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5日刚下完一场雪,大清早我就接到值班室电话,要出一个非正常死亡的现场,“好像是吊死的”。
队里新来的小陈没接电话,我在宿舍门外敲了半天门,他才不情愿地顶着个大鸡窝头出来。小陈是南方人,平时由我带着他办案,小伙子烟酒不沾,最大的爱好就是看电视,没案子的时候,他能看整整一天,大家都觉得他挺没劲的。
案发小区建于20世纪80年代,位置卓越,里边却脏乱差,整个小区连一个监控摄像头都没有。这里的居民大多是外地租户,租户抱怨物业太差,物业则说都是因为他们不交物业费。
我们找到案发单元,外墙油漆已经龟裂,生锈的铁门旁边是新装的对讲装置。小陈和我走上顶层,正中间702室的防盗门敞开着,门口拉了一条蓝白色的封锁线。
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将半个身子藏在防盗门后面,他穿着一身嘻哈人士的奇装异服,看着有点蒙,也有点晕,脸颊沾着污迹,眼神迷茫地看着我俩。
死者是他姐姐,赵翠玉,三十四岁,父母早亡,十年前孤身来本市打拼。这个弟弟完全不着调,没像样的工作,时不时靠姐姐接济。两个礼拜前,姐弟二人因钱发生争执,赵翠玉直接挂电话,拉黑了弟弟。十多天过去了,姐姐的电话一直打不通,弟弟怕出什么事,赶来本市。他只知道姐姐的快递收件地址在这个小区,但不知具体哪户,于是报了警。
找到了赵翠玉家,敲门没人开。派出所民警开始紧张了,马上打电话给开锁公司。打开门,屋内窗帘紧闭,半明半暗。正对玄关的厕所门敞开着,一个女人坐在马桶上,姿态扭曲着。
民警一个没拉住,近视眼弟弟凑了过去,没到一秒,他就像炸了毛的猫一样跳回来,嘴里带着哭腔:“这是我姐家吗?!”
我们进屋的时候,技术队民警正围在厕所门口对着里面拍照,闪光灯闪烁,快门咔嚓直响。
这是一个典型的北漂女孩的家,两室一厅,屋子不大,地板墙壁破旧,家具却很新潮。桌下放着半箱牛奶,冰箱里有六瓶杂牌啤酒。客厅里摆着块小小的瑜伽毯,上面是五部一模一样的诺基亚老人机。最惹眼的是客厅一角那只硕大的松鼠,大概因为来了生人,它在笼子里不停地扭动、跑跳,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现在,屋里只有它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而它的主人,这个身穿红色睡衣的神秘女人正吊在卫生间里。
离尸体最近的是蹲在地上的老法医,他侧着脑袋冲我招手,让我过去。我准备拉上小陈,结果他一扭脸跑旁边房间做笔录去了。
在小陈家乡,老人管死人叫“阴身”,说接触多了会生不出男孩。他曾经被老刑警抓住耳朵臭骂:“不碰阴身没问题,但你一个重案组的连看尸体也不敢看就不对了吧?”
有一次,他独自受命,冬天大半夜里看守一具喝多了的“路倒儿”。120过来时护士看到小陈站在路灯底下哆哆嗦嗦,边上吐了一地。等检测完告诉他“路倒儿”没死,小陈立刻就不吐了,接着眼泪唰唰地流。
所以现在,只好我自个去看尸体了。我勉强挤进厕所里所剩不多的空间,离死者的脸越来越近,我深深吸了口气。
死者赵翠玉,臀部搭着马桶,双腿杵在地上,两手背在身后,一条细细的电线围了两个圈套住其脖子。看起来已经死了三四天,还好没出味。电线末端呈八字形,拴在背后的水管上。我又靠近点观察,赵翠玉脖颈上的红印愈发扎眼。我再度确认她不会动了,才把目光转向她的双手手腕——上面有几道浅浅的划痕,是试探伤。
现场人越来越多,死者弟弟壮起胆子,问我是什么结论。我说得等尸检结果。他瞪大双眼,“你们就这么对待纳税人的,是吗?明显是谋杀!我姐姐没灾没病,还买了这么多吃的,怎么可能自杀?!她那么善良,她死了松鼠谁管?”
