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有一座高大的塔楼,建于20世纪90年代,墙身斑驳破败,里面容纳了上百户人家,大多是来讨生活的外地年轻人。他们神色匆匆,互不相识,可能每天唯一的接触就是在早晚高峰的电梯里互相推搡。
2016年5月6日,立夏刚至,暑气未盛。这一天早上七点的电梯里依旧拥挤,只是有两个女人,永远不能像往常一样搭上电梯了。
三个小时前,天色微亮,一个戴口罩的年轻男人蹑手蹑脚地从2112室走出来。他弓着腰,轻轻带上房门,像是怕吵醒房间里的人。脚步声触发了声控灯,纯白色的光芒照亮走廊,也照亮了这个陌生男人。
他二三十岁的样子,头发稀少,眼窝深陷,穿着与季节格格不入的褐色风衣,风衣下是一双光溜溜的小腿,脚上趿拉着一双不合脚的粉色女士拖鞋。他不疾不徐地穿过走廊,时不时停下,在周边的防盗门上贴耳倾听。每当遇到摄像头,他就做出低头搓脸的动作进行回避。他的右手一直插在兜里,握着不锈钢厨刀的刀把。
两分钟后他走到垃圾箱旁,扔下一个黑色塑料袋,里面装着两部拔掉卡的苹果手机和一块脏兮兮的破抹布。他又从裤兜里掏出一联十九个的蓝色**,那是他昨天晚上在超市买的,还没用过。他拿着**捏了捏,也扔进了垃圾箱。
小区大门口有四个高清摄像头,覆盖全部角度。男人在距离大门挺远时就开始侧起脑袋,捂住已经戴上口罩的脸。男人躲过了其中三个,他没想到的是还有一个摄像头穿过栅栏照着人行道,非常隐蔽。他刚出大门走上人行道,抬头就被这个摄像头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的正脸已经暴露,他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盯着镜头,穿过电脑屏幕看着我们,口罩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尴尬地微笑了一下。
一时间,我有种错觉,似乎不是我在透过监控录像观察他,而是他在透过电脑屏幕端详着我,身后的老猫和李逵也屏住了呼吸。
七个小时前,这个男人在超市买了一把厨刀、一联**和一包香烟,然后走进了塔楼的2112室。
2112室是八十五平方米的两室一厅,住着两个女护士。约男人过来的护士叫王兰心,二十一岁,未婚,男朋友在河北老家。王兰心平时工作很忙,白班八小时,夜班九个小时,鲜有休息的时候。
她的卧室面积很小,只摆了一张床,白墙和被褥上都是粉红色和蓝色的装饰。对于这个来访的男人,王兰心显然并不是特别放心。她把身份证、钱包和价值不菲的手表都放在了床底下。王兰心被发现时,就躺在这张**,上身**,下身穿着牛仔裤。床头摆放着一本电子挂历,上面写着她的人生格言:珍惜今天,因为明天和意外你永远不知道哪个先到来。
床边的地板上搁置着一件红白相间的睡衣上装,上面对应左胸的位置有刀口。证据显示王兰心并没有受到太多痛苦,她应该在几分钟之内就死去了。
住在旁边卧室的同事裴丽娟就没这么“幸运”了。
裴丽娟的相貌比王兰心更好,她的脸小小的,鼻梁高挺,留着齐耳短发。当晚她和老乡在KTV唱歌,晚上十一时到家。当时王兰心的房门紧锁,上面挂着一只白色袜子,意思是里面有访客。
裴丽娟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在晚上十一时五十二分给朋友发出了人生中最后一条微信:“到家啦,放心吧。”裴丽娟此时并不知道,隔壁的室友王兰心已经死了。
那个陌生男人从王兰心的卧室里走出来,进入裴丽娟的卧室,过了一会儿,将赤身**的她拉进厕所,从地面上的血迹来看,裴丽娟那个时候还活着。不知道男人使用了什么方法,只隔着一道薄薄的墙壁,邻居什么声音也没听到。在厕所里男人捅了裴丽娟三十多刀,最后把她标致的脸咬得模糊不清。
两具尸体陈列在屋里,男人没有急于离去,他把沾满鲜血的黑红色运动鞋扔到窗外,在王兰心的房间换上了不合脚的女士拖鞋,然后又欣赏了一下两具尸体。
他注意到裴丽娟嘴唇上显眼的红色,到卧室里找出她的数支口红,在客厅的白墙上,洋洋洒洒写下几百字:
……生存还是死亡?其实生存和死亡殊途同归,我们都无法逃脱……每个人都有两张面孔,每个人都在地狱和天堂之间游**,现在卖**女都成了护士了。她们失去了自我,只能等待别人帮她们解脱。
我又何尝不是?白天和黑夜交替,不同的我反复更蝶(迭)。每个人都要以两张面孔面对最终的考验……
世间除了百万年前的星光,还有什么是不变的?
