟然咕哝一声伸出了右手,意思是叫老贺帮忙给穿上。老贺无奈地走到他身后,一边给他提裤子,披夹克,一边冲着张印挤眼睛,摇头,意思是不可能是他。

一小时后老头坐在了刑警队后院的讯问室,一只手铐在暖气上。走廊里,同事们透过门缝观察,然后纷纷摇头。

清醒的老头比喝醉了酒看起来还糊涂,一只白袜子裹在裤腿外,一只手穿过裤链门抓挠下体,呼吸均匀,四处乱看。这不是什么好现象。重案组有条规律:有罪的人会故作放松,假装打瞌睡,或者一言不发地看着一个地方不动;而无辜的人会揉眼睛,保持清醒。

当然,这条规律不一定适用所有人。一个没文化的老醉鬼凌晨三点被拉出来,身体柔软,丝毫不紧张,还对环境充满好奇,这可不是能装出来的。

张印进屋审问,老头一脸迷糊。聊着聊着,等张印问他有什么疾病时,老人突然来了精神:“心脏病、脊柱侧突、肺气肿、椎间盘突出、高血压、糖尿病、喉咙和肾上有息肉……”

老醉鬼对这个世界的了解程度的滞后让张印吃惊。他不知道手机、计算机,也不知道国家领导人是谁。如果两个人的对话出现在电影开头,观众多半会以为这是20世纪80年代。

老贺骗醉鬼说桌上那台打印机是一架精密的测谎仪,老头左看右看,拍了拍,竟然信了。于是讯问的后半程变成了一场闹剧,老贺问他有没有嫖娼习惯,他拨浪鼓似的摇头。老贺打印出一张A4纸,上面写着“撒谎”两个大字。“亲娘咧!你们的机器真厉害!”老头睁圆了眼睛,再不敢摸“测谎仪”了。

其实老醉鬼有着种种不符合凶手的迹象。他没有其他住房,公寓又小,很难藏匿一个小女孩,更不太可能当着那么多夜猫子邻居的面把小女孩拖出来,他也没有车。

两个小时以前线索还是那样完美,一个有强奸前科的独居老人,在发现尸体的凌晨嫖娼,还威胁不听话的小姐说自己杀过人。如今老头的身份一下变了,他只是个一无是处的酒腻子。

女孩赵丁萱继续死不瞑目,而代理探长张印距离离开重案组的日子似乎又近了一天。

张印最不擅长开会,他不喜欢当着一大堆人的面说话,可他是这个三角区域少女被杀案的“大脑”,不得不对着领导讲PPT——而且这一次是副局长亲自听案子。PPT的光照在副局长脸上,阴晴不定。

张印结巴着,还汇报得事无巨细,从监控录像追查到每一条线索的跟进,但讲述的主视角显然是他自己,队里兄弟听得懂,副局长可听不懂。

副局长是预审出身,“管人的本事超过管事。你说东,他肯定问西,从来不按套路出牌”,他不耐烦地打断张印的长篇大论,直接问数字:“那一片房子有多少户?现在取证取了多少户?采血采了多少户?”

“数据还没回来呢,他们还在统计。”张印嘟嘟囔囔。

屋里一片死静。

案件早就挂牌督办,市局专门有领导盯着,今天一看副局长的脸色,大家就知道他是来骂人的,现在这样回答不是主动找骂吗?都说重案组里不会说瞎话的探长不是好探长。警察不是完人,如果领导问你没准备到的问题,对策就是先用一条差不多的信息把缺口补上,回头继续查,这是一个善意的、小小的谎言。但如果你在这样一个大会上把领导晾在那儿,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就等于工作进度为零,所有的弟兄都免不了跟着挨批。

副局长连续提了几个问题,支队长和副支队长看向张印的眼神已经接近哀求。张印硬着头皮,实实在在地回答,近乎顶撞。

说起老醉鬼的线索,副局长挺有兴趣,他故意问刁钻的:提供线索的女孩手机号是多少?

