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冬夜,南城,细雪飘扬,一个中年男人出现在国道上,一丝不挂在狂奔。他白花花的身子在路灯的光照里忽明忽暗,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勒痕。路面上的小石子扎在光脚板上,疼得他嗷嗷直叫,但他一刻也不敢停。
刚一踏进派出所值班室,这个五十多岁的裸男便一头栽倒在地,随即眼睛半开半闭,嘴里念念有词——“石头不在我这儿!石头真不在我这儿!”
没有什么致命伤,凌晨三点我赶到医院时男人已经脱离了危险。他趴着,蜷缩在被子里,嘴唇突突地跳,眼神里满是不信任,口里说着:“警察大哥,你放心,你放心,我嘴严。”我心想,这人要疯了。
我们走后,这男人竟从医院逃跑了,而且是光屁股裹着我好心借给他的冬季执勤警服跑的,留下了一万多块的账单和女大夫对我的半天数落。中年裸奔男不报案,这事自然就有始无终了。
兴许是他**倒下的场景刺激了我的好奇心,根据他上救护车前报出的名字“陈程”,我随手检索了系统,一下子被震住了——刚刚发生了一桩价值八千万的宝石盗窃案,嫌疑人正是陈程。
一个多礼拜后,一天早上五点多,我裹着一件单薄的春秋执勤服站在小雪中,突然值班室来电话,说有人找我。
长椅上坐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满身香水味,他戴着墨镜,不多的头发烫成了卷发,消瘦的身子穿着修身的呢绒大衣,紧致的西服长裤。他冲着我挤出一个笑容,很僵硬,怎么都不像早上五点的警察局里应该出现的人。
我从上到下扫了他两遍,直到他递过来一个宾馆的洗衣袋,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冬季执勤服,我终于知道他是谁了。
男人摘下墨镜,露出一大一小两只乌青肿胀的眼睛,凑过来低声套近乎,卑微又神秘:“赵警官,我没别的事,就是想谢谢你!”我一听,还不是报案,扭头就要走。他紧紧跟着,把半张脸塞进我的视野,“真就是来感谢你的,顺便想找你帮忙救命,有人要杀我。”
我来了兴致,跟着他出门穿过大街走到一辆艳红色的SUV旁边。一只没了脑袋、分不清是王八还是乌龟的东西躺在车前盖上,挡风玻璃上留下一条长长的红色血印,我忍不住笑了。
“大哥,这是要剁了我的头。”陈程急着说。
我笑出了声,摇摇头要回去,陈程拉住我的手,“大哥,只要你帮我把事平了,多少钱都好商量。”
我笑着伸出一根手指:“一千万。”
他愕然地看着我。
我调侃说,一旦被纪委带走,未来三十多年的工资加上养老金,还有在监狱里的精神损失费,总共是这个数。
陈程有些难堪又有点生气地赔笑,拉着我胳膊不放,又是求饶又是作揖,给我提出各种匪夷所思的需求,比如每天下班去给他当保镖,借用我的宿舍让他住进刑警队。
我直接问他,“为什么不报警?”陈程又拿“不愿意给公安机关找麻烦”搪塞。耐心没了,我直接亮出底牌——“不如你给我讲讲那块八千万的宝石在哪儿。”
一年前的某个夜晚,陈程光着身子躺在一个红裙女人的**。
陈程曾经是个为人师表的中学老师,有妻有女。四十岁以后和哥们一块下海,倒过手表,卖过服装,富三年穷三年,见识了不少花花世界。五十岁那年,这个男人似乎想开了,抛妻弃女,净身出户,放弃“责任田”,开拓新大陆去了。