张爽那个小丫头,也变了。
她摘下婚戒的时候,曾经告诉我,她终身不嫁,可现在不也要舍我而去,留我一人品尝孤独。
他写得从容尽兴,这段话书写完毕,他的情绪似乎有所稳定,之后又来了一段小小的黑色幽默:
第一个发现的人您受惊了,对不起。请在七十二小时以后报警,不然我会随时找上门来,谢谢合作。
案发后的第三天早上被害人的同事拿着备用钥匙打开了门,异味扑面而来。打眼一看,两具尸体的伤口是红的,地上的血是红的,墙上数百字的“诗句”也是红的,满眼都是红色。
刑警队赶到现场后,所有人久久注视着墙上的“诗句”不能动弹,文字内容介于疯狂和理性之间。大家都在猜测,这王八蛋是如何获取被害人的信任,又为什么要称呼两个身世清白的护士为妓女,不仅残忍杀害她们,还要亵渎尸体?
我一直分不清散文和现代诗的区别,对于韵脚、格律和意象一窍不通。但墙上的字字迹娟秀,格式工整,可以想象,写的时候那个人十分冷静。
初中毕业后再没认真写过作文的老猫则跳出了文字的禁锢,他三句话概括了中心思想,打断了我们的想象。“第一,这孙子不想活了;第二,这王八蛋也不想让别人活了;第三,那个叫张爽的女人是他前妻吧,估计要倒霉了。”
我把“张爽”这个名字输入本地人口库,点击查询,总共有三千五百多个结果。年龄限定在二十岁到四十五岁之间,加上已婚的条件,还剩下七百多个。再加上“前妻”这一条件和区域的限制,最终只剩下两个。一个早早加入了澳大利亚国籍,无法联系;仅剩的一个张爽今年二十九岁,年初刚刚离婚,前夫叫马超。
我联系上了张爽的父亲,他说女儿在5月6日晚上接到了马超的电话,说要商量复婚的事,随后就去了马超家。俩人离婚以后一直藕断丝连,老两口也没管,现在女儿电话打不通了。
我在电话里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门,让他们到马超家门口等着我们。说完我立马上车,别着警棍和辣椒水,和老猫直奔马超家。
走上四楼,声控灯骤然亮起,两方人马互相都吓了一跳。张爽的父母佝偻着腰站在铁门前,身边站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男孩是张爽妹妹的儿子,这两天由老两口照看。他们特别紧张。
我在老头告诉我的张爽过去曾放钥匙的地方找到了钥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老猫拿着警棍贴在墙边,后面几个警察全都屏住气,弓着腿站在台阶下。
屋里什么声音也没有,邻居家微微传出电视剧的声音。透过猫眼看着里面漆黑一片,不像有人,我用钥匙轻轻摩挲,瞬间加快速度插入锁眼,身后的人紧跟着将我推进了屋子。
打开灯,家里没人,整齐得让人有点心慌。我打开橱柜,里面有一卷用了大半的白色垃圾袋,可厨房垃圾桶里的垃圾袋是黑色的,马超用了那么多白色垃圾袋做什么?
