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真探赵赶鹅(全3册)

以爱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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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8月,车窗外的气温很高,我坐在警车副驾驶座上,后座是师父老猫和搭档小陈。他俩中间夹着一个女人,满脸听天由命的惨相,没完没了地痛哭、抽泣,说着自我催眠的瞎话,听得让人毛骨悚然。

小陈实在听不下去了,狠狠问了女人一句:“到底怎么回事啊?”

女人惊呆了,似乎不知道身边的警察为什么如此生气,她顿了一下,又开始哭。

小陈又喊了一遍:“到底怎么回事啊?”

女人一路上再没出过声。

直到结案,我才渐渐意识到对于我身后的这个女人来说,哭泣和谎言是她持续了大半辈子的生存方式,就像呼吸一样平常,一样理所当然。

这个女人叫穆青,两周前她女儿小花刚过两岁生日。那天早上七点小花就醒了,妈妈穆青给她戴上鹿角一样的小王冠,爸爸给她穿上崭新的宝宝服,上面有她最喜欢的图案——一只橘黄色的小猫。

小花一出生就体弱多病,腹膜炎导致她腹泻,严重过敏让她呼吸困难。因为哮喘,她经常在睡梦中憋得小脸通红,穆青说女儿好几次差点过去,都是她这个当过护士的妈妈及时发现并救了回来。小花发育迟缓,快两岁了还只会说“爸爸”“妈妈”“猫”这几个词。

当天上午夫妻俩带女儿去了游乐场,她的身体仍然很虚弱,需要爸妈轮流抱着。到处都是鲜艳的颜色,欢快的音乐,忽上忽下的飞车。下午两点左右,依然阳光明媚,小花和爸妈在游乐场拍了最后一张照片。照片里,她坐在穆青怀中,伸出一只小手,努力触碰玩偶的耳朵。

“猫!”她脸上笑开了花。

晚上七点左右,小花独自在卧室地板上爬行,小小的身子突然抽搐成一团,嘴唇变得青紫,开始呕吐。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哭出声,双眼已经什么也看不到了。爸妈都慌了神,穆青端来牛奶和食盐水灌进小花的嘴里。她干呕了两下,但什么也没吐出来。

此时,一种名为“四亚甲基二砜四胺”的毒素已经侵入了她的身体,这种毒素还有一个家喻户晓的名字——“毒鼠强”。

小花的四肢向上伸展,短短的手脚在空中比画着,嘴里嘟囔着不知道是“妈”还是“猫”的声音。

两个小时后,医院出具了病危通知书。

派出所和刑警队的警察赶到医院,找来了小花的父亲王帅。几个民警不断追问他,小花最近的三餐都吃过什么。王帅语速越来越快,回答却逐渐跟不上询问。突然,他站起身冲着一个民警狂暴地喊起来:“你想怎么着?!你说怎么着?!”

我和另一个身高一米九的民警赶紧凑过去,分别按住他两边的肩膀:“你说我们是为了谁来的?是来帮你还是害你的?”

小花父亲受力坐下,眼见没地方撒火,低头盯着自己攥紧的拳头,抡起来重重往自己脸上狠砸了一下。他任由鼻血沾满嘴唇,还有一滴慢慢落在了自己暗红色的短袖衬衫上。

他的怒火很快就有了明确的指向。穆青刚交完医药费,正朝我们走来。她看起来比丈夫年轻很多,大概四十岁,穿着朴素,一张心形的胖脸,头发散落到鼻尖上,眼角带着泪痕。

小花父亲腾地站起来,怒气冲冲地朝穆青走过去。穆青条件反射一样,身子往后一缩,把手里的交费小条递了过去,眼睛看着地,嘴里嘟囔着:“孩子还在病房里呢。”

“我就说不要吧!非得要!要了你又看不好!”他冲着穆青喊了一嗓子,然后掏出烟盒走向安全出口。穆青十根胖胖的手指搅在一起,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当初穆青一直说自己没孩子,想要个孩子,已经退休的王帅死活不同意,但经不住穆青软磨硬泡,于是两人生下了小花。王帅毫不掩饰地告诉我们,都是因为穆青没照顾好,才让女儿中了毒。