他越说越激动,完全不听我的回应,随后突然一把挣脱我的胳膊,闯进卧室,想寻找他杀的证据。几个民警劝阻他别破坏现场,他瞪着眼睛朝我们几个喊,“这是我姐家!”
我继续抽烟,心想自杀本身就是很突然的事,动机也很复杂,可能是报复,也可能是抑郁……
我曾经接过一个案子,某四十五岁风韵犹存的老板娘发现老公多次嫖娼,她不哭不闹,联系上一个中学时代和她暧昧过的有妇之夫,在家里“办事”到一半,女人笑着说要去重新打扮一下,锁上卧室门,光着身子径直从十四楼跳了下去。一瞬间,两个家庭都毁了,可谁能说得清是为什么呢。
民警在卧室床头柜上找到一张粉色小便签,便签上面用娟秀的小字写了几行遗言。大意是父母早没了,弟弟也已经长大成人了,自己活着没什么意思,早就觉得自己是抑郁症等。署名正是赵翠玉。
赵翠玉的弟弟喃喃地说,自己从小和姐姐一起上学,他认得这是姐姐的字。就这样,家属认出了遗书笔迹,没有异议。
现场勘查显示,家门是反锁的,没有暴力开锁痕迹,屋里也找到了家门钥匙。金项链、钻石戒指等贵重物品一样未少。没几天,法医出具了鉴定报告,符合自主缢死。
表面上看,这起案件与其他自杀没什么两样,但现在回过头来想,最容易出错的往往是让人不假思索就做出的判断。
小陈不敢看尸体,却把现场查了一遍又一遍,正当本案卷宗要作为自杀转交出去时,小陈突然拦了下来。他发现了疑点,还是两个。
第一,赵翠玉手腕上的试探伤是什么东西造成的?家里没找到对应伤口的锐器。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有很多种可能,也许是刀片、铅笔……用完就扔了,谁知道呢?第二,赵翠玉到底有几张银行卡?她钱包里有工农建中几张卡。但小陈发现厨房里有一台崭新的果汁搅拌机,上面贴着“招商银行敬赠”字样,字小如米粒,不细心根本看不见。
两个疑问并非绝对破绽,而且也因为是小陈提的,队里不少人不以为然。
小陈身上有个一般警察少有的“缺陷”——不够爷们,一米七五的个子,说话居然嗲嗲的。有次跟我们去解救被拐儿童,他在车上气势如虹,敲门时喊着:“快开门!”结果嫌疑人真把门打开了,还挺横,小陈立刻软了:“你好,我们想找您了解点情况!呵呵。”队里几位元老看不上他,“嘴里像含着根笔,大舌头啷叽,问嫌疑人也是小孩子打醋——直来直去,傻子才撂呢。”
不知道这次小陈哪来了股劲儿,他说要试试,就去招商银行查找死者名下是否有卡,这一查不要紧,全队人都冒出了冷汗。
法医鉴定出来的死亡时间是在3月2日凌晨到3月3日凌晨之间,邪门的是,银行记录显示,3月7日,就在赵翠玉去世数天后,她名下一张招商银行卡竟然被人从柜台取走了三十六万元现金。
是谁拿走了死人的钱?这个休息日,全重案组被迅速召回,研究这会不会是一起谋杀案。
开会前,队长给老法医打电话让他再度确认尸检结论。老法医平时就脾气火爆,现在说得斩钉截铁,“肯定是自杀!血里没有验出毒物成分,脖子上的勒痕角度符合自缢,身上没有抵抗伤痕,倒是手腕上有明显的试探伤,是自杀!”