老太太说客厅中原来有一块地毯,我和老猫低头观察,深色地板上确实有一块没有灰尘的地方,那里有淡淡的氨水味。有个民警没绷住,小声嘀咕了一句。
我怕场面变得混乱,和老猫把老两口拉进了卧室。正当我们车轱辘话说个不停时,外面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我和老猫跑出卧室,看到客厅立式冰箱的门大开着,一罐可乐在地上滚动,小男孩张着嘴和冰箱里的张爽“对视”。
随后我们找到了张爽其他的肢体——被客厅里那块藏蓝色的地毯包裹着,扔在卧室的床板下面。后来尸检发现,张爽怀孕已经三个月左右了。
那几天我们刑警队的气氛变得有点怪,所有人都极力避免眼神接触。老猫一天要抽三四包烟,时不时瘫在办公椅上,阴沉地望着天花板。我每天上班前会先到小超市买上一大瓶牛栏山,夜深人静独自回到宿舍后捏住鼻子一口闷下去。虽然依旧会做噩梦,但起码能睡着。
男孩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和冰箱里张爽疑惑的目光时常出现在我的梦中,紧紧逼视着我,让我无处可躲。
一天早上我躺在宿舍的**,看着手机,就是不想起来。老猫闯进宿舍把我拎了起来,拿来一块冰凉的湿毛巾给我擦脸。我又羞又臊,知道他在寒碜我。
他脸上又恢复了玩世不恭的笑容,告诉我:“你要是不使劲把嫌疑人逮住,你这个坎儿更过不去,得闹心一辈子。”
我下了床,穿戴整齐,找老太太做笔录去了。
那天,张爽的父亲看到冰箱里的景象,人直接就半疯了。张爽的母亲虽然没看到冰箱里的景象,但看到了老头子的表情,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再也没站起来,径直上了轮椅。倒是小男孩既没有哭也没有闹,就是脸上表情少了,话也变少了,好像一下子长大了。
老太太微微睁着眼,坐在床角,一遍遍地整理着床铺。我说话声小了,她连看都不看我;我只要稍微大点声,她立刻就像听到炮仗响一样浑身哆嗦。我硬起心肠,做了笔录。
张爽的父母都是郊区的农民,张爽从小就不善言谈,内向老实,财经大学毕业后到银行做出纳工作。经朋友介绍,她认识了比自己小两岁的马超。马超那时候还在上大三,计算机专业,是个才华横溢、长发飘扬的英俊青年,经常在报刊上发表散文和现代诗。双方的家庭也算是门当户对。2010年,刚刚毕业的马超和张爽结了婚。
本来生活一帆风顺,但马超参加工作后,一切都变了。马超为人贴心,同事们都很喜欢他,工作也不错,但马超嫌累,“拿着高科技锄头的农民,有什么出息?”马超平静地辞了职,躲在家里开始创作诗歌和散文,言必称顾城、海子。
他也参加过几次同学聚会,每次都是盛装而去,败兴而回,“都是一群秃顶的傻×,张嘴闭嘴钱钱钱!挣了两个臭钱,还不够以后看病的!”
话虽如此,马超还是硬着头皮出去找工作,但IT行业发展太快,五六年没有上班,他已经回不去了。后来他干脆把自己关进书房,买来一张床垫放在地上。在天花板上用钉子钉着一块布条:“未来的诺贝尔奖得主。”他的饮食起居全部交给张爽负责。
2016年3月的一天,张爽下班后回到家,打开冰箱,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忍不住发了点小脾气:“你在家待了一天,不能买点菜吗?也不用你做饭。”马超一反常态,嬉皮笑脸地说要带张爽出去吃点好的。结果他把张爽带到郊外的荒山上,狠狠揍了一顿,又拿出铁锹逼迫张爽挖了一个大坑。两个小时以后,张爽的父母接到电话赶来,张爽独自一人站在大坑边上,满身是土,哭成了泪人。
就这样,张爽和马超离婚了,从家搬了出来。张爽的爸爸找了好多相亲对象,可女儿一个也看不上,只说自己需要时间。老头子心里明白,她还惦记着马超。
离婚没多久,张爽发现自己已经怀了孩子,张爽的父亲厚着老脸去找马超,问他到底想怎么样。马超从来都是以礼相待,但拒不表态。张爽开始一趟趟偷偷往马超家里跑,眼见着自己家的篱笆围不牢,小羊一心往外跑,张爽的父母一气之下就不再管了。
5月6日晚上,张爽又一次接到了马超的电话,说要好好谈一谈复婚的事。她草草穿上衣服就出门了,刚出门想起手机没拿,又跑回来拿,笑得满面春风。张爽的父亲斜看了她一眼,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能不能穿漂亮一点!让那倒霉玩意看看,你离开他也活得不错!”张爽憨憨一笑,永远地离开了家。
说到这里,老太太已经泣不成声。我的胳膊硬得像块石头,再也写不下一个字,老猫把笔录接了过去。
我还是不明白,这个王八蛋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妻子、自己亲生骨肉的妈妈,那么坦然地当成物品,切割成几块?