去年,一天晚上,哥们拉他去舞厅。灯光迷离,舞池熙攘,一帮中老年人舞动在自己那个年代的音乐里,也有一些舞伴挤进角落,眉目含情,紧紧相拥。
暧昧是中年男人的蓝色小药丸。来这里陈程就跟回家一样自然,他在这舞池中嗨了起来,太空舞、霹雳舞,震得七零后辣妹们头皮发麻,膜拜“舞王”的人越聚越多。
陈程不久就瞄到角落里的一个女人。女人穿着红色长裙,黑色毛衣,不怎么说话,也不来跳舞。她四十七八岁,一看就知道曾经是个美人,不少男人上前与她搭讪,她一一回绝。等了好久,陈程在一众艳羡的目光中主动去邀请红裙女人跳舞,她淡淡一笑,说自己跳不好,陈程让她跟着自己的步子。
红裙女人叫唐华,其实跳得很好。陈程想带唐华走,唐华坚持要去自己家。她住在城东的高档公寓里,一百五十多平方米,装修豪华,后来陈程告诉我们,“就连马桶圈都镶着边儿。”
陈程把唐华推到**,开始唐华轻微地抗拒着,很快就顺其自然了。
两人陆续约会了几次,一次正在兴头上,唐华突然拉亮床头灯,盯着陈程说:“我老公马上要回来了。”陈程明白了,有点伤心,但也轻松了不少。
正在此时,床头一块枕头大小的石头突然进入了陈程的视线。整块石头晶莹剔透,胶质感十足,在灯光下泛着绚丽的紫红色。唐华说这是一块价值八千万的翡翠原石,是她丈夫公司的财产。陈程觉得这是吹牛,一出门就拉黑了唐华的电话。
十天后,陈程正在逛街,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来电,电话里唐华埋怨陈程拉黑了她,并提出再次见面。陈程言辞闪烁,不想应答,谁知道唐华放出了一个重磅消息——她怀孕了。
陈程赶忙来到唐华家,等着他的除了唐华,还有她老公李然。陈程在心里打定主意——坚决不承认。没想到,李然扶了扶眼镜,说出一句让他摸不着头脑的话——把石头交出来。
陈程蒙了半天,看了看前几天还在自己怀里说情话的唐华,一脸杀气,不像装的。他和他们两口子解释了半天,反复说自己真没干过,那两口子连推带拉,把陈程送进了派出所。
后来的事更让人哭笑不得。那天派出所全员出警处理一场大型斗殴,所里只有一个大二的警校实习生看家。唐华和李然来报案,这个实习生随手就按事主报价把“入室盗窃八千万”输进了电脑系统,不过因为当时没有任何证据,就没扣留陈程。
然而“八千万”这个数额立即引爆了全市公安系统,创下了新中国成立以来本市单物单起入室盗窃案的最高案值。之前的记录是一个台湾富商创下的,他与一个歌厅小姐疯狂一夜后拒不付款,小姐偷了他一块看不懂牌子的手表——百达翡丽,二千万。现在可是八千万!
市局领导点了所长名字,指定刑警队配合破案。冒冒失失的实习民警给大家挨个鞠躬,拍拍屁股回学校了。
主动邀请人家去家里,随后报案说东西丢了,这事该怎么查?家里肯定有指纹,有足迹,可怎么能证明他偷东西了呢?刑警队传唤了陈程和两个进过唐华家的清洁工,带着三个人依次进入一间四面都是单向玻璃的小屋子。
一个女警把指脉监测仪夹在陈程手指上,又把血压袖套在他左臂上,然后温柔地提问,一开始关于家庭,后来拐弯抹角地提到了“石头”。陈程这才明白是在测谎,他很想认真严肃地回答问题,可一问到石头就心跳加速。
“我看过那块石头!最大的嫌疑人是我,所以一问我看没看过石头,我就有反应,根本控制不了!”