重案组会议室的大屏幕上开始播放银行的柜台录像,取款的是个女人,竟然还有着和死者赵翠玉同样的浑圆额头,丹凤眼,也留着披肩的中长发。当工作人员称呼她名字时,女人的反应有点慢,接过现金,塞进书包。她慢吞吞地走出银行大厅,走出了监控探头的拍摄范围。
队长问大家怎么想的,大家全都脸朝向桌子,挠着脑袋,自杀还是他杀?最终队里分成两派,我师傅老猫这一派老成持重,坚持认为自杀;另一派大多是年轻人,认为其中有鬼,但人数少。
小陈则坚信:“这是一场近乎完美的谋杀。”
老猫说:“你当这是推理小说吧!”几个老刑警也附和着。小陈是队里最没有经验的,老同志们对他的态度都很严厉。但是这不妨碍小陈对老猫的敬佩和爱戴,他甚至把他和老猫的活动宣传照片用彩印机打印出来贴在了墙上。
“有人能写出来,就一定有人能干得出来;而且赵翠玉很开朗,没有自杀的理由。”小陈不松口,他声音不大,却逼着你仔细去听。
“自杀需要理由吗?你不是还抱着东西要往水里跳吗?”老猫颇有深意地和周围对了一下眼神,引来一片哄笑。
小陈这个“梗”队里无人不知。那年全队到河边一个度假村玩,遇到上游小水坝决堤,水刚漫进屋子,小陈一把抄起零食与扑克牌扔进水里,“不行了!水太大了!赶紧跑吧!”说完穿着短裤就要游出去。后来大家都开玩笑,说小陈有强烈的自杀倾向。
我本来也不相信老法医会出错,但此刻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如此相信法医是不是因为愿意相信它是真的,这样案子就可以快些结束呢?最后,我投了小陈一票。他没想到我身为老猫的徒弟,会支持他。我看到小陈在众人面前绷紧的肌肉松了一下,眼眶里却有泪。
队长摸着光秃秃的脑袋进屋了,过了一会儿,他拿出一张立案决定书,上面写着几个大字——“赵翠玉被盗窃案”。
“不管怎么回事,先把案子立了,开展调查,过两天家属来讨尸体火化咱得有个说法!”
我们开始调查赵翠玉的社会关系。
有时候人真是经不住查的,赵翠玉名义上是个单纯的推销员,但调查显示她的银行卡里总有大额资金转账进来,手机里可能还有更多秘密。不过赵翠玉的手机是不多见的外国品牌,锁屏不易打开,我们当然都知道有个最快的办法——用尸体的手指开机。
我和小陈来到法医鉴定中心,揭开白色的布单后,我知道小陈不敢,接下来准备自己“动手”,没想到,小陈缓缓地用手势拒绝了我。他眼都不眨,盯着尸体,走了过去。小陈一手拿着手机,一手牵起赵翠玉的手,摁开了手机锁。
赵翠玉的最后一次通话只有十几秒,时间是3月3日凌晨两点,看来那个时候她还活着。那个电话挂断后,赵翠玉还给对方发了一条短信:不就是欠你点钱吗?至于吗?你怎么就这么牛呢?
号码没有名字,小陈和我如获至宝。当时我们都以为真相要来了。
一查,对方是个刚毕业一年的大学生,二十二岁,农村出身,在某国企工作一年多后辞职了。奇怪的是这个男孩现在住在本市有名的别墅区里,虽然名下没车,但他多次送修一辆河北牌照的豪车——玛莎拉蒂。
晚上十点多,我们找到男孩所在的桌球俱乐部。一个陪杆的短发女孩叼着烟凑过来,要我单独陪她去储物柜挑个顺手的杆。走进储物间,我亮出工作证,女孩吐出香烟,答应配合,眼光里甚至有些兴奋。转了一圈,她回来告诉我们,“他在十三号台”。我们四人悄悄走过去。
回到警队讯问室,我们用案件信息点他,“玛莎拉蒂男孩”一脸茫然,自称完全不认识赵翠玉。“那天凌晨,确实有个陌生人给我打电话,但我接起来只听到很微弱的声音,有点像喘息,又有点像呻吟。”男孩说,还没等自己说话,对方就挂了电话。
一查这个“玛莎拉蒂男孩”的开房记录,我们就明白了——他和一个四十三岁的女领导多次开房。
凌晨一点多,女领导找了个律师过来,对方拐弯抹角套我们话。队长明白他的意思,告诉他,我们只侦查刑事案件,男孩和女领导之间的问题与我们无关。律师听完后肩膀一松,匆匆见了男孩一面就走了。男孩满怀期望的心落空了,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
再次审讯时,男孩急了,他脖子抻得老长:“我就不明白你们到底找我什么事,我是真不知道!”