这是一条无用的线索,更何况他们什么时候去找人都可以,号码重要吗?不重要。领导会打电话问吗?绝不会。

老贺张嘴就编了一个电话号码给张印解围。张印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忘了问了,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手机。”一向好脾气的老贺当时脸就耷拉下来。他在帮同事解围,同事却戳穿了他。

张印的脸火辣辣的,还在自我安慰——至少我没说谎。副局长立刻把矛头指向老贺,没明说他糊弄人,但言辞激烈,老贺可是警龄二十年的老同志。快散会时,老贺一个人从后门出去了,门关上时发出很大的响声。平时很少说话的副支队长凑到张印耳边说:“你太自私了。”

老贺是个拆迁户,给十岁大的女儿办张超市卡,直接充了八万。有个重案组的哥们儿买房,老贺说,“不够借你一百万,有钱了慢慢还给我。”全队都被吓到了。老贺工作时极其认真,但下了班就开着卡宴扬长而去。大伙总是羡慕:“你说老贺这样的还在公安局上班为了啥?”最终大家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为了哥们儿。

重案组是个集体,大家一起吃盒饭,一起住单位,一起疯玩,一起破案调录像;在宿舍里点着烟,跷着二郎腿,为了争论嫌疑人住在哪儿吵得面红耳赤。

张印却一直和这个环境格格不入,他过于强烈的自尊心阻碍他融入这一切,他总想和别人不一样。张印没发现老贺是重案组里最善的人,只有老贺同情他,跟他四处乱跑破案。

“过班”不成,案子没破,唯一的朋友老贺还伤透了心。旁人看来,张印已然一败涂地。

不过张印并不太担心,因为他藏着一条重要线索没说。这是重案组的大忌,消息没同步,很可能在查案时发生大事儿,可这个菜鸟不管不顾,拼上所有,把宝都压在上面了。后来张印跟我回忆,那时“摔得最惨的都是自己给自己挖的坑”。

早在办案之初,民警就从电脑里调出一个特殊的名字,这个人是赵丁萱的母亲刘岚提供的。他是附近一个垃圾处理站的小老板,捎带卖早点。此前,赵丁萱曾在他那里卖过旧书和衣服,有邻居说他对赵丁萱的关心程度过了线。有人说见过他在公园里亲吻赵丁萱的额头。

邻居们都戏称他为“老八”。老八四十九岁,他外号的来源鲜有人知。张印有次问一个老片儿警才揭开了谜底。老八那个垃圾站的东西是半捡半偷的,有次他把某个大院里的孔雀“捡”回家养着,后来被几个莽汉按在地上胖揍,他还说“孔雀是自己飞进来的”。有个哥们儿骑在他身上猛捶,旁边有人起哄说:“大哥你这动作像八神放大招啊。”当时拳皇街机火遍全国,从此大家开始叫他“老八”。

老八本身也有犯罪前科,只不过是普通的几次殴打与盗窃。张印找来老八的犯罪记录,细细地读。张印惊讶地发现,老八在2001年时还是个“全鱼宴饭店”的老板,有个小他十多岁的东北媳妇,不知怎么的,几年工夫就落魄成了这样。

片儿警对张印说,老八的媳妇是被他亲手打跑的,他打起媳妇来不要命,也不背着别人,好像那是他的一项“基本权利”。

发现这些细节后,张印独自在三角区域兜了好多圈。他进一步调查周围邻居对老八的看法,然后听到了一些传闻和暗示,很多人都会提及老八对小女孩有异样的兴趣,但没人能提供确切的证据。

回到办公室,张印开始一一确认那些可能的嫌疑人的不在场证明,不过他没办法缩小名单,因为认定不了杀害小女孩的第一现场在哪里。他脑子里还是想着老八。

张印亲自填写了一张传唤证。

这是个私人垃圾站,前面是平房,后院的铁栅栏围着几扇破铁门和一堆漆油桶。老八半天才来开门,手里拿着电视遥控器,破旧的蓝色衬衫兜出大肚子,弯弯的嘴角向下撇着,整个人僵硬麻木。