陈程从座位上抬起身子看着我,眼神绝望。我不置可否,其实他说的不是没道理。
陈程念过大学,有文化,虽然经商后偶尔生活作风有亏,但自认是个儒商,没想到睡个陌生女人差点让自己进去。被传唤后,他在家躺了三天,决定“痛改前非,金盆洗手”。
半个月后的一个晚上,陈程应酬完客户开车回家,到了地下车库,一推车门,四个男孩从黑暗中突然出现,陈程来不及反应就被夹在了中间。
打头的两个男孩个头相仿,都穿着一身黑。一个头发用摩斯梳得油光可鉴,一脸严肃;另一个头发染过一段时间了,颜色半黄半黑,脸上笑容可掬。陈程后来管第一个人叫“油头”,第二个叫“黄毛”。黄毛掏出工作证,说自己是刑警队的,要求陈程配合调查,把陈程拽上一辆深色无牌照的切诺基越野车。陈程被两人夹在后座上,上了手铐,脑袋被按到裤裆处。
陈程在两腿间看了一眼表,车约莫开了半小时,早就离开了市区。他偷偷抬起头,却碰上两旁男孩的目光,接着是劈头盖脸一顿暴揍,后脑勺上还被吐了一口痰。这让陈程回过神来,他们绝对不是警察。他开始挣扎,脑袋却被重重一击,晕过去了。
陈程被泼了一身冷水,在狗笼子里醒了过来,他的衣服被扒了个精光,眼前还是那四个男孩,背后是一间低矮潮湿的民房,他逼自己冷静下来,问对方想要多少钱。黄毛嬉皮笑脸,说不要钱,只要陈程好好想想“最近得罪谁了”。
陈程连说不知道,油头抄起棒球棍,隔着笼子狠狠戳了陈程两下:“你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缺德事吗?你祸害了多少良家妇女?”陈程没吭声,谈判之道在于永远比对方后开底牌,不过他想起了“良家妇女”唐华,还有那价值八千万的石头。
油头不停编造出各种骇人听闻的缺德事,敲寡妇门,挖绝户坟,全部推到陈程头上。最后还加了一条,把刚大学毕业的小姑娘弄流产,差点一尸两命,“一条命要多少钱来赔?!”
既然谈到钱,陈程让油头开价。
“怎么着也得几千万吧!”
普通人谁能拿出几千万来?陈程明白了灾祸来由,“你们是唐华丈夫派来的吧?”
黄毛骂他别自作聪明,把他拖出笼子,几个人抄起家伙。陈程非常肯定他们手里拿的是警棍,他以前在警察朋友那见过。警棍打击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发“钝”,陈程除了疼还有点奇怪。黄毛的脚踩在他脸上,陈程喉咙里挤出含混不清的内容,血水汩汩流进喉咙,皮靴味则涌进鼻子。
“再打就出人命了。”一旁的油头似乎担心了。
陈程被扔回狗笼子,他抹了把鼻血,哭着说:“不管谁让你们来的,石头真不在我这儿!”
黄毛和油头一口咬定:“你偷了。”
“我没偷!”陈程死命反驳。
狗笼内外双方陷入了偷与没偷的死循环,如同骂街。后来陈程害怕再看见他们的脸,干脆闭上眼睛,一动不动。骂声渐小,黄毛假意骂他装死,用警棍捅他,陈程忍住没叫。
“我×,不是真弄死人了吧?”他们赶紧拉陈程出来,按压胸膛。陈程则心头一亮,他知道这帮小子没胆杀人。陈程缓缓坐了起来,跟他们要水喝,然后开始求他们放过自己。他听到身后传来窃窃私语,他们的方言鼻音很重,像西北人。
男孩之中陈程最恨黄毛,每次打人,黄毛下手最狠,估计后脑勺上那口痰就是黄毛吐的。黄毛还对着陈程脸上撒尿,一次黄毛撒尿时,陈程看到他大腿根上有个小狗图案的文身。
从地平线逐渐发亮到太阳再度落山,陈程心里一片凄凉,抛妻弃女的下场就是你失踪了,连个报警的人都没有。
第二天晚上,没吃没喝又不断挨打的陈程精疲力竭,突然,他再度被拉出笼子,“到底石头在哪儿?不然我代表人民处决你!”
一把利刃在陈程屁股上、大腿上反复摩擦、切割,他痛得哭出声。随后,一根绳子勒在陈程脖子上,越来越紧,陈程拼命向后扭头,却看不到是谁下的手。耳朵里隐约听见有争吵劝阻的声音,他用最后一口气喊了句“石头不在我这儿”,又晕过去了。
四个无计可施的男孩把陈程拉上车,将车开到南城一条空无一人的国道上,他们说完“还会再来找你”的狠话,一脚把赤身**的陈程踹下了车。
陈程醒来,下雪了,他在国道上开始了向派出所的一路裸奔……陈程怕了假警察,又开始怕真警察了,还有那“说不清”的八千万的石头。从医院跑出来,陈程不敢回家,他租了间房,花了八千多块钱买来关二爷像供上,随身揣了一把藏刀,后来又收起了刀,他怕刀被人夺了插在自己身上。
一周后出门,陈程车上竟然有只被剁掉头的死王八,他想着只能找真警察,找那个借给他警服御寒的“心眼好使”的赵警官。
“我就问你一次,绝对不问第二遍。”在陈程的车里,我戳了戳他的肚皮,一字一顿地说,“那石头到底在哪儿?”