小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但他不肯放弃,请来了总队的测谎专家。测谎室里,心跳、血压、皮肤电数据在屏幕上不断显现。测谎室外,小陈听着屋里传来的对话,拳头攥得指节发白。半晌,结果出来了,几个关键问题指标全都是阴性——真话。小陈一拳擂在墙上,沮丧地蹲了下去,忙了一整晚,全泡汤了。
隔天晚上十点多,传唤时间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我们不得不释放“玛莎拉蒂男孩”。男孩离开时钻进了朋友开来的那辆蓝色玛莎拉蒂轿车,车尾部有块明显的三角形划痕。
一个刑警故作夸张地绕着车转了一圈,啧啧调侃说:“车不错啊!但后面怎么也不修啊?怪难看的。”
“修一下得十万多。”男孩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接着无奈地笑了一下说,“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开得上了”。
小陈目送雪亮的玛莎拉蒂飞驰而去,然后一个人躲进宿舍哭红了眼睛。
数天后,侦查毫无进展,家属那边在不断投诉。全队都在忙活时,老猫静静跷着二郎腿坐在一旁,他是个极其要面子的老大哥,现在他更坚持自己的意见,不相信那是一场谋杀。
队长决定将案件移交给侵财队开展工作。就在办理移交的过程中,小陈像一阵风似的闯进会议室,他双眼红肿,手里拿着一叠厚厚的通话记录。
“我找到证据了!”
通话详单显示,在案发前有一个未知的手机号曾经和赵翠玉有过联系,但是在手机上这条通话记录被删除了。这个手机号是专卡专用,而且就在死者银行账户被取款当天,该手机号和另一个专卡专用的手机号有过通话记录并发送了一条短信,短信内容很短,只有一组数字——死者那张招商银行卡的账号和密码,之后该手机卡就办理了注销。
队长沉吟良久,从侵财队侦查员手中拿回案卷。
“最后给你三天时间。”
小陈默不作声,直视着队长,用力点了点头。
小陈同样通过查询通话详单找到了赵翠玉的闺蜜,一个因为卖**曾被行政拘留过、现在主业是卖服装的妙龄女郎。我俩找到她时,她正挤在服装批发市场里唾沫横飞地和顾客还价。
小陈一向不会问人,再加上队长三天的紧急时限,让他有些失控,还没聊上几句,两人就在过道吵了起来。女人掐着腰,大声用方言呛小陈:“呦!警察牛呗,你让大伙看看你那德行,说话都说不明白,还办案呢,回家奶孩子去吧,假娘们!”
小陈后脑勺的发根都在闪闪发亮,说话结结巴巴,根本接不上茬。我上前劝了半天,女人才气呼呼地坐下。我直言不讳地告诉她,赵翠玉死了,希望她能帮忙。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掐在腰上的手慢慢放下了。
女人告诉我们,赵翠玉是场子里公认的大姐大,为人直爽仗义。自己曾经被男人辜负过,大半夜抱着行李走出家门,赵翠玉语重心长地劝她:“女人自己没钱没本事就是个挨欺负的命,男人都一个德行——没良心!”她就这样跟赵翠玉下了海。我这才明白,为什么赵翠玉抽屉里有那么多诺基亚老人机。
趁她消气了,我赶紧问起赵翠玉的其他关系人。她说,最近赵翠玉应该也着了男人的道,是赵翠玉的客人。这男人有家庭,曾是个公职人员,四十多岁,媳妇是个女大款。这个男人从来不在别人面前说真名,英俊但阴郁,干事雷厉风行。赵翠玉就是看中他的爷们样儿。这个男人一直有着军人梦,反复拉着赵翠玉看《潜伏》,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香山”,还经常带着赵翠玉去香山玩,因为那里是他所尊敬的领导开会的地方。女人告诉我们,赵翠玉有个秘密的通讯录,里面清晰地记录着每一笔生意和熟客的名字。
