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小许遭的罪,比刘连旭要多得多。
出事的整整两个礼拜以后,小许虽然脱离了危险,但醒来只说了一句话:“真他妈太难了。”
说完就又昏死过去。
他虽然活了过来,但头发全被剃光,头上有道刀疤,脸部狰狞。多数时间里,他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嘴里嘟囔着谁也听不明白的话,吃饱了就睡。
医生说这种情况很不乐观:“基本不可能和原来一样了。”
小许未来的智力,以及记忆力,可能都会下降。
队里有个岁数很大的老同志,愤愤地对刘连旭说,还特么不如死了呢。
这当然是一句气话,里面也包含着对小许伤情的焦虑,对体制的抱怨。
因公殉职的警察享有隆重的葬礼仪式,他们会被追封为英雄,家属也会得到现金补偿甚至房产。
然而对那些受重伤的警察来说,处理方式却变得很模糊。少有领导会打破官僚习气,为伤者争取权益。
更何况小许这“不明不白”的案子,嫌疑人还没抓捕归案,该怎么定性好呢?
事实上,小许住院后,连真正肯来探望的人都少得可怜。去过最大的领导只是个副处级,年龄没比小许大多少。
一切都在告诉那个脑子已经不正常的小警察,慢慢的,人们就会把你忘记。
那段时间,同事们经常聚在一块,讨论小许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警察。
“那孩子其实不错。”他们憋了好久,最后谨小慎微地说了这话。
刘连旭总是默默在旁边听着,不发一言。
但整个警队里,只有他最有资格评价小许,也最了解小许真正的样子。
小许是练柔道的,肯干,但不够机灵。
其实警察这个职业,并不在乎是否科班出身,厨子,坦克兵,木匠都能干好,差的就是灵机一动那一点。而悲哀的是,这一点往往是天生的。
小许不仅不够机灵,还老有自己的主意。
刘连旭经常抓他来痛骂一顿。
有一张照片完美概括了刘连旭和他的关系:
那是在一片荒废已久的空地上,有一辆被盗的北京吉普车。
技术队的民警在现场拍照片,快门一闪,师徒两个正好入镜。小许处在照片的前景处,看上去很激动,麻利地收集着现场的空啤酒罐,左手拎着一个装满浑浊**的塑料袋——他当时并不知道那袋子里是一袋子尿。
而照片的背景处,刘连旭站在后面,满眼都是嫌弃,好像在说:“你从那堆烂啤酒罐和尿袋里能找到个鬼!”
小许特别喜欢找些累活干,比如看录像,绝不惜力。他就像所有刚入行的小民警一样,不管多菜,也想发挥自己的价值。
但有些累活是危险的。比如抓人。
抓人的过程,是一种最简单明了的正义,也是小许最热爱的一项工作。只要有个目标,跨上八大件,跟着师父行动起来就完事了。
也正因为热爱抓人,挨打那天,并不值班的他才一听说有逮捕,就马上从**骨碌起来了。
刘连旭每每想到这里就难过,这个傻徒弟,原本可以避开这场劫难的。
更让人揪心的是,小许住院仍然在“抓人”。
有天晚上,昏迷的小许突然醒来,晃晃悠悠走向旁边的病床,那里躺着一个摔断腿的老人。
“我八大件呢。”小许口齿不清地对他说。
老人抬头,惊恐地看着已经接近于毁容的小许,战战兢兢地问:“你说啥”?
陪床的民警同事小心翼翼地走到小许旁边,但是不敢喊也不敢说话。
“跟我回去,你被传唤了。”小许接着说。
“什么?”
“你被传唤了。”
同事轻轻呼唤小许的名字,温柔地拉着他的手。小许犹豫了一下,转身回到**,这才沉沉睡去。
我们警队不知道这种事是如何发生的,会不会是梦游。有人说,也许是因为小许神志不清,有人说,小许真是个好警察,昏迷了还记得抓人。
但有一个更让人信服的说法是:小许的潜意识里,是要向那帮把他打成这样的混蛋报仇。
刘连旭最怕听这个,因为他现在没抓到人。队里不让,他也没人手,更没线索。
他不知道小许是不是真的想报仇。可能他永远也没机会听到小许的回答了。
但他知道,案子不破,徒弟的医药费就没人赔偿,也得不到那个名分。
“许允磐同志,虽然重伤还没痊愈,但案子破了,也算立了功,是个好警察”。
刘连旭知道,对警察事业满心热忱的小许,听到这句话一定很高兴。
他一直回避去医院,就是因为他不知道没抓到人,自己两手空空去见徒弟,有什么意义。
但现在,他越来越迈不过良心那道槛。
最终,他来到医院,走进病房,和昏睡的小许打了个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