陈程收起笑容,正儿八经地对我说:“大哥,你还不明白吗?那是唐华、李然设的套!那娘们诈我呢!”
线索到了这儿,一团乱麻,我也被这块价值八千万的石头搅得心神不宁,这块能换来一套四合院的石头到底长什么样?
老猫眯缝着眼给我讲起了翡翠。这东西和玉差不多,市场上鱼龙混杂,真假难辨。品相从一级到六级不等,差的一块几百块钱,好的百八十万。被偷的这块石头圈内叫“赌石”,应该是一块貌不惊人的“原石”,一刀下去,身价可能瞬间上涨百倍,“一刀穷,一刀富,一刀穿麻布”,老猫貌似很在行,我却听得云里雾里。
经我们查证,这块“赌石”属于万车行公司。该公司拥有两百多个本地车牌号,主要业务是向各种租车公司提供车牌。公司的法定代表人正是红裙女人唐华的老公——李然。经过进一步追查,我们发现,这个公司还有一个大股东兼董事长——马军。这人以前是南城有名的流氓,自称“最后的江湖大佬”,进过三次局子。也就是说,这块石头的主人有两个,一个是李然,一个是马军。
我们先找到李然,李然和唐华这对夫妻虽然私生活混乱,但没有前科。可是他们这家公司近年来经营不善,一直亏钱,李然是有动机监守自盗的。
李然说这块石头是在缅甸出差时偶然发现的,然后以大额公款收购带回国。回国后找专家鉴定,专家神色激动,说自己在国际市场见过这种品相的石头,叫“紫罗兰”,同样大小的一块在两年前卖了八千万,专家还说他可以帮忙找买家,让李然和马军把石头收好。
我们又来到“最后的江湖大佬”马军的办公楼,想调查取证。结果他根本就不愿和我们正面接触,通过秘书打了两个电话,说自己很忙,没时间配合。我在电话里再三强调,他自己也是受害人,属于他公司的石头被偷了,希望他能配合。电话那边变成了忙音。
又是一条当断不断、藕断丝连的线索。
马军、李然,甚至唐华、陈程,我和老猫难以判断谁的嫌疑最大,没有线索,更没有直接证据。争论了一下午,我在小黑板中间画了一个圈,圈里写上“赌石”,外面延伸出几道粉笔线,分别连着马军、李然、唐华。
我犹豫了一下,又把陈程写了上去。
思来想去,案情无非这几种可能:
第一种,唐华藏起石头,诈陈程,她老公李然找人绑了陈程。
第二种,唐华和老公李然一起藏起石头,坑害陈程,又让大股东马军找人绑陈程。
第三种,“最后的江湖大佬”马军偷了宝石。
第四种,陈程偷了石头,骗了唐华、李然、黄毛、油头,还有我们。
第五种,最危险的情况,可能是警察内部有问题。
我和老猫没怎么讨论第四条,陈程是一个没经过训练的普通人,很难做到被关进狗笼严刑拷打还不开口。说到最后一条,老猫深吸了口凉气,他眯起眼睛,透过眼睫毛看着我:“你千万不要有这种想法,这种事一定要谨慎,查不到确凿的证据,绝对不能瞎说。”
我嘴上认可,怀疑的种子却种进了心里,这个年代,八千万的**有谁能经受得住?曾经有个女“毒虫”,为了三百块钱的毒资砍死丈夫。她对我说过自己的梦想——挣个几千万,然后在哥伦比亚买来成吨的可卡因,细细密密洒满赤道,绕地球一圈,一边吸食,一边环游世界。虽是痴人说梦,但这样的巨款现在可能靠一块石头就能实现。
派出所“八千万元盗窃案”的案卷交了过来,我把案卷锁在铁柜子里。那两天,同事们看我的眼神都不对劲,我看其他人的眼神更不对劲。领导说有人暗暗叫我“五亿探长雷洛雷老虎”,这不是什么好话。
种种情状弄得我难以入睡,那块价值连城的“紫罗兰”甚至出现在我的梦里。白天上班,我感觉那块价值八千万的石头就沉甸甸地坠在自己的胸腔里。
就在这种关键时刻,又有两起类似的“假警察案”发生了。一听证人证言,我们立刻察觉到犯下罪行的可能就是绑架陈程的黄毛和油头等人。难道是这群小毛贼偷的“赌石”?我和老猫又有了第六种猜测。