“跟我们回去一趟,有事问你。”张印出示传唤证,老八接过传唤证,挡在门前,张印推了他一下,他才发着牢骚往里屋走。张印、老贺带着四个警探跟着走进这个偏僻、神秘的平房。

老八几乎家徒四壁,这里只有一个捡来的破书柜、一张露出棉絮的沙发,屋子中间摆着冒着尖的一大堆破烂。如果不是有张床的话,根本没人觉得这里会有人住。

几个警探把房间搜查了一遍,老八坐下继续吃烧鸭和面条,手边一瓶高度白酒。他还在慢悠悠地看着传唤证,那上面一共没有三十个字,他足足看了五六分钟,留下几个肮脏的指印。

“你看着点,我×!”张印看到了指印,怒气上头。

“哦哦,对不起,对不起!”老八竟把传唤证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箱,一脸无辜。

“你……”张印突然意识到老八这是故意的。

很多年后,张印向我讲述这一幕时才明白,他和老八之间旷日持久的对峙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对于小女孩的死,老八似乎毫无兴趣。他承认小女孩在他这儿卖过破烂,但很长时间都没见过小女孩了。他的表现波澜不惊,毫无破绽,最重要的是他没有作案时间。

小女孩的尸体是在9月14日早上五点发现的,她的死亡时间,法医推断“死去大概十二小时”,也就是说她的死亡时间大约在9月13日晚上五点。

老八说他9月12日和战友出去聚会了,13日凌晨回到家。但经侦察员核实,老八是9月13日去和战友聚会,当天半夜回到家,也就是说,他虽然说了谎,但实打实没有作案时间。

另外,老八家距离抛尸地点隔着两个半小区。他虽有一辆棕色半截皮卡车,但坏了很长时间了,完全发动不了。于是,传唤四十八小时后,张印只能看着老八大摇大摆地走出讯问室。

一开始大家怀疑老八的时候,张印有些迟疑。这其实是他性格的一个缺陷,他总是要把心目中最靠谱的放在最后,他害怕到最后没有选择。这显然是缺乏安全感。到了后来,案件没有一样证据能指向老八。老贺认为传唤老八毫无用处时,张印却开始坚信老八就是那个禽兽,只因为他觉得“老八的态度很可疑”。

那段时间张印失眠严重,还得了尿道炎,撒个尿就虚脱到两腿发软。半夜时他会蹑手蹑脚地到后院去撒尿,不想别人看到他的惨样。他拒绝去医院,说要等案子破了再去,他要把所有身心都留给这个女孩被杀的案子。

张印有个女朋友,为人直率,讲究实际。她受不了张印整天恍惚而又健忘,有一回下班吃饭,女友发现洗衣店标签竟然还挂在他身上,就和他大吵一架,指责他把所有精力都放在案子上,都不和她交流。张印则认为那是在保护她,不想让她接触那些阴森森的事情。张印答应女友,破了这个案子,过了班就带她去江南旅游。

其实,直到现在,张印都没娶老婆。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个偏执的警察,当面前有谜案时,破案是他唯一的救赎。

案发一个多星期,毫无进展。张印没法再等待技术部门可能的新线索了,他得由面到点,用一种赌博式的打法。他转而一边扩大资料搜索范围,一边埋头苦思。他竟真找到一条有用的线索——老八的平房有个地下室!

此前,城管、房管所、派出所清理过违规地下室,张印发现老八的平房名列其中。上一次搜查时老八没提,张印他们也压根没搜到这个地下室。老八的平房地上面积不到九十平方米,地下室却足有一百五十平方米,八间房,曾经是个日租小旅馆,有空调和除湿器。后来因为墙壁开裂,没人敢住了。

同时,张印琢磨,法医对死亡时间的推定也不见得那么精准。他又向法医确认了一遍死亡时间:尸体没腐烂,“眼睛还是湿的”,死亡时间最多不超过十六个小时。不过同一个事实,也可能有多种可能,比如法医也认可张印提出来的另一种可能——凶手抛尸前,假如把尸体存放在一个阴凉的地方,那么尸体腐化就可能被推迟,甚至可能推迟二十四小时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