临走的时候,老太太拉扯了半天就是不让我们走。我只能重复地说:“一定尽快抓人,还你女儿一个公道。”
老太太枯瘦的脖子剧烈地抖动,双手在床边一撑,跪到了地上,憋了半天的话终于说出了口:“警官,求求你们,别抓他,直接枪毙吧,我们岁数太大了,等不了了。”
我们对马超的家进行了搜查。
他的书房里有一个大大的泡面纸箱,箱子上放着一张纸,写着“绝版诗集五十本”。箱子里是他自己裁切A4纸制作的手抄本,内容一致,写满了工整的小楷字。
我用马眼看着这个绝望的世间。我用**把虚伪和谎言戳穿。我用鲜血在雪地上写下痛苦的诗篇。太阳出来了,一切爱恨升上穹窿,化为青烟。
他的书房与客厅隔着一道薄薄的门板,门板上面张贴着一张海子的画报。画报中海子留着长长的头发和胡子,穿着泳裤站在岸边,露出瘦骨嶙峋的上半身,微笑着。画报下面写着:“关心粮食和蔬菜,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整整五六年,马超没找过一份正经工作,向各大期刊媒体寄出的诗歌和散文,犹如石沉大海。家里人劝,马超从不屑于回答,反而在书房外的墙上刻了一句话——你们都变成有机物回归大自然了,《汉穆拉比法典》上的字还屹立不倒呢!
这就是他的回答,讽刺的是,《汉穆拉比法典》是一部关于法律的书籍。
民警对马超的台式电脑进行了勘验。那台电脑使用已久,键盘按键满是黄色的污垢,缝里塞满烟灰。他是个地地道道的网虫,每天上网时间超过十个小时,从下午三点直至第二天凌晨。
我们打开他的电脑,主机箱嗡嗡作响,低沉有力。主机上有一份附近外卖店的广告单,单子下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一条隐蔽的网络路径。搜索关键词,点开链接,再点开某个链接,就能进入一个满是**和鲜血的论坛。
电子邮箱里满是他向文字掮客们发出的剧本和散文,大多无人回复。只有一个编辑好心回复了他,说他的作品缺乏基本的结构和冲突,不能夺人眼球。
他仅仅用了两个小时就发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过去:
一个失业的中年施虐狂,认识了一个中世纪的吸血鬼受虐少女。少女是一个爱挑毛病的编辑,每次都对他的文章指指点点,他就会愤怒地将少女虐杀,可对方还能再次重生。男人用火烧,用电击,用刀割,无数次和少女玩着死亡游戏,但两个人始终深深相爱。
剧本的名字叫《无限复活》。编辑再也没有理会他。
技术员打开浏览器,发现里面全是“男科医院”的弹窗和咨询。他最后几次搜索信息内容是“得过腮腺炎一定会不孕不育吗?”“小时候腮帮子疼,会不会是腮腺炎?”搜索时间正好在张爽和他离婚之后没多久。
马超杀掉前妻后的逃亡过程延续了他一贯的拧巴风格。
他在5月7日凌晨四点多,买了三张火车票,分别去往广州、丽江和沧州,随后全部取消。又买了一张飞往三亚的机票,再次取消。最后,他下了楼,将手机关机,扔到小区绿化带里。接着他上楼想要回家,结果没带钥匙,拧了半天门把手,还焦急地敲了两下房门,仿佛家里还有其他人。
他把风衣和裤兜里的所有东西全掏出来,依旧没发现钥匙。他又跑下楼在草丛里弯着身子找了半天手机,似乎要给谁打电话,但没找到手机。他坐在单元门的台阶上一根接着一根抽烟。等到七点钟,天色大亮,他拿着张爽的卡,取了三万多元现金,穿着褐色的大风衣消失在人群中。
网侦部门查看了他所有的社交网络账号,因为他之前的网络活动十分频繁,尤其喜欢在网上和别人辩论,不用“理论”和“文采”把别人说到弃网而逃,决不罢休。但在他消失以后,这些账号全部停用了。
局长来听汇报的时间越来越短,脸色也越来越不好看。最近一次汇报刚刚开了个头,他就一言不发地转身出门,留下我们一堆大小干部和民警坐在会议室里面面相觑,就像被母亲当着全班同学扇了一耳光,又疼又怒,又不能还手。
就在这个时候,队长接到了网侦部门的电话,说我们的案件被发到了某个论坛上,要求我们尽快彻查信息源头,自查自纠,避免造成不良影响。队长已经一脑门子官司,接到这个电话更烦得不行。可没想到,这个论坛竟然帮我们找到了破案的关键钥匙。
自媒体时代,信息传播速度太快了。我在屋里打开笔记本电脑,按照网侦部门提供的网址登录。不知道是谁发的帖子,标题是“我们身边的开膛手杰克”,内容矫揉造作,大多捕风捉影,毫无根据。
在我们身边有一个变态杀手,杀掉了两个卖**女,还在墙上留下了现代诗!