这两起“假警察案”均发生在陈程被劫持之后。两拨假警察究竟是不是一伙人?他们究竟是不是绑架陈程的黄毛和油头他们?他们究竟是谁?与李然、马军有无关联?疑问多到我心烦意乱。老猫指点我——查案关键,永远都是现场。
后面两个“假警察案”现场似乎查不出什么线索,我和老猫的思路再次回到陈程绑架案的现场——那间民房,这也是目前距离八千万宝石盗窃案最近的线索。但民房到底在哪儿呢?陈程被绑架时只能看到车底的破地毯,他脑子里可没有导航。
我一遍遍地把陈程叫到警局,把办公室的桌椅全推到墙角,让他蹲在中央,反复模拟现场,抠细节,真相不露山水,记忆时隐时现。突然一天,蹲在地上的陈程说自己被抓的第二天早上,听到过直升机的声音和大片的狗叫声。
全市只有南城有直升机训练场,而它的旁边恰好有片儿狗场。
晚上十一点我拉着陈程在那一片开车转悠,附近的平房参差不齐,甬道狭窄。他闭上眼睛,凭感觉和灯光一通乱指,我一脚油门一脚刹车地穿行在平房中间。
三个小时后,我脑袋昏昏沉沉,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掐着烟,让陈程看准点。陈程默不作声,继续指指点点,竟然真的找到了案发的那间民房。民房是个日租金一百九十元的出租屋,房主不在本地,案发当天,房子租给了一个甘肃人,此人二十来岁,体貌特征和黄毛基本吻合,但没留下身份证号。
“能不能通过黄毛大腿根上的小狗图案找他?”陈程怯怯地问我。
“让我满大街找染发的,挨个扒裤衩吗?”我说着,精疲力竭地笑了。
黄毛没线索,陈程只能继续每天来蹲我办公室,为了方便和安全,他干脆住进警局旁边的宾馆。
一天中午我回到屋里,第N次听陈程给我叙述他如何被装进狗笼,又如何被拉出来被黄毛等人用警棍毒打。我问他为什么确认那就是警棍,陈程手舞足蹈地向我比画:“他们把我提出来的时候,手一甩那棍子就伸出来,肯定是警棍。”
这个不经意的“提”字震得我和老猫如“五雷轰顶”。老猫问陈程为什么用这个词——“提出来”,陈程陷入回忆,当时油头指挥大伙拉他出来毒打时,多次说到“把那孙子给我提出来”。
“提”字虽然不起眼,对我们却意义重大。老警察都知道,以前还没有侦审一体化,只有看守所里的预审员和看守民警需要用到“提票”,把刑事拘留的嫌疑人从号里“提出来”讯问,“提人”这词儿很专业。
心里揣着“提”字,我和老猫赶紧去了看守所。所长是老猫的同学,没架子,但这话还真是没法直接开口问,我和老猫绞尽脑汁往案子上套。
没想到线索真来了,所长跟我们讲起,临近的看守所最近出了一档子“大事”。有个刚调到看守所的安保人员,晚上喝多了酒,把警车开了出去,一百八十迈奔上高速,快开出本市时一头扎在了护栏上,满头是血,差点死掉。
我和老猫预感到快有眉目了,喜出望外,直奔公安医院。
迈过门口一道红色的警戒线,我和老猫走进病房,那个倒霉的安保人员躺在病**,一只手挂着点滴,一只手被铐在床边,脑袋上缠满了纱布,只露出一对敏感而凶狠的眼睛。
老猫把纱布揭开了一点,看了看头发,乌黑,摸上去有摩斯的黏腻感,我俩对了个眼神,他应该就是那个“油头”。
我直接报出自己是哪个分局的,油头扬了下眉毛,没说话。老猫提起翡翠原石等,油头沙哑地否认。老猫不急,盘起手串,开始问油头的出身、生辰八字。接下来,足足两个多小时,老猫问了油头很多其他事情,包括家里几口人,怎么出的车祸,甚至他是不是处男等。在此期间,油头一直在无关紧要的小细节上撒谎,而后屡次被老猫揭穿。
油头开始焦躁地捂住眼睛,嚷着脑袋疼,合上了眼皮。
“看着我。”老猫命令道。
油头不得已睁开眼睛,他的眼神似乎在恳求,求老猫开口指控他,这样他才有机会否认。
“你们是不是缺心眼啊?你们几个犯错误了,知道吗?”