得到线索后,小陈一路小跑上车,踩着油门就要回单位,我被留在后头追了好几十米。
凌晨两点多,我们拿着钥匙重新回到赵翠玉的家中,像两条狗一样四处乱刨,最终在鞋盒里找到了赵翠玉精心收藏的小本,翻到最后几页,上面赫然出现两个字——“香山”。
“香山”的电话是实名注册的,所属人是个十九岁的男孩,父亲名叫李松岩,曾在某机场工作,母亲是某著名房地产公司老总的妹妹。
“就这样的人,能贪图那三十多万吗?犯得上杀人吗?”有同志问道。
小陈陷入了办案人员钻牛角尖的状态,偏执而疯狂,谁的话也不信,只信自己手里那一丝线索。
他找到那两张专卡专用手机卡的出售网点,那是一个杂志摊,老板七十多岁,记不住卖出了哪两张卡,卖给了谁。杂志摊旁边有个烟酒店,门口的屋檐下有个小小的探头,是店主为了保护停放在门口的奥迪专门安的。
小陈调取了一个月之内的录像,回到办公桌电脑前一点点地快进、慢放、回放。我就坐在他旁边陪他看。我俩为了节省时间,很默契地减少了喝水,节省去厕所的时间。看到后来,我迷迷糊糊地摊在椅子上睡着了。一睁眼,小陈还在我身边不断地重复着动作,眼睛贴到屏幕上,像个不知疲倦的机器人。
这几天的小陈,看起来和平时一点都不一样。从第一天上午九点多,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七点,整整二十多个小时,小陈就这样一只手滴眼药水,一只手操作鼠标扛了下来,终于找到了录像中取款的女人。
她是个站街女。离近了看,她其实和赵翠玉也不是很像,只是发型和脸型有些神似。我们以涉嫌盗窃罪的名义将她传唤到办案中心,她哭得稀里哗啦,后悔一时糊涂。
据她说,是个熟客叫她这么干的,对方说媳妇给自己戴绿帽子,还想把共同财产转移走。她因为同情对方,才答应冒充赵翠玉把钱取出来。那天对方给了她一部手机和一个新号,并给她发了银行卡的密码,让她拿着赵翠玉的身份证到银行柜台办理取款。
小陈从兜里拿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上面有十二个男人的照片,让她指认利用她的男人。站街女擦了擦眼泪,在令人紧张的静默中伸出手,径直点在李松岩的照片上。
队里再次开会,认为赵翠玉是自杀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但老猫依旧不信赵翠玉是被害的。有的时候,经验是助力;但有的时候,经验也是负担。老猫脸上有点挂不住,说你们可别乱搞,现在唯一的证据只有一份辨认笔录,刑拘都不一定能批。
小陈温和地笑着,说老猫哥说的没错,所以一定要谨慎,先以盗窃罪办他,再一点点找证据。老猫哥有了台阶,同意对李松岩进行传唤,但仍然保留了意见:“我绝对不信他是杀人犯。”
没想到,就在两天之后,李松岩用一记凌厉的飞脚亲自告诉了老猫,他就是杀人凶手。
两天后的下午,队长接到电话,“李松岩约了一群社会上的朋友,包了个大巴车准备到郊区去玩。”队里民警们摩拳擦掌,准备家伙。老猫竟然也拿上了警棍,一反常态主动要求跟我们一起上。
老猫不爱出外勤抓人,这里面有个陈年旧事。老猫以前是探长,在组里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但十多年前,他带着组里一个新来的哥们去抓人,糊里糊涂摸到了一个赌局,老猫见势不妙,没敢亮证件带上那哥们开车跑了,结果在路上被赌局里的打手们用切诺基越野车拦了下来,狠狠挨了一顿打。
老猫脑震**,养了一个多月才痊愈。那新来的哥们原来是练跆拳道的,一米八五的个头,但架不住打他的人下手黑,被打伤了脑子,办理了病退。有次队里组织活动,他媳妇开车送他过来时我见过一面,瘦骨嶙峋,眼神浑浊,规规矩矩地两手放在膝盖上坐着,听到黄段子时会腼腆地笑。
