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輕閉上眼睛，放鬆的靠上椅背，任由和煦的陽光在他的眉眼鼻尖處落下輕吻，任由身後秣枝推著他一路走走停停。那些詭異而不自然的潮紅，在陽光一麵輕撫下，在清風一陣吹佛下，悄然散開，縮回他內心的最深處，安靜而乖順。他輕動鼻翼，將那滿街吃食的香氣連帶著四麵八方盛來的絲絲血腥氣味全盤接收。
“顧榭，你給我些銀子嘛，就叫我這麽一路光看著，也是太壞了些。”
突然響起的聲音將他整個人從那種夢幻的處境剝離開來，他細長的睫毛輕輕顫動，將已經占了滿心的暖陽輕輕的撥開，兀自留下空白的一角，將那翩翩落下的嬌嗔小心接住落在懷裏。他從袖子裏掏出些許銀子輕輕放在秣枝向上的手掌心裏，隻是沒有睜眼，生怕驚擾了這一份安寧。
下一秒他感覺一股淡淡的幽香直衝進他鼻子裏，他猛然睜眼，細長的眼睛裏布滿道道劍光，卻隻看見秣枝盛滿笑的貓眼，將他眼裏的幽暗詭秘一一撞碎。他呼吸一窒，第一次露出些小孩子的無措。
“顧榭，你想吃什麽呀，綠豆糕，桂花糕，還是……糖葫蘆？”
顧榭被她話問的有些哭笑不得，他向來不愛吃什麽甜食，一路的逃亡追殺早就將他最後的那抹少年純真消磨殆盡，如今再回想那少年時光，隻覺得恍若隔世，可他又不想就這樣回絕了少女的好意，因為自己的緣故，再惹得她生氣， 隻是皺著眉那幾個答案來來回回盤算好多遍，隻是少女好像根本就沒打算聽到他的回答，衝著他笑：
“你定然是不愛吃甜的，隻是我覺得你太苦了，要吃些甜的。”
說完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來塊軟糕，塞進他嘴裏，然後奸計得逞似的拍了拍手上的糖粉，連跑帶跳的去搶那新出爐的包子，隻留下顧榭一個人瞪著眼睛坐在輪椅上，很是有些茫然。他在那輪椅上呆滯的坐了很久，直到嘴裏的糖粉都一一化開，甜膩的香氣充斥在口腔裏。
他這才後知後覺的回過神來，小心翼翼地用舌尖舔了舔牙齒，那是和血液截然不同的味道，連帶著兒時那些破碎的記憶，如潮水般向他席卷而來，他輕輕呼出一口氣，將那逐漸纏緊自己的甜香吹遠去些，睜眼去瞧不遠處正忙著搶包子的少女背影，看著她在人群中穿梭跳躍。
他身後的一旁，三人正互相廝殺，激烈的打鬥聲，從地縫裏一路爬進他的神經，他卻好像毫無察覺，隻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因那抹倩影攏在日光之中，與那些藏匿在角落裏的汙垢葛然開來，他感覺自己時隔多年後終於又一次在這天地間肆意呼吸。
秣枝就這樣推著他，一路走一路買，也不管東西自己究竟愛不愛吃，吃不吃得完，好像隻要見到是冒熱氣的就掏銀子，然後從那紙包裏挑出一塊塞進嘴裏，然後將剩下的一揉，往顧榭懷裏一扔，兩人還沒走完半條街， 顧榭還裏五顏六色的東西就堆了老高。
他低頭盯著那些自己已經許久未見了的糕點出神，沉吟許久，從袖子裏伸出隻手，小心翼翼的最上麵的紙包輕輕展開，拈起一塊淋了糖汁的糯米丸子，放在嘴邊，像是有些遲疑的張嘴咬了一小口，然後將整個丸子囫圇吞下。
絲絲甜香帶著那被他埋藏多年的刀光劍影、鮮血淋漓同時在他腦海裏炸開。他看著那些困擾著他許久的夢魘又一次張牙舞爪向他襲來，那些他刻意忘記的歡聲笑語，化成聲聲尖銳而刻薄的嘲諷，在他周身飄**，那些被他強迫著忘記的背叛，再一次劃破肌膚，像是勝利者般耀武揚威，在他背後劃上深深的傷痕。
他深吸一口氣，轉身回頭，第一次用目光坦**的迎上去，去承接那些刻骨的背叛和追殺，去正視那些淋漓的鮮血和死亡。他感覺曾經要壓垮他的那些痛苦好像掙紮著生出翅膀，在這一刻迎著那厚厚的烏雲螺旋升天，然後分離鑽過那灰黑的雲層，頭也不回的同他告別。像是曾經那無數個日夜將他折磨的來回反複的痛苦，都源於他自己刻意的挽留和怯懦的逃避。
他低頭看著自己懷裏琳琅滿目的吃食，又拈起一塊放進嘴裏，然後好像有所感應的抬頭，就看見秣枝隔著好幾個人，正舉著搶到的包子看他，雖然臉上沒什麽表情，可他就是知道，她在衝自己笑，像是隻發現了不得了秘密的狐狸，得意且滿足。
他就這樣由著秣枝推著他在這街上走走停停，由著流水一樣的銀子從他口袋裏掏出去，由著連他都叫不出名字的各色吃食大大咧咧躺在他懷裏，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從下午逛到晚上，直到一彎銀月掛在樹梢上，直到街上叫賣聲漸漸隱去，再也掩蓋不住那各處廝殺的搏鬥聲，直到最後一絲食物的香氣也久待不住，散溢到空氣中，兩人才意猶未盡。
這下子秣枝才看見顧榭懷裏那高高的一摞，覺得一個好端端的美人就這樣被自己胡亂糟蹋了，硬是弄成了個毛頭小子，覺得有些好笑，可是又看了兩眼，才覺得這樣也不錯，倒是平白多了幾分人氣，像是個孤魂野鬼終於落在這人間，尋得一絲生機，倒又覺得不好笑了。
顧榭攬著這一大堆五顏六色的，居然也不惱，哪裏還看得出之前棲霞閣裏那妖豔陰狠的模樣，隻覺得是個清風明月的少年，像潭清泉，將他那柔媚的眉眼都淡化了。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腕，繡著金線的紅綾在他手腕上纏繞了一圈又一圈，他看著皎潔的月華落在他膝上，柔和又明亮，竟讓他不由自主彎了手去接那月光，他想，定然是自己今日吃了太多甜食，被這糖汁甜糊塗了。
他正低頭想著，突然覺得身後一股大力將他向前猛然一推，他一回頭，就看見自己原來位置上當頭劈下一柄大刀，直接將地上劈出一條裂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