油头抬起头来,身子摇摇晃晃。
老猫拿出交警给的车祸现场照片,警车的挡风玻璃上,对应驾驶位和副驾驶位的地方,各有一个大窟窿。
“副驾驶还有一人吧?”
老猫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摇着脑袋,连声叹气:“你们怎么还往人头上吐痰呢,恶不恶心啊!”
老猫就是老猫,他这几句话,点出了油头酒驾和陈程绑架案的两个细节,油头开始做贼心虚,面红耳赤。
接下来就是警匪之间的正常互动,让嫌疑人诉苦,这是一个找台阶下的机会。嫌疑人一般都会大吐苦水,给自己犯罪找理由。这时候,只要来点甜头,哪怕是一根烟、一瓶饮料,嫌疑人都会就着梯子下台阶。我出门去超市买了点火腿肠、豆腐干,没多久,油头就“撂了”。
油头是来自甘肃的一个穷孩子,穷到什么程度呢?父亲兄弟俩攒了点钱,但钱只够娶一个媳妇,他的妈妈就同时嫁给了兄弟两个人。同房的日子要排号,油头是头胎,算作大哥的儿子;隔了三年,黄毛出生了,算作二弟的儿子。
油头很上进,考上了中专;弟弟黄毛则早早混进了社会,还把学到的知识文在身上:胸口是E=mc2,屁股上彩旗飘飘,大腿根上是只小熊——这被陈程看成了卡通狗。
中专毕业后油头来到本市,当上了安保人员,第一个月赚到两千块,乐得他在上铺翻跟头。但很快,他发现城里两个人吃一顿羊肉串就得两百块。
没多久弟弟黄毛和几个老乡也来到这里,黄毛告诉油头自己在夜场当少爷。油头听了有点慌,因为他一直和家里人吹牛,说自己是个警察。兄弟俩第一次在城里相聚,边吃边聊,最后油头和黄毛相视一笑,二人都明白了,哥哥油头只是个保安,而弟弟黄毛则是个偷电动自行车的小贼。
半年过后,油头调进看守所,他对里面一个“混混”非常照顾,正是通过这个混混,他们兄弟俩认识了八千万“赌石”的拥有者之一“最后的江湖大佬”马军。没多久,黄毛找到哥哥油头:“马老板说他有个石头被人偷了,值上百万!只要能把石头要回来,就给咱三十万现金。”
油头很不高兴,不仅因为这事风险大,更是因为马军没直接找自己,显然弟弟黄毛在马军心里比自己更有地位,不过油头还是答应了“办事”。
油头通过非法手段查到陈程的住址,找来两个“小伙伴”。四个人盯着手机,就着啤酒,一起“观摩”《惊天大劫案》,学习“世纪悍匪”张子强。快播完的时候,电影被暂停了,没人敢看结局。
那晚他们在地下车库绑了陈程,回到租来的民房“审讯”。两天中陈程虽然对石头的去向说不出一个字,却漏了嘴,说石头价值八千万,黄毛听得很清楚。
黄毛把油头拉出屋子:“马军那家伙,没跟咱们说实话,他不仁咱们也不义,石头咱们自己弄了!”