我们在医院给这对夫妻做了笔录,记下小花吃过哪些食物。

当天早饭,小花喝了点牛奶,顺便泡了面包吃。在游乐场时,俩大人都没吃东西,只有小花吃了两口棉花糖。离开游乐场后,他们去了一家烤鸭店吃饭。小花肠胃不好,就吃了点萝卜干和酱牛肉,是穆青用筷子捣烂了以后喂下去的。后来服务员送了碗长寿面,见小花可爱,逗了她一会儿。这期间,女儿一直没离开穆青的视线。回家路上,父亲买了两盒蓝莓和一块中等大小的奶油蛋糕。小花因为下午吃得比较饱,只开了一盒蓝莓,另一盒放在了冰箱里。小花毒发前一小时,穆青切了一小块蛋糕喂到她嘴里,她吮吸了奶油,把剩下的蛋糕吐了出来,独自爬到卧室里玩玩具去了。

队长听完了他们的叙述,不置可否,安排我和小陈留守医院,天亮后其他人出发去核查这一家人去过的地方和吃过的食物。

小花躺在病**,依然昏迷不醒。小花父亲烦躁不安,和每一个接触久了的人都大吵,还买来白酒在医院里喝。他满身酒气,几乎没人愿意凑近他。穆青也没怎么敢往他身边去,反而和病房里几个差不多年纪的陪床女人聊了起来。她很快就掌控了对话的主动权,一边倾诉自己有多不幸,说小花是自己唯一的孩子,一边又对自己的不幸表现出超然的态度。

很快,围在她身边的患者和家属越来越多。有些老太太专门过来听她悲惨的故事,穆青就一遍又一遍地讲。最后,大家齐刷刷地流眼泪,就像看了一场催泪电影,同时嘴里议论纷纷。就这一会儿工夫,小花还在病房里躺着,穆青已经在病房里认了好几个干姐妹和干儿子。

穆青向我走了过来,哭得鼻涕眼泪混在一块,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不是保安。我被气乐了,说:“你看我像保安吗?”之后我才反应过来,这女人是想问我是刑警还是民警。

穆青察觉到我有点心烦,赶忙拿出一块手绢要给我擦手机,见我不理,又追着医生、护士给人擦眼镜,同时不停哭诉自己为抢救孩子有多努力,自己命有多苦。刚开始大夫和护士还陪着她聊两句,后来都躲得远远的。

她是那种让你看见image人搂不住火的“惨人”——可怜又招人烦。总是说些让人听了忍不住会冲她嚷嚷的话,对她嚷完你又会不自觉地内疚。

医院外头的调查还在进行。民警们找到游乐场的工作人员,他们说早就不用毒鼠强了,烤鸭店也是同样的说法。一直到下午四点左右,技术队仍然在对食物进行化验,但范围越收越小。

我和小陈一直在医院守着他们,“把这两人给我盯住了。”队长临走前特意嘱咐我俩。

“两口子压死奶娃子。”老猫冲我挤挤眼,跟着下楼了。

当时我还不知道这句话的下半句是“不是你,就是我”。

没多久,穆青就被查出问题了。

内勤把穆青的身份证号输入电脑,用姓名、出生年月、户籍地都查不到她的相关信息,信息库显示此人并不存在。

我刚开始还以为是穆青记错了,跑去问,她一会儿说不可能,一会儿又说身份证没了。再问得紧点,她就抹眼泪。最后她跟我说,她的户口可能迁到河北的前夫那去了。但这说法显然不合理,根本解释不了人口库里找不到她的原因。

我去找她丈夫王帅,这男人更是糊涂。他从没见过穆青的身份证,两个人根本没领证,一直就这么“对付着过”。去年,他把户口本和自己的身份证交给穆青,让她给小花上户口,穆青说找了派出所的熟人,女儿的户口上好了,这也被证实是谎言,小花同样不在人口库里。