随即上传了现场的图片,图片模糊不清,大概只拍下了三分之二的文字,一看就是偷拍的。
评论区里什么人都有。有的怒斥变态,说这玩意儿不配称为诗,连屁都不如;还有莫名其妙的,说艺术家都这样,艺术高于生命。
本来是想看看谁泄露了现场图片,却发现一个可疑的账号。这个账号隐藏了IP地址,但是换了四个昵称,发了四条评论,一条是作为女生对杀手表达爱慕,一条对赞同杀手的网友表达了支持,剩下两条全部都是在为诗歌辩护。
我们找到这个IP的位置,就在离马超家不远的商住两用楼里。
凌晨两点多,刑警队这帮憋了很久的老爷们儿,拿起警棍、喷雾罐和手铐,去楼上拿了车钥匙,红着眼睛,准备出发。内勤大姐把笔记本电脑和报告往旁边一推,也要和我们一起去。
队长从上到下看了她一眼,问她为什么要跟着去抓人。她伸了个懒腰,说等抓到人的时候,她可以给我们拍一张工作照。我倒觉得,她可能只是不想独自待在办公室面对那些凶杀现场的照片。
这片商住两用楼坐落在城乡接合部,一层是商铺,二三层有的是小商户,有的是住户,里面的网线都是乱搭的,没法确定准确的地址。我们通过派出所联系了网络维护公司,得等到上午九点多才能有人来。但我们谁也不敢回单位,就在楼下各个出口等着,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内勤大姐是第一次出外勤,一开始兴奋劲很足,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没坚持两个小时就回车上睡觉去了。但没想到,她竟然成为第一个直面凶手的人。可能这就是打牌时常说的,“新人一般都手壮”。
早上八点多,大姐在车里醒了过来。她拉开车门,下了车,在旁边的煎饼摊买了个煎饼,然后准备到小区里转一下。
刚走到小区门口,她眼前出现了一个男人——褐色的风衣,呆滞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马超刚买完烟,正沿着人行道往回走,大姐在小区门口和他撞了个正着。
大姐犯了个错误,她发现马超后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看,直到马超也注意到了她,两个人对视以后,大姐扭头就往车的方向走。大姐心跳得像打鼓,脑子里一片空白。她装作向旁边看了一眼,余光里,穿褐色风衣的男人与她保持不到五米远的距离,在她身后跟着她。两人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走着,像吃猫鼠追着猫在走。
大姐干脆回头看了一眼,确认马超的眼睛正盯着自己,那双呆滞的眼睛像有巨大的引力,仿佛要将她的心脏吸出来。最终给大姐勇气的是路边的婴儿车,里面有个小孩儿正对着她笑。
大姐突然回过头:“你有事吗?跟着我干什么?!”