油头没吭声,但八千万就像一管鸡血,激得四人眼睛越来越红。
油头的烦躁都化作了暴打与口水,两天一夜过去,陈程还是没透露半点口风。黄毛突然把两根鞋带抽出来,勒住了陈程的脖子。油头说,“他当时真想杀人,那眼神和狼一样”。
最后放走陈程,兄弟几个一脸的不舍,像是放走了八千万。
八千万是一场宏大的梦,油头不想醒来,他晚上睡不着,白天不想动。他把社交软件账号换了一个头像,照片上有两样东西,一副手铐,一摞厚厚的现金。他卡上原本还有五千元,两天过后,全被他扔在了歌厅小姐身上。黄毛也差不多把钱花了个精光,只想越过马军再逼一下陈程,找到那块八千万的石头。这次出场的就是那只被油头剁掉头放在陈程车前盖上的王八。
那些天,四个假警察总是不醉不归,其间又“办下”了那两起“假警察案”。
分钱当晚他们喝了顿大酒,油头想起老家当税务干部的初恋,他拿起手机打给初恋:“我在大城市里,当上警察了。”话筒里传来女孩的笑声。油头急了,边打电话边往外冲,“我现在就开警车回去,明天一早你就在单位门口等着!”
黄毛上了做梦的哥哥偷着开出来的警车,一路闯过红灯,上了高速。
“你知道咋开吗?”黄毛也上了头,两眼发直。
“就往西北边开!”
就在黄毛摇晃着打开导航时,一声巨大的夹杂着金属碰撞的声音响起,警车撞上了高速护栏,兄弟二人从座位上飞起来,击穿了挡风玻璃。
大酒和八千万的石头梦都醒了。
油头让黄毛赶紧走,自己躺在座椅上,在交警赶到之前,他给初恋拨去最后一个电话:“我这边加班办案,明天过不去了。”
如果说办案像烧菜,那么油头帮我们揭开了锅盖,老板马军就是锅里的那道菜。
马军本来是南城一个小流氓,靠霸占河滩卖沙子给工地挣了大钱,摇身变成大流氓。2000年年初,马军开了一家火锅店,生意兴隆。可好景不长,对面也开了一家,抢上了生意。马军就找来一百多号流氓,整天到对面火锅店里占座涮白菜,连个面条都不点。后来马军因为涉黑、寻衅滋事被判了两年零两个月,所有的兄弟都被公安机关打散了。
要说算计心眼,账目上巧取豪夺,李然行;可要说月黑风高,杀人越货,马军强。
我们查过马军的电话,他很谨慎,没和黄毛打过电话。还是老猫机灵,想到一招——打草惊蛇。我们在马军家门口堵到了他,老猫挤对他半天,说你不是不在本地吗?马军毕竟和警察打过交道,客气地把我们请进门。
我告诉马军,最近破获了一系列冒充警察的案件,“有个叫油头的嫌疑人,上交了块石头,据他说,是在你的指挥下从别人那儿抢的,价值八千万!是不是你公司被偷的那块?”
马军立刻面无表情,咬着牙说:“肯定没有这回事!”
我和老猫告辞而去。
不一会儿,相关部门查到马军通过网络电话联系了黄毛,马军气急败坏地骂黄毛不讲规矩,以后别在江湖上混了。黄毛反唇相讥:“你也没说实话,那石头明明值钱得很。”
知道了黄毛的手机位置,我们准备第二天去拿人。
老猫回家后,我在警局宿舍洗澡。刚洗完赫然发现有个陈程的未接来电,只响了几秒钟,我回拨,电话关机。我直奔旁边的宾馆,进门就看见了派出所的民警,原来刚刚宾馆来了“外地警察”抓人,老板觉得不对劲,打了110。
我疯了一样调监控录像,发现一个染着浅黄色头发的男孩和两个同伙把陈程带走了,八成是和马军通完电话后,黄毛再次“出警”。陈程要悬,我浑身寒毛直竖,红着脸给同事们挨个打电话,直奔黄毛的落脚点。
寒风中我们在一座公寓背面找到了那辆绑人的切诺基越野车。公寓是违章建筑,通向地下室的门口歪歪扭扭地用红粉笔写满了“足疗”“专治梅毒淋病”之类的广告。我们只有四个人,进去可能是一对一,也可能一对二,甚至更糟。
我小心翼翼地踩着台阶走下去,地下室的味道让我痛恨自己长了鼻子。通道两边摆着盆盆罐罐,挂满衣服被褥。经过十几道门,里面都是矮小精壮的男人,骂骂咧咧,口音和油头很像。我攥紧兜里的警棍,身旁刚闪过的门缝里摆的全是液压钳和改锥,这是贼窝,数十人的贼窝。
我们在已知的门牌号前停下,老猫把我推到身后:“你小娃还没下崽呢。”
我们夺门而入,迅速反锁。
屋里有个上下铺,两个男人坐在下铺玩手机,其中一个正是黄毛。上铺一对男女正在**,男人猛地跳起来。
这时候不是你服,就是我输。屋里是肉体与硬物碰撞的声音,但谁也没敢大声叫喊,过了好一会儿,三个男人跪在了地上,女的缩在被子里。
我薅着黄毛的头发问:“人——在——哪——呢?”