我硬下心肠,铁着脸找穆青要她的手机。她怯生生地递过来一部破旧的手机,上面设有数字密码,她说了一个六位数的密码,但我试了好几次都打不开。

我按捺着急躁的心情,轻声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她蹲在座椅上,把脸埋进膝盖,一言不发就是哭,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旁边经过的病人不时投来异样的目光,估计都把我当成一个不孝子了。

虽然她竭力不配合,但警方还是有办法查到她的真实身份信息的,反馈回来的结果让我们都惊呆了。

穆青不是丈夫口中的四十三岁,而是五十一岁,她的名字也是假的,真名叫穆丽。婚姻登记状况是已婚,老公李志就在本地,两人育有一个十三岁大的儿子,叫小龙。

我和老猫穿过一排排晾衣架和随处堆放的破烂儿走进李志的小屋,说明来意后,这个颓丧的中年男人一开口就说:“她还敢生孩子呢?”

李志腰间挂着围裙,正忙着翻动一条煎鱼。这个家里显然没有女主人,厨房桌子下放着一个纸箱,里面半箱是没开封的罐装啤酒,半箱是厨余垃圾。屋里每个角落都放着五颜六色、亮晶晶的酒瓶。和我说话时,他随手拿起来就喝上一小口,再盖上瓶盖,好像这样就可以停下不喝了。

和小花父亲的暴躁截然相反,李志话很少。他身材魁梧,左耳戴着助听器,多数时候身体倚在门框上,眯着右眼,侧着脑袋听我们说话。

我和他提起穆丽,看到他的眼神瞬间放空,好像过去的场景正出现在他眼前。

李志转过身去,关掉燃气,手在抖。一个男孩从卧室悄悄探出脑袋,李志“哎”了一声,走过去把小脑袋关在门后,拿起桌上的烟,示意我们跟他去外面走廊。

他的肢体语言告诉我,这不是一个女人逃脱家庭的故事,而是一个家庭试图远离一个可怕女人的故事。

“一开始挺好的,”李志絮絮叨叨地陷入了回忆。二十二岁的穆丽身材颀长,窄小的骨架,脸色苍白,出奇地漂亮。她总是穿着一袭长裙,躲在哥哥身后,眼睛看着地。她身上有一种孤独、萎靡、捉摸不定的气质,但对李志来说,却很有魅力。李志和穆丽同村,父母是故交。他用尽了一个憨厚小伙子可以想到的办法去追穆丽:帮老人打扫屋子,扛煤气罐,陪穆丽豪爽的大哥喝酒等。一年以后,李志如愿和穆丽结了婚。刚刚结婚那会儿李志成天傻乐,丝毫不在意穆丽的冷漠。

“就这咱还上赶子呢,挑人眼神不灵呗!”李志自嘲似的苦笑,实则是在用一种不幸掩饰另一种不幸。

两人最初的争端是因为穆丽喜好“练功”,总是听一些神神道道的大师的磁带,自称领悟到了宇宙和人生的真谛,完全不顾家里的世俗事。很快,做事心不在焉的穆丽因为给病人挂错吊瓶,失去了工作。此后穆丽变得阴暗暴躁,每天怒气冲冲且沉溺于幻想,躲在家里只顾吃喝,身材渐渐走样。

这时他们的第一个儿子出生了,李志本以为新生命可以给生活带来希望,然而孩子一岁多时突然因为急性脑炎离世。李志回忆,当时穆丽的表现很奇怪,她躺在医院的**,双手抱着孩子,给自己和孩子盖上了被子,面无表情,像是要跟随孩子去死,在场的人都为她伤心流泪。葬礼成了穆丽展示爱心,汲取同情的“舞台”。

但赶去女婿家里安慰他们的穆丽母亲却感觉不对劲。当时穆丽在众人面前哀号着,拉过妈妈的手,展示着从未有过的亲昵和脆弱。老太太不动声色,轻轻甩开她的手,转过头去安慰女婿,说俩人还年轻,再生一个吧。老太太嘱咐李志如果有了下一个孩子,当爹的也得搭把手,照顾孩子这事,可不能让当妈的一个人来。

后来我们找到老太太,她隐晦地埋怨了一句:“我那傻女婿,傻了吧唧的,唉!”当时李志显然没有明白老太太“搭把手照顾孩子”的真实意思。

三年后,这对夫妻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又是一个男孩。然而仅仅两个礼拜,男孩就猝死在去医院的途中。所有亲戚都赶来劝慰,送来不少礼金。穆丽情绪激动,双手捧着包裹婴儿的小毯子瘫倒在老太太怀里。

老太太愤愤地对我回忆当时的情境:“我自己生的女儿我还不知道?她骗骗别人也就算了,我是她妈!她没有一句提到孩子,讲半天都是她自己!”

