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很奇怪,张大鹏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死人有过愧疚。
“所有人躺在解剖**都一个样,死了就是死了,死了是你命不好。”张大鹏过去老这样说。
可现在,一个确信没死的小男孩,却变成了一个摆脱不了的幽灵,终日缠着自己。
他从来没体验过失眠的滋味。那段时间,他就是合不上眼,多累都合不上。他害怕睡着,害怕噩梦中出现的一张张脸,聂辰的脸,刘小军的脸,提醒着张大鹏,他们每一个人,都曾经好好活过。
人贩子老周,聂辰的前情人,是个谜一样的王八蛋。
2004年3月,张大鹏一个人徜徉在浙江村的小路上,询问每一个玩过牌的男人,可老周依然无处可寻。
他甚至已经听够了所有关于他的传说。
“老周?我好像昨晚上还见过他。”
“老周应该刚刚还往那边走了吧。”
张大鹏甚至一度觉得这是其他村民共同编造出来的骗局,为了考验他的耐心。可这个老周是他结案的唯一希望。只有他,才知道刘小军被卖到了哪里。
他找遍了线人和有过前科的老周同乡,终于捕捉到了这阵风。有个因为无牌照卖炮仗被抓的河南人说,听闻老周前几天在黑龙江因为开赌局被抓了。
张大鹏血压飙升,给当地打了电话,根据一个同案犯,找到了老周所在的看守所。
那是寒冷刺骨的东北冬天,张大鹏他们到看守所接人的时候,“老周”双手被一条脚镣锁在门口的大树上。
老周是因为在当地组了个大牌局被抓的。在当地那么多天,警察一直以为他是个聋子。
不开玩笑。因为他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但老民警知道,聋哑人嗓子眼里也不是一点动静都出不来,于是他被锁在了大树上。
南城分局和当地的关系很好,协调了一下,就可以带着人回北京。
张大鹏押人回北京的路上,几个民警说说笑笑,都拿老周当死人看待。有个年轻的民警打开饭盒,问这东西给他吃是不是浪费啊。
老周终于忍不住抬眼看了他一下,被张大鹏敏锐地捕捉到了,狗日的装聋哑人!
他明白那个眼光的含义。于是他倾身向前对故作镇定的老周说:“我们那儿的事,比在东北大多了。小孩和女人的事,你好好想想。”
老周垂下了眼皮,又一动不动了。
张大鹏根本就没让老周入所,就在办公室里铐着他问。
两只手用铐子吊起来,长度刚刚好够他踮脚站着。一连十几天,张大鹏好吃好喝地供着他,宫保鸡丁、葱爆羊肉,他吃什么就让老周吃什么。但就是不让他睡觉。
张大鹏自己也不睡,他已经失眠快一个月了,每天只能在困到不行的时候昏倒几十分钟。
老周那个姿势也根本睡不了,一迷糊,脚就踮不起来,勒手脖子。
张大鹏就这么眼睛对眼睛地盯着他,在办公室里翻卷宗。因为刘小军被拐,他已经失眠太久了,他就是要让老周尝尝这滋味。
一个礼拜过去了,奇迹发生了!“聋哑人”被治好了。
当老周勒着手腕子都能打呼噜的时候,总会被小耳光拍醒,一睁眼就是张大鹏一对比自己还红的眼睛。
老周真的像是人生中第一次说话,声音嘶哑,像金属摩擦:“你比东北警察都狠,我服了。”
可张大鹏把他放下来的时候,他又开始胡编乱造,张大鹏又把他挂了上去。
“大哥,这次我真说实话。”
“我是真不想听。”
第十天的时候,老周停止了哀嚎,胡言乱语,要找妈妈。
到了第十五天,老周嚎哭,但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眼结膜严重发炎了。张大鹏也快支撑不住了,他新买的茶杯里全是烟屁股。
老周为表诚意,说了自己的真实情况:25岁那年,因为涉嫌伤害被收容了三个月,之后没敢再回老家。没媳妇没孩子,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张大鹏做完笔录,解下一只手铐,让对方签了字。
老周在得到准许后,瞬间昏倒,一只手挂在上面,整个身体钟摆了几下,呼噜声就起来了。
张大鹏一口吐了出来,像岩浆把食道烫了一遍。他太累了。
老周的笔录大部分和小东北说的一样,孩子被卖到了河南长垣县一个“关系不太近的堂姐家里。”
这是一条最关键、却又极度虚无缥缈的线索:堂姐叫邹春桂,但这只是她其中一个假名,她应该没上户口,1994年嫁到了福建,帮人买男孩,她做中间人。这次堂姐用刘小军赚了12000元,买主是着急买儿子入祖祠的福建两口子。
张大鹏在讯问嫌疑人方面很少吃回锅肉。他口供只问一次,但这一次,他需要的不仅仅是定罪量刑的口供,更需要的是一份真相——刘小军到底被卖到谁家了?
张大鹏没让老周睡上两个小时,又拍脸叫他起来。张大鹏给他点了根烟,继续和他核对。老周比第一次还烦躁,满脸的眼屎,他说我该说的都说了。张大鹏又问了一遍他堂姐的真实身份,对方还是坚持原来的说法。
但唯一弄不明白的,就是刘东的女人到底有没有深度参与这件事。
老周是知道聂辰死了的,他亲口承认。按他的脾气,如果女人是主谋,他应该立刻把事情推到女人身上。可他并没有,而是把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这让张大鹏很疑惑。
老周彻底睡着了。睡死过去了,怎么叫也叫不醒了。张大鹏找了两个辅警用担架把他抬进了看守所。
张大鹏悲哀地感觉,那个女人将永远带着秘密沉在地下了。
他也不想再见到老周了,对方根本不知道孩子被卖到谁家,而且俩人看到对方就要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