平时细声细语的大姐对靠近的马超喊了一嗓子,然后勇敢地瞪着大眼,看着马超的脸。马超有点愣神,大姐这么一横,他倒是手足无措起来。
“我想问问你,你认识警察吗?”他说完有点不好意思,笑了笑。他的手始终插在大衣兜里,兜的前部突出一个尖的形状,那是被他紧紧攥住的厨刀。
“你有病啊,我上哪儿认识警察去!”大姐又喊了一句,鼓起腮帮子。
“我没事,我就想找警察问个路。”马超又咕哝了一句,慢慢撤身走了,还不时回头看向大姐。
大姐怒视着马超,直到他走远,才拖着两条腿回到车上,汗出如浆,彻底瘫了。她左手拿着车钥匙,右手掏出手机,给队长打了个电话,说了一句,“你们过来吧,我可能看见人了。”放下手机,大姐发了半天呆,狠狠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哭了。
我和老猫坐在车里一左一右安慰大姐,说凶手碰谁也不敢碰警察,刚才肯定就是想探探口风。老猫又讲了两个笑话,大姐这才不哭了。
等到大姐走了,所有人都把牙咬得嘎嘎直响。特别是调取监控录像以后,我们发现,就在大姐回头朝马超大喊之前,这王八蛋跟在后面,猫下腰,弓着腿,随时准备发力往前冲。
队长激动地说:“今天中午之前要是不把他抓了,咱还能叫重案组吗?刑警队是警察的刀尖,重案组是刑警队的刀尖,现在有人把刀尖对准我们了,你们答应吗?!”然后他在我们每个人肩膀上大力拍了两下,生疼。整支队伍在最紧急的时刻被激活了。
查网线的小工快十点了才过来,他还挺不耐烦,一直在那叨咕。我拉住他肩膀,一路拽到电箱旁边,让他赶紧找线路。足足一个小时,他终于捋出线路,找到了对应的502室。
502室是个违法出租的公寓,不需要登记身份信息的那种,里面分出了三个小房间,彼此以木门隔开。棘手的是502室的大门是地地道道的防盗门,踹门进不去,破门锤也不一定管用,找黑公寓老板拿钥匙可能会节外生枝。
队长汇报了情况后,找来特警攻坚队员帮忙。不到二十分钟,两个攻坚队员赶到了现场。他们并没有电视剧里特警高大健美的身材和英俊的面容,就是两个面容黝黑、颧骨高高、矮小结实的农村小伙子。两人穿着特警的灰色制服,腰杆笔直,带着一块防爆盾牌和一条不知名字的金属杆,神情很放松。
队长反复强调,第一道防盗门打开以后,在第二道木门被打开之前,会有一段时间,嫌疑人有充足的时间应对,很有可能会拔刀相向。特警小伙子憨厚一笑,“他不是没枪吗?大哥,你放心,都不用你们上手,几下就完事。”
两名特警把那根金属杆固定在防盗门两侧,按了一下按钮,金属杆中间缓缓隆起一小块金属,逐渐向防盗门中间顶过去。坚硬的防盗门像一块被揉搓的白纸一样逐渐变形,门锁锁芯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吱声。两名队员配合默契,其中一个看时机成熟,一脚把防盗门踹开。
第二道门就是普通的木门,一名特警举起斧子对着锁芯猛砍两下,另一名特警举起盾牌就冲了进去。
屋里一片昏暗,跟着冲进去的我眼前一花,等到眼睛逐渐适应了环境,才看到马超被盾牌顶在墙角,他拿刀的右手兀自在空中挥舞,隔着盾牌无力地刺出,连特警的衣角都沾不到。
李逵和我冲上去夺走刀具,队长跳过去压在他身上。
马超带着背铐蹲在旁边时生起了闷气。
“你们怎么找到我的?”他冷笑着问。
没有人回答他。
直到马超坐上了铁椅子,我才有机会仔仔细细地打量他。他虽然眼神呆滞,但绝对不是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
我曾见过患有精神分裂症的凶手,他们在实施暴力的过程中没有任何愤怒或情感波动,在他们看来,这个世界是假的,人也不是真实的造物。比如有一个少年先后勒死了父亲和母亲,并将二人摆放在饭桌旁陪自己吃饭聊天,足足一个多月,直到尸体味道太大,才被邻居发现。那个少年的眼神是死的,大多数时候都是茫然若失的样子。
马超则不同,他仍然会有情绪上的波动,对外界的各种刺激会做出积极的反应,看起来很正常。但马超的问题是他实在是太正常了,这种正常,出现在这种时刻,显然就是一种不正常。
马超说话慢条斯理,没有节奏变化。人跟他在一起时间长了,会不由自主地被他把节奏带过去,也会跟着放松。
女孩们在相亲时一般会遇到两种男孩:一种男孩,虽然条件不错,但是特别容易紧张,说话语无伦次,情绪时好时坏,身上甚至会紧张得出汗;还有一种男孩,他们大气沉稳,坐在那就是一派轻易拿不住的范儿,偶尔还有点小幽默。马超就像第二种男孩。
他被禁锢在铁椅上还能和我们心平气和地聊天:“你们找到我费了挺大力气吧?真辛苦啊!”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觉得这句话听着有点别扭。后来老猫把我带出讯问室,和我研究询问提纲和攻心策略,我跟他聊到马超的这句话。
老猫扑哧一下笑了出来:“兄弟,小偷被警察抓到,对警察说你们太辛苦了,你说这是什么意思,这是骂警察傻!”