一天深夜,穆丽狠狠掐醒了睡梦中的李志,李志一睁眼就看到穆丽铁青的脸。

“你知道吗?你刚才停止呼吸了,要不是我把你弄醒,你就过去了!”

李志跑去医院做检查,结果心脏无大碍,但不好说有没有别的毛病,可能是呼吸骤停综合征或者心肌缺血,他被吓得够呛,甚至动了安心脏起搏器的念头。

从此,李志再没睡过好觉,隔几天半夜就被叫醒一回,症状也在不断改变,包括“剧烈的肠鸣”“喘不上气”等。穆丽每天一副十万火急的样子,亲自带着李志去医院看病,详细地向大夫描述李志的病情。

穆丽的家庭地位显著上升,婆婆也开始对穆丽改观,认为多亏有这么个干过护士的好儿媳照顾家里,二人以母女相称,婆婆还主动来家里干活,伺候这位“救命菩萨”。

又过了五年,在母亲和穆丽的苦苦哀求下,李志终于同意再要个孩子,这也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孩子。

儿子小龙由妈妈和奶奶共同带大,一直健健康康。直到五岁那年,一天穆丽又半夜叫醒了李志,告诉他孩子喘不上气了。李志吓得魂飞魄散,他甚至没有胆量带孩子去医院,因为前两个孩子都是去过医院之后死掉的。穆丽自己去了一趟医院,告诉李志得给孩子买个呼吸机戴上。

李志对儿子谈不上好,他不敢投入太多情感,害怕会再一次失去。也因为这样,他把儿子全权交给穆丽来管,自己躲在一旁默默看着。穆丽反而对孩子好得不像样,家中常备着一整箱的药,但孩子的病却越来越重。李志经常看到小龙浑身湿透,被穆丽抱到浴缸里,穆丽拿出毛巾,嘴里叫着“乖乖宝”,沾上外用酒精擦拭小龙的身体。孩子经常呕吐,然后乖乖吃下那些不知名的药片,再吐。

儿子六岁那年上学了,但是很快就被接回了家。因为穆丽说,他可能肌无力,两条腿很快就要走不了路了。穆丽甚至买了轮椅,但婆婆坚决不同意让孩子坐轮椅。最终,儿子拄起双拐,一瘸一瘸地走路,像个小老头。

别人家的孩子每天上学的时候,小龙就在妈妈的搀扶下,架着拐杖在村里的小路上一点点练习如何走路,接受着大家同情的目光和言不由衷的夸赞,每一次都以摔倒告终。

村里有个和李志关系不错的哥们,曾看见小龙为了捡起地上的东西,扔下拐杖跑了两步。他把这件事告诉了李志,李志将信将疑地回到家,拿走了拐杖,逼着小龙走两步。小龙哭丧着脸望向母亲,勉强晃悠了两下,摔倒在地,匍匐着往前爬,最后放声大哭。穆丽一把搂过孩子,臭骂了李志一顿。小龙把小脑袋紧紧埋在穆丽的怀里。当晚李志喝了一瓶半的白酒,边喝边哭,他觉得这孩子算是“废了”。

小龙拄着拐,戴着呼吸机活到了八岁,李志对他已经不报任何期望,只希望他能长大。孩子生日那天,李志在生日蛋糕上插了八根蜡烛,点着了,却被穆丽一一拔掉。她告诉李志,说不想让孩子知道自己已经八岁了,怕孩子心里难受。

有一天,穆丽带着小龙出去遛弯,碰上同村另一个“不幸”的女人,对方带着一个十来岁的智障儿子。穆丽当着大家的面给予了女人很多鼓励和支持,对她的不幸表示悲伤,但回到家,却很轻蔑地对李志说:“也不知道这当妈的怎么教的,把孩子弄得跟白痴一样,啥都不知道,啥也不会干!”