黄毛叫得像是胃疼:“大哥,人在床底下呢。”
老猫从床底下拉出纸箱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心跳顿住了。
陈程这家伙光着身子躺在纸箱里,塞着耳塞,嘴里是一块臭抹布,眼泪直往下淌。老猫扯下抹布,陈程半天才回过神,哇的一声哭出来:“我这是在哪儿?”
黄毛嬉皮笑脸,把个性发挥到极致,被捕后还在贫嘴。老猫点着黄毛鼻子一句句骂,直骂到他抬不起头。没过一会儿,黄毛撂了。黄毛供出的犯罪细节与油头供述的大体相似,只有一点不一样——“差点勒死陈程的那一下是我哥干的。”黄毛告诉我们,那时候油头才是起杀心的人。
“‘有这么个目击证人,咱们早晚被抓到。’”油头当时说。
“我劝了他半天才把绳子拿下来。”
我一开始不信,但又问了其他两个人,和黄毛说的一模一样,很多细节也全对得上。很快,我们抓获了所有涉案人员,马军也进了看守所。
但这充其量是破获了陈程两次被抓的劫持案,那块八千万的石头还是下落不明。老猫劝我,案子破了就得了,别想那么多。
陈程事后给我打了很多电话,我都没接。他又给我发短信,说要来送锦旗,我也没回。又过了半个多月,一天晚上我出现场回来,陈程蹲在警局门口瑟瑟发抖,手里抱着个大纸箱子。
我有点看不过眼,把他叫进办公室。老猫跷着二郎腿,叼着烟看着他。陈程青肿的脸上挂着惨笑,嘴里念叨着我们救了他的命,还说要不是我们把人抓了,这事在他心里永远过不去。五十岁的人了,不到一个月挨了两顿揍,确实有点惨。他打开箱子,里面是一蓬乱草,上面摆着几个鸡蛋。
“救你一条命,就送俩鸡蛋?”老猫挤对他。
陈程把箱子往门后一推,就要请我们喝酒去。我摇了摇手说禁酒,不喝。他缓缓坐下,擦干头上的汗跟我们聊起来。
陈程说他事后越想越不对,总觉得被唐华这个女人坑了,为此他专门找到唐华对质。唐华哭着说对不起他,竟然道出了“原委”。原来那段时间唐华和李然这两口子过得也不顺,毕竟唐华明着给李然扣上了绿帽子。李然骂唐华破鞋,骂着骂着就说漏了嘴——这几年不仅公司不景气,李然还侵吞了大量公款,他害怕马军追问,就从十里河市场花一千块钱买了块假“翡翠原石”顶账。他还找来一个专家,两人一起忽悠马军,说得天花乱坠,马军着了道。唐华说事后很后悔,差点害死了陈程。
陈程又聊到自己,说现在吃斋念佛,每天放生做善事。我听着听着打了个哈欠。他话锋一转,问我:“赵警官,假如那天你们不来,黄毛这孙子能不能弄死我?”
我琢磨了一下,不想吓到他,说应该不会。他点点头,又问:“要是我骗他,说石头在我这,然后拖延一会儿,他能杀我不?”
“那你死定了。”我说。
陈程开始感叹:“这石头真是邪门,竟然弄得这么多人妻离子散,肯定是被下过咒。”
老猫突然起身要去拎装鸡蛋的箱子,“你给我拿着这东西滚出去。”
我还没明白过来,陈程留下一句“下次请你吃饭”就一溜烟跑了。老猫叹了口气,又没精打采地陷进沙发。我脑子慢,想着那块石头原来只值一千块钱,傻傻地问老猫:“这石头到底哪儿去了?”
老猫扔过来一盒烟,又指了指那装鸡蛋的箱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急不可耐地扒开箱子里上面那层乱草,瞬间无法动弹。
乱草之下,静静躺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石头,石头发着幽暗的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