我们继续对马超进行讯问,他编了一大堆故事,说凶手另有其人,有时候他编到自己都觉得圆不下去了,还冲我笑出声来。老猫偷偷给我写了张条子,说王八蛋现在还是不服气呢,我们必须找到他不服气的原因。
我和马超谈起了诗歌,决定刺激他一下,就拿出他的诗集,问他什么时候能拿诺贝尔文学奖,还大声朗读了其中的几首诗。老猫在一旁咧嘴大笑。马超很快意识到我是在调侃他,脸色逐渐阴沉。他突然打断我的话,“警官,那大姐是不是在那边看着咱们呢?”
说完他用指尖点点旁边的单向玻璃,我反应过来,马超说的是内勤大姐。我一时愣住,不知道他是当时就猜到了大姐的身份,还是事后诸葛亮。他看到我沉默,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麻烦你告诉那个大姐一声,让她有空过来谢谢我,是我让她活下来的,未来几十年,每次她照镜子的时候都得对着镜子谢我不杀之恩。”
我盯着马超的脸,热血直冲上脑,眼前一片空白,等我反应过来时,已经冲到了他面前,老猫在后面拉着我的胳膊。几个民警冲进来把我拖了出去,走出门时马超还在那儿看着我笑。
队长训了我半天,我没吭声,他要换人配合老猫继续讯问,我坚定地说不。老猫也替我说话,说讯问很忌讳临时换将。
老猫把自己的运动手环套在我手上,语重心长地告诫我:“现在是你问他,你是警察,你的心跳不能超过一百三十,就算你年轻,也绝对不能超过一百四十,什么时候你降到一百以下,你再和我进去问人。”
我喝了两瓶矿泉水,心跳平稳下来,终于可以重回讯问室了。老猫接着刚才的话茬往下聊。
他问马超:“既然你知道那个大姐是警察,你为什么不拿刀扎她?你还是吹牛啊!”
马超说:“我看她那么大岁数,和我妈差不多大,就没忍心动手。”谁也分不清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吹牛。
“那你之后也没跑啊?”我接着问。
他说自己就是一时心软,其实他已经买好了大客车的票,准备去珠海,假身份证和港澳通行证都准备好了。
我看了一眼手环,心跳110。
老猫把内勤大姐吹得所向披靡,说大姐原来是练举重的,后来改行练自由搏击,轻轻松松横渡三峡,徒手干翻泰森,腿功不输刘翔,各种真实细节层出不穷。马超听得半信半疑,但也不再提这茬了。
马超说自己有精神病,他认为这样自己会被取保候审,随后会逃脱法律制裁。这人估计是美国大片看太多了,以为不管犯了什么事,只要交保证金就能出去。
老猫顺着思路往下捋,“就算你能取保候审出去,然后再跑掉,跑到珠海去,换个手机号,洗白了身份,但我可听说你是个出名的孝子啊。”
“你妈一个人带大了你,你就这么一声不响地走了,老人家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觉得她还能活多长时间?她死之后被安葬,从出殡那天开始,我就让民警在她坟墓旁边等着,你来还是不来?”