李志听完,突然恍然大悟。人家是个智障,啥都不会,自己儿子又能比人家强多少呢?儿子已经八岁了,连鞋带都不会系,九九乘法表也背不出来,除了几本破童话故事和动画片啥都不知道。每当儿子想离开床干点什么,妻子总是横加阻拦,要么就以“既然你长大了,以后活都自己干吧”作为威胁,要求儿子变回“乖小孩”,儿子只好乖乖躺回**。

李志下定决心要带着儿子离开穆丽,却没有胆量提出来。他找来自己的岳父、岳母商量,两个老人竟然出乎意料地赞同,“那孩子这么带就废了,你带走吧。”这个怯懦的男人在岳父、岳母的帮助下,没有办理离婚手续,带着儿子离开了家,断绝了和穆丽的一切联系。不知道家里哪位泄露了风声,穆丽暴跳如雷,几度威胁,最后口出恶言:“你们爷俩那病身子骨,离开我谁都活不了!”

技术队的鉴定结果还没出来,回到医院时,从李志那里知晓了一切的我面对穆丽那张心机重重、沟壑遍布的脸,不得不装作对她的往事毫不知情。那一上午,我都没让穆丽离开过我的视线,更不敢有片刻用后背对着她。

她或许从我过分客气的言行里看出了端倪,轻轻挪过来,坐在我身边。我低头看着手机,想到身边这个人可能是个投毒杀害亲生骨肉的杀人犯,心里烦躁至极。我通过余光看到穆丽的脸向我靠近,她用语言试探我,问案件的进展,眼睛却看着别处。见我默不作声,她对我说:“可怎么活啊,以后!”声音稍大,旁边的行人纷纷看了过来。

鉴定结果来得稍迟了一些:冰箱里没开封的蓝莓是没有毒的,但餐桌上摆放的蓝莓里发现了足够致死的毒鼠强;桌子上摆着的大半块蛋糕是无毒的,但是垃圾袋里找到的小花吃剩的那一块有毒。

关键证据的出现,连带着整个案情的脉络越来越清晰。那天小花中毒时,穆丽去厨房找牛奶和食盐水帮着解毒,那块蛋糕被她随手扔到了垃圾袋里。在送小花去医院的途中,小花父亲大声呵斥穆丽没看好孩子,吃坏了东西。穆丽也干呕了几声,扶着脑袋说自己觉得迷糊,但医院并未检测出两个大人血液里有毒鼠强的成分。

女内勤和穆丽掏心掏肺地说了一番话,说都是当妈的,孩子是心头肉,“咱不和大老爷们说,你和我说说成不成,是不是你爱人打你了,你想报复他?”

这大概是这些年来第一次有警察对她表示同情,穆丽立刻微微点头,眼泪刷一下淌了出来。她说丈夫经常喝酒然后打人,她以为生了小花会好,没想到却变本加厉。

她的话匣子打开了,可说到下毒的事,她又开始打太极,说自己有产后抑郁,一直魂不守舍。前两天家里闹白蚁,她可能不小心把一些杀虫剂洒在了桌子上。

第二天凌晨三点多,我们送她到执法办案中心的看押室里休息。她靠在椅子上一夜没睡,神神道道,没人理她。

看守是个机灵的小保安,他闲着没事听了一会儿,发现穆丽一人分饰两角,在模拟民警和她的对话,语气时而焦急,时而平缓。小保安乐不可支地给我讲了这件事,我听得浑身汗毛直竖。