后来老猫没事就叫上一些原来的老哥们喝酒,包括这哥们。我觉得老猫其实就是想借个由头看看他。虽然老猫“牙尖嘴利”,但深藏的愧疚总能左右他的行动,也因此他不太喜欢出外勤抓人。
但这一次为了面子,抑或是为了弥补之前对小陈的嘲讽,老猫必须要打头阵。
我们提前来到大巴必经之路的收费站等着,队长协调收费站领导将四个收费口并成一个,路上排着一条缓慢挪动的车流。二十分钟后,灰黄色车身的大巴车缓缓停在车流后面,车窗有深色的玻璃膜,隐隐约约能看到里面坐着十几个人。
对了下车牌号,老猫第一个冲上去,还没等亮证件,李松岩就飞起一脚,正中老猫肚子,差点把他踢下车。就是这一脚,让老猫彻底相信对方是心里揣着事的杀人犯。
我们采用了对付练家子的最好办法——几个小伙子扑上去,活活把他压在人山下面。
老猫躺在地上,缓了半天,嘴唇煞白。事后他心有余悸地和我说:“兄弟,你知道咱们刑警和练家子差在哪儿吗?咱们太慢,人家那边一动念就出手,你这还琢磨怎么下手呢,脚就到你肚子上了。”
李松岩虽然年过四十,但腰杆笔直,站如松,坐如钟,很有范儿。他性格暴烈,讯问的过程中,觉得跟你聊不来,就一瞪眼睛不理你,然后故意和你的搭档热情地聊天,孤立你,既幼稚又好笑。
小陈和老猫搭档着问了半天,李松岩什么都不承认。
“我既不认识赵翠玉,也没干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你们爱说什么说什么。”
但这时,所有侦查员都已经对他是凶手这件事坚信不疑了。
首先,我们采集了他的DNA信息,并再次细心搜查了赵翠玉的家。在沙发下面找到了两片瓜子皮,上边留下了他的DNA。
其次,我们调取了李松岩的车辆轨迹,在3月3日凌晨一点多,他的红色轿车出现在赵翠玉小区附近的地上停车场;三个小时后,他回到了车里。赵翠玉就是在那段时间出事的。并且在站街女被指使去招商银行取款的过程中,他的车也在银行附近被交通探头拍摄到了。
再次,我们去他家翻查了他的笔记本电脑,发现他最近在网上以六千元的价格购买了一部微孔摄录视频手表,家里没有找到这部手表,但通过技术部门对电脑数据进行恢复,我们发现几段手表偷拍到的视频。
镜头晃动不停,眼前一片混乱,先是男女调笑的声音,紧接着赵翠玉的声音响起,“转过去!别偷看!”“不看就不看!”李松岩的大脸连同天花板出现在镜头里,随后镜头慢慢转向赵翠玉,她穿着一身旗袍式的睡衣,一脸笑意地指过来,“别偷看啊!”然后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下。
就这一段视频李松岩足足播放了三百一十三遍,看了一个多月,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老猫说这肯定就是赵翠玉丧命的关键。
李松岩在被传唤的二十四小时里非常不配合,他的尊严像一层刀枪不入的盔甲,话里话外透露着对警察的不屑,还喜欢抢话。
老猫对他说:“你也知道,现在这科学技术……”
李松岩立刻抻长了脖子,“不就DNA和指纹嘛,这点事我早就知道。你们要是有证据啊,就别和我聊了,你们自己说吧,我听着。”
我们虽然能够证明他参与了盗窃,但关于实际案情和动机我们依然一无所知。
讯问过程中,这样一个“硬汉”不停吵吵说自己牙疼,要吃止痛片。
老猫说:“活该!这是给你看牙来了?”
李松岩用手指了指看守所白墙上的“反思迷途,回归正路”的标语,说:“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在这儿拿脑袋撞墙上!”
那意思是要让老猫吃不了兜着走。
平时细声细语的小陈蹿了起来,说话突然加上了口音,“去撞!我正好顺手把你丫制伏了!”
