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小许的母亲也在病房里。
在刘连旭的想象当中,她应该是个尖酸刻薄的市侩人,这样会让他好过一些。也只有这样的女人才能好好和分局领导谈一谈,多要些“补偿金”。
但他进了病房,只看到一个干练又老实的农村妇女。
她局促地站起来,又坐下,不知道该对刘连旭说什么。
最终她找到了话题,从在医院附近租的小房子切入,她说打算长期陪床,刘连旭注意到,她时不时就会对昏睡中的小许说上两句,口气像对一个5、6岁的小孩说话。
这让刘连旭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警察通常对受害人的悲痛欲绝无动于衷,这是基本功。但刘连旭无法在面对小许的母亲时拿出职业面具。
她削了个苹果,眼睛一直瞟着小许,犹豫了一下,又把苹果给刘连旭递了过来,然后平静地端详了一下刘连旭的脸,脖子,身体,眼光所到之处,让他感到火辣辣的疼。
她说,“你们警察挺危险的哈。”
刘连旭回答说:“嗯,还行。”
她又说:“我看你好像伤得不太厉害。”
刘连旭感到一阵恼怒的刺痛。
他很想掀开衣服,让小许母亲看看自己肚皮上的一长道刀痕,证明自己也受到过致命伤害。
那是2001年留下的,这道疤痕改变了他的职业生涯。
当时他还在重案队当侦查员,刘连旭和当时的队长李成林,以及一位年轻民警前往火车站抓人。队里特意派出三个高大的刑警,因为对手是个练家子。
那家伙刚刚杀掉了自己的妻子,并把妻子的尸体剁碎了扔到锅里煮,然后买了票,准备坐火车回来家。
最终,几个人在车站厕所遭遇了。
当时的队长李成林第一个扑上去,凶徒的刀直接扎向了他的肚子,又被腰带顶了回去。李成林用右手攥住了刀,顺势把对方推到粪坑里。
一瞬间愣了神的刘连旭这才冲上去,迎接凶徒的第二轮攻击。他没有李成林那么幸运,刀从他的左乳一直划到右胯,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长疤。一直到现在,他都很少去公共浴池洗澡。
而另一名侦查员吓傻了,在旁边一动不动。
事后,李成林得了一等功,提拔副支队长。刘连旭却和那名没冲上去的侦查员一样,拿了个三等功。
一等功和三等功,天差地别。前者可以得到所有荣耀,在警队平步青云。
这改变了他的后半生。
分局有项不成文的规定,受伤的民警可以自由选择单位。刘连旭很快从重案队申请调到了机动车队——主要是不想看到李成林。
每当新队长或者其他领导逼得狠了,他就会掀开衣服,露出那道疤,开始耍赖。“看到没有,三等功,就这!”
他总是这样说,也总是这样做。
但这次,他最终也没有在老太太面前掀开衣服。
后来刘连旭说:“我就是从那一刻才下定决心,要把那帮孙子挨个逮回来,倾家**产赔我徒弟医药费。”
但当时的他只是默默无言,陪着小许的妈妈在病房坐了半个小时。
她并不搭理他,自顾自地摆弄着一部智能手机,不断向周围的年轻护士请教,怎样操作。
刘连旭尴尬地走了。
隔了几天,有的同事发现小许的qq头像亮起来了,人人网也发了新的状态:“最近因公受伤,正在医院休息,一切安好,等出院后和大家联系!勿念!”
下面据说有几十条评论,但是没有人回答。
刘连旭这才知道那天她在医院里摆弄智能手机是怎么回事,原来是为了伪装成小许的样子。
这位母亲坚信,奇迹会发生,自己儿子只是暂时休息一下,他一定会安然无恙地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