我们在和小花父亲沟通的过程中说明了情况,他立刻就明白过来了,情绪也难得稳定下来,“你说这不缺心眼吗?”他说出这句话,低下了头。

小花中毒后在医院才住了几天,住院费已经高达数万元,医院的大夫成天打电话给我们队长,名义上是汇报孩子的身体状况,实际上是拐弯抹角地催着交钱。

我们又找穆丽的母亲了解情况,想着顺便让队长去提交费的事儿,队长的大黑脸微微有点发红,说这话很难说出口。

穆丽的母亲说穆丽和家里的关系很不好,当年穆丽父亲病情恶化,亟须照顾,大哥提出三兄妹轮流负责,但穆丽以太忙为由拒绝了。好多亲戚来劝,说她是个护士,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了。但她仍坚持说自己忙。后来父亲的葬礼上,轮流照顾了父亲大半年的大哥和三妹站在一边,早已流干了眼泪;从未照顾过老人一天的穆丽,在父亲的灵柩边上,泣不成声,甚至几次昏倒。不知情的人都说穆丽是他们见过的最孝顺的女儿,老穆家门风真好。

父亲死后,穆丽跑来要分割遗产,账算得清清楚楚,连老父亲留下的十几只鸽子都要让大哥卖了分钱。大哥找了几家没卖出去,又受不了穆丽成天来催,一气之下把十几只鸽子全部送过去给了穆丽,从此大哥和穆丽再无半点瓜葛。心软的三妹事后去过穆丽家里几次,眼见着原本雄赳赳气昂昂的鸽子被糟蹋得不像样,死掉大半,心疼极了。三妹注意到里面有几只幼小的鸽子被剪掉了半边翅膀。后来了解到,原来是穆丽怕鸽子飞走,更是为了把玩方便,刻意剪的。从此三妹再也不和穆丽说话,全家只当这个人死掉了。

穆丽妈妈不喜欢她:“我们老穆家起床都是精精神神的,干活麻溜的,就穆丽整天一副没睡好的颓丧样。”说起穆丽,老太太毫无感情。她觉得穆丽之所以老是打不起精神,全因为太自私,只顾着脑子里那点事儿。

她说穆丽上中学的时候,偷了班级里学习最好的学生的历史书,因为那上面的笔记做得最全。后来被老师当场翻出来她都不承认,硬说是有人陷害她。

穆家有条不成文的训诫:谁犯了错误,就要自己到阳台上去面壁思过。穆丽自然成了最常去的那个。年少不知悔改的穆丽一个人站在阳台上,那里和客厅隔着玻璃门和窗帘,也隔绝了家人的目光,只有地上几盆快枯萎的花陪伴着她,这几盆花在没人关注的阳台慢慢凋零、死亡。

穆丽十三四岁时就说想当医生,有一次她很严肃地学着电视里大夫的样子说三妹感冒了,然后拉着三妹就去买药,家里人都相信了她的话。后来穆丽真报考了医学院,但成绩不够,只好上了护校。

单位同事对穆丽的评价呈两极化。有的说穆丽是个特别好的人,对待同事极其热心肠。她从不惧怕泄露家里的丑事,并以此换取别人的秘密。有了别人掏心窝子的话,她就可以鼓唇弄舌,很多年轻的女同志都吃这一套。但上了年纪的同事则说穆丽特别善于拉帮结派,惯用手法就是私底下挑起两人争端,然后再充当救火队员来灭火,从而获得大家的尊敬。

说起穆丽,穆丽妈妈脸上的褶子堆成一团,满脸厌恶。她询问队长要不要添点热水,却毫无起身拿热水壶的意思——这是下了逐客令。

队长站起身带着我们走出大门,我突然想到医院结账的事情还没说,但转念一想,也许老太太不是装糊涂,她已经间接给了我们答复。

穆丽被刑事拘留以后,我和大多数民警一样,陷入了对这个女人的憎恨和恐惧之中。“这就是欠揍!有病!”可大家骂来骂去,除了有病,似乎再也骂不出什么新的花样,那种愤懑始终压在胸口,无处释放。

把穆丽送进看守所之前,我最后问了一遍她手机密码,她说密码是“813520”,我试了几次但还是打不开,后来我灵机一动,变成“520813”,竟然打开了。

在她的手机里我们找到了她购买毒鼠强的证据。一个多月前,她在某软件上搜索毒鼠强,找到了卖家——毒鼠强是禁药,无法通过正常途径取得。但是,因为这种药制作方法简单,效果又好,所以有很多村庄里的非法小作坊在制作——对方还特意问她买来做什么,她说单位有老鼠。