李松岩嘿嘿冷笑,冲小陈一点头。
就一眼没看住,他就用手铐往嘴上砸,一下又一下。我们拽他时,他一边斜眼睄我们,一边还护着双手继续砸着。
“我牙疼!”他满脸不耐烦,满是血的手里面有颗牙。
最后是老猫想到了破局的办法,他说,一个人的弱点就藏在他看起来最强的地方。于是我们想办法请来了李松岩往日的老领导。
安排他们见面那天,我们也下了一番苦功。凌晨四点多,小陈把李松岩从看守所提出来,给他戴上头套,开着警车拉到附近大坝的土路上转了一圈,那土路上净是石头,车子跑一会儿“飞”一下。
“咱们这是去哪儿啊?”黑暗削弱了他的忍耐力,李松岩说话带着颤音。
过了一会儿,李松岩又开始捡难听的话说,话里捎带着小陈去世的亲人。
一个被你亲手抓捕的命案嫌疑人,居然戴着手铐对你骂脏话,你忍住不还嘴,这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换我的话一定会反唇相讥,老猫也必定损得他无地自容,但小陈就能做到一声不吭,当什么都没听见。李松岩的脏话全骂给了空气。一个多小时以后,也不知转了多少圈,小陈把他拉回了看守所。
摘下头套,打开灯,李松岩当年的老领导推门进来,身上每一颗金属扣都闪着光芒。李松岩高大魁梧,他的领导连一米六都不到,一双金鱼眼,满头白发,但自有一股威严的气势。领导眼里满是杀气,浑身蓄势待发。
“李松岩,你长本事了啊!给老子争脸了哈!你看你现在这副熊样!”
李松岩鼻涕眼泪混在一起,差点没跪下去。他抹了一把脸,向昔日的领导伸出手去,又缩了回来,没哭一会儿就全撂了。
这种感觉就像什么呢?这位老领导后来给我解释:你上小学的时候身高一米二,你爸一米六,你爸天天捶你;等到你长到一米八了,你爸一瞪眼睛,你还是害怕,因为你心里觉得自己还是捶不过他。
李松岩在外人看来是个幸运的男人。
父亲走得早,小的时候,家里穷,母亲总是只吃少许,把大多数留给他,母亲总说“我不饿”。后来他长大了,明白母亲为了不让他挨饿而选择自己挨饿。上了大学,身边家庭条件好些的同学总会把吃不下去的肥肉交给他处理。
后来李松岩到机场工作,成了一名负责调度和实验的工作人员。不久以后,他认识了他现在的妻子,一个有钱家庭的女孩。李松岩大献殷勤,终于赢得美人归,住上了大房子。虽然日子好了,住进了市区,但他仍然保留着过去的习惯:不管多少人一起吃饭,永远见不了眼前有剩菜,必须全吃掉才能走。
媳妇从小跋扈惯了,李松岩一直忍着。直到有一次他和朋友来到一家“私人会所”,朋友挑中一个女郎,急急忙忙领钥匙上楼了;他则看上了温婉可人的赵翠玉:“一会儿你陪我呗!”
赵翠玉暧昧地一笑,手掌轻轻拂过他脸庞:“我,你找不起。”
后来两个人搞到了一起,赵翠玉的“善解人意”让他着迷。过去他穷困潦倒别人不给他面子,如今他有钱有势在家也做不了主,在赵翠玉这里,这种被人重视的感觉,是他从未获得过的。
二人很快打得火热,赵翠玉也停止了生意,“黏糊”上了他,让他快点离婚。李松岩几度拖延后,赵翠玉便一改平日里体贴的模样,逼着他离婚,还大半夜跑到李松岩家楼下给他打电话。这缱绻风流变成了他心里隐隐的痛。
李松岩动起了除掉赵翠玉的念头。他害怕自己辛苦经营的一切会随着赵翠玉的骚扰而化为乌有。一边是人生中未曾体验过的温柔乡,一边是妻子富裕的家产和那栋大房子。这种情感与物质的拉扯,让他陷入了中年男人经常会遇到的抉择中。
但真正促使他下手的是一场车祸。那段时间赵翠玉逼得紧,他压力很大,他骗媳妇说去外地,实际上是开车去找赵翠玉。路上,心浮气躁的他在三里屯附近追尾了一辆玛莎拉蒂,“车主”是个油头粉面的小崽子,车主逼着他照价赔偿,总金额十几万,把他几年以来攒下的私房钱全部花光了。
李松岩气急败坏,觉得全都是赵翠玉害的,“没有她,也就没有今天的事!”