马超无可奈何地笑了:“我服了。”
马超和张爽离婚后,他凭借着“才华”和相貌,开始在网上广泛撒网。
5月2日晚上,他在网上认识了王兰心,和王兰心相谈甚欢。王兰心的头像是一双长腿。她说自己很喜欢马超发在网上的诗,尤其是那一句:“墙后的草,不会再长大了,它只用指尖,碰了碰阳光。”
两个人聊了几天,王兰心约马超到家里见面。马超突然感到说不出的厌恶,“鸡就是鸡,改不了本性,除了男女那点事,就是要钱,什么都不懂。”
他到超市买了一把厨刀和一联**,来到王兰心家中。她躺在**慵懒一笑,说明天还要上班,赶紧吧。马超一遍遍地问王兰心,为什么喜欢他的诗歌,非要她说出个所以然。
王兰心白眼一翻,“你有病吧!”
马超急了,骂道,你一个小姐,有什么可牛的。
王兰心气呼呼地说自己有男朋友,让他滚蛋。
马超更生气了,“你还说你不是鸡?你有男朋友还挣这份钱,你真可怜!我帮你解脱吧。”
王兰心很快死在马超的刀下。
正当马超动刀行凶时,王兰心的室友回来了,他如法炮制。这个女孩胆子比王兰心还小,刚看见刀就瘫软了,连叫都没叫出声。马超拽着女孩的头发一路拖进厕所,嘴里喃喃自语:“解脱吧,都解脱吧。”
我大声告诉他,那两个女孩都不是妓女,而是有正常工作的护士。马超激动得脸色通红,拍着铁椅子说两个女孩肯定是鸡,不然哪能把人叫到屋里,还和我细数他周边小区里的“站街女”和“楼凤”,嘴里唾沫横飞,一刻不停,生怕我插话打断他。
我问马超为什么杀了自己前妻,他闭口不谈,反问我:“现在还问这个有意义吗?反正人是我杀的。”
我只好顿了顿:“你是不是得过腮腺炎?”
他两只眼睛突然凸了出来,整张脸都红了。
“女人出轨我能忍受,但是骗我,我就不能忍,谁也不该骗人对不对?”他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张爽和他离婚的时候曾经说过再也不嫁别人。后来老丈人来到家里告诉马超,张爽已经怀上了马超的孩子,他不能让女儿一个人带孩子,如果马超不想复婚,他就给张爽安排相亲。
这样一来马超的儿子就会变成别人的儿子。
马超“自我封闭”太久了,他和现实世界唯一的纽带就是张爽。张爽走后,他变得更加偏执多疑,只相信自己。他觉得这是个局,那个孩子一定不是他的,但他又不敢确定。他回想起自己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好像得过腮腺炎,而他曾在某个网站上看到,腮腺炎可能导致男性不育。
妒火和痛恨吞噬了他。他恨张爽背弃了他们离婚时的誓言,他说他爱张爽。
直到法官落槌的那天,马超都说不出他杀害两个护士的理由。他始终坚信那两个女孩是妓女,还多次要求对这件事进行查证,虽然这对他的死刑没有任何帮助。
结案后,内勤大姐请我们全队吃饭喝酒,酒过三巡,大姐抢来老猫的一根烟点上,抽了一口,呛得咳嗽了好几分钟。她话里话外一直想问我们,当时马超是不是要对她动手。
她装作满不在乎,我却知道这个答案对她的重要性。我和老猫互望一眼,开始忽悠:“根本没有,要说大姐你还是能演戏,那孙子一点都没看出来!”
大姐使劲掐了我和老猫的胳膊,笑了。
老太太后来坐着轮椅让外孙子推着来了一趟刑警队,一老一少给我们送锦旗。老太太还是撇着嘴,高兴不起来。我知道她肯定是有事,就让内勤大姐用糖果把小外孙子引开。
老太太现在说话利索多了,“警官,有两个事情。第一,什么时候枪毙他,我们能不能去看?”
我告诉她执行死刑之前还会有很漫长的司法程序,而且执行死刑不会让人去看的。她点点头,似乎早知道我会这么说。
“第二件事,警官,我外孙子撞见那个事以后没哭没闹,还懂事了不少,我问他那事,他就说记不住了,你说他是不是真记不住了?这孩子不能出啥毛病吧?”
我不是心理学专家,但是我知道,孩子如果揪着一件事搁在心里不说,一定会出问题。
送老太太和她外孙子离开时,我蹲下身子,想拥抱一下小男孩,他开始略微向后仰,躲开我的视线。
我憋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句话,“关心粮食和蔬菜,面朝大海,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