快递寄到了她现在的工作单位,也就是某小区的物业处,显示已经签收。物业处在地下一层,挨着出租的地下室,办公环境很恶劣。经过一番搜查,我们在她办公室的花盆下面找到了剩余的毒鼠强。

讯问室里,穆丽像是喉咙眼里卡着东西一样,把她精心编造的谎言,一点点地复述给我们。老猫和女内勤耐心地从头听了一遍,然后告诉她别装了,毒鼠强就出在她们家里,别再往别的地方推了。

穆丽很“吃力”地一件件回忆,老猫一件件否定,最后提到了装着有毒鼠强的蛋糕的垃圾袋,穆丽沉默了。

穆丽的反应和我之前见过的所有男嫌疑人截然不同。大多数男嫌疑人在谎言被戳穿之后,要么沉默不语,在心里暗暗权衡利弊;要么继续严防死守,编造出更加离奇不可信的东西来;也有的摇摇头,苦笑着把事实和盘托出。而穆丽的表情就像是突然听到一个噩耗,眼眉挑高,惊讶至极,随后全身僵硬,眼神呆滞。这个反应如果出现在和警察第一回见面的医院里,在刚刚得知爱女中毒的时刻,倒是恰当的。

也许穆丽真的以为自己是爱孩子的。

几个月后的一个半夜,市看守所某个女犯监区乱成了一团。管教赶过去时,发现膀大腰圆绰号叫“伊哥”的女犯人正骑在穆丽身上,穆丽满脸是血。

管教本以为是“伊哥”欺负了穆丽,穆丽自己也是这样和管教说的,但别的女犯人站出来说,穆丽天天在监狱里说自己女儿没了,不想活了,性格直爽的“伊哥”才挤对她,说“你牛你死去”。两个人就这样打嘴仗,没想到穆丽真的会自残。“伊哥”吓得魂不附体,慌忙扑上去阻止。

三个月后,脱离了生命危险的小花出院回家,但不久后,她还是因为内脏衰竭去世了。

我不知道这样的结果法院会判决穆丽杀人未遂还是杀人既遂。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小花仅仅两岁的生命中,穆丽都在“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孩子。在和小龙分开之前的日子里,大概也是如此。只是穆丽的爱,太奇怪了。

这事儿我一直忘不掉,后来偶然翻书,发现一种叫作“代理型孟乔森综合征”的疾病。得这种病的人,会故意给别人制造伤病,尤其是自己的孩子,然后再去照顾他们,从而获得扭曲的成就感。

离开穆丽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儿子小龙不吃不睡,吵着要见妈妈。他的双腿是可以正常行走的,但他拒绝像其他孩子一样走路上学,仍然固执地抱着那副拐杖不肯撒手,仿佛只有这样妈妈才会回来疼爱自己。然而现实情况是,没有了那些“治病”的药片和“帮助”他的呼吸机,小龙的身体日见好转。

小龙依旧迷恋着各种童话,里面有无缘由诅咒别人的女巫;有恶毒地给孩子吃毒苹果,阻碍孩子去爱、去成长的母亲。我们前后去了几次小龙家取证,最后一次他偷偷溜出来跟我聊天,问我:“那个妹妹死了吗?”当时我说,小花不会死。小龙稚嫩的脸上有些失望,说“咋不死了呢”,然后就跑回了那间装满童话的屋子。我想,他没说出来的后半句话,应该是“如果妹妹死了,妈妈就会回来”。

我再也没见过穆丽,后来老猫还专门找她做过一次笔录。穆丽没流眼泪,也没怎么说话,谁也弄不懂她在想什么。

老猫问她当时到底是想把小花毒死,还是只是想把她毒出病来。

穆丽非常认真地对老猫说:“小花永远是我的孩子。”

听到“永远”二字,我脑海里浮现出穆丽曾经养在家里的鸽子,几只少了半边翅膀的小鸽子,静静站在笼子里,徒然地看着窗外的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