他知道赵翠玉有一百多万放在股票里,但是赵翠玉一直防着他,每次在电脑上输入密码时都让他转过脸去。于是他购买了摄录视频手表,偷偷拍摄了几段赵翠玉输入密码的视频,回到家里反复观看琢磨,把所有可能性的组合排列着写在纸上,一个一个试验。
为了不让赵翠玉警觉,他每天只能试一到两个组合。在一个多月内李松岩反复观看了三百一十三遍视频,试验了无数次,终于成功破解了股市交易密码和银行卡密码。
“这时候可以动手了。”
为了布置一场“完美谋杀”,李松岩为自己设下了三重掩护。
3月3日凌晨他带着两罐加了安眠药的奶茶,以及一份伪造的离婚协议,来到了赵翠玉的家里。说自己已经签好了离婚协议,准备和赵翠玉一起过。赵翠玉对安眠药极为敏感,没多久就沉沉睡下了。李松岩拿起一根电线套在她脖子上,狠狠地勒着,直到停止呼吸。此时安眠药只存在她的胃里,并未进入心血。后来法医征求家人同意进行解剖才发现胃部的安眠药。
用手机转账的过程中李松岩灵机一动,决定设下第一重掩护,转移警方的视线。他用赵翠玉的手机拨通了那个开玛莎拉蒂的男孩的号码。电话接通后,李松岩就是不说话,对方骂神经病,挂断,他再拨回去。谁知这时没有死透的赵翠玉幽幽醒转过来,发出呻吟声,这就是玛莎拉蒂男孩在电话里听到的声音。
李松岩吓得魂飞魄散,赶忙挂断电话扑过去,顺着还没拆解下来的电线继续勒。这次完事之后李松岩把两根手指抵在赵翠玉的眼皮上,稍稍用力,确认是真死了。
那封假遗书并没让他费多少工夫。赵翠玉的字迹很有特点,只要细心模仿,乍一眼看不出来差异。紧接着他把赵翠玉拖到马桶上放好,伪造了一个自杀现场,清洗完自己接触过的地方,拿出备用钥匙反锁屋门,离开。这个精心伪造的场景和遗书是他设下的第二重掩护。
数天后,那个取走受害人财产的站街女一定没想到,自己傻乎乎地成了杀人犯最后一个“烟雾弹”。
所有人都捏了一把汗,因为当时的证据皆偏向于自杀,差一点我们就和真相擦肩而过。
讲述完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李松岩如获大赦,靠在了椅背上,长出了一口气,冲着我一乐。
“老爷们儿嘛,一人做事一人当。”他觉得自己挺男人。
但我觉得他一点都不爷们儿。
这种人习惯性的做法就是逃避、推卸责任,一旦出现问题就把包袱甩出去,对痛苦的忍耐力极低。就像那颗被他打掉的牙,疼了,就打掉,以摆脱那隐隐的痛。对于昔日的情人赵翠玉也是如此。
这桩命案水落石出,小陈荣记三等功,得到五千元奖金。
奖章批文发下来那天,他急不可耐地要请大家喝酒。老猫几个老炮儿互相一使眼色,菜没点几个,好酒自带了不少,就是为了看酒量不佳的小陈喝醉。小陈不善言辞,推不掉酒令,一口口闷着,不一会儿就满脸通红。他出身体校,给我们打了一套太极拳。
酒过三巡,小陈已经趴下了,甭管大家怎么“激”,就是不抬头。老猫大声嚷嚷,一脸坏笑地用手机给不省人事的小陈拍特写,说小陈酒量不行。但这一次,我觉得他的语气变了。
虽然小陈提前打了招呼要请客,老猫还是主动去买了单,他以前只跟那些老搭档抢着买单。
我再扭头去看小陈,他还趴在桌上,脸贴着桌面,看不清是什么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