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埃拉没有直接开车回家,而是一直开到克拉姆福什。她来到警局外头的停车场,把车子停在她常用的车位上。
只需沿着小河边走短短一段路就能去到那里。哈尔甘姆斯加坦并不是理想的社区,不过在这里你能找到无人居住的公寓,第二天就可以入住。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克拉姆福什策划了本地的社会福利房项目,当时执政的当局很有信心,以为本地对大量劳工的需求将会持续。直到关闭边境之前,那些三层楼房都还在被用来安置寻求庇护的人。本地的特拉芬餐厅在经历了之前那波难民潮后,仍然提供一种名为“契巴切切”的食物。
那些窗户再次变得黑暗空洞,阳台上也没有了花。
埃拉一直没有发短信确认他到底睡觉没有。直到她站在他门前,她才发出短信。这时候再改变主意也太晚了。
奥古斯特光着脚下楼开门,让她进来。
“抱歉这么晚来打扰你。”她说。
“不打扰。”他说,“我正想着给你打电话……”
“当真?”
埃拉没有给他时间回答。他只穿着一件敞开的衬衫和一条四角短裤。他们刚走进公寓她就剥掉他的衬衫。两人就在距离玄关不远处做这事,那里恰好摆了一个五斗橱。在试图脱下她的衣服时,两人的手臂交织在一起。新晋的助理警员似乎想说什么,可她用亲吻堵住了他的话。
把我的思绪带走,把我带走。
等到后来他才说得出话来。此时他们摊手摊脚地躺在他的卧室里。两人身上还黏糊糊的,他们在**又做了一次。那间闷热的卧室只是疏疏落落地摆放了几件家具:一张宜家的沙发,一台电视机。这是为来去匆匆的过客准备的公寓,毫无个性,也没有回忆。
埃拉宁愿不说话,就这样躺着。她盯着天花板,筋疲力尽,她的脑海一片空白。
“我以为你不再想做这事了。”奥古斯特笑着说。
“你总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
“当然。”
他又笑了起来。埃拉踢开鸭绒被,太热了。得益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注重光线和通风的建筑风潮,这些楼房是背靠背立着的。这意味着她可以赤身**地站在三楼敞开的阳台门边,而不会有任何人看到她。
没有人,只有他,这个来自斯德哥尔摩的男孩。他根本不了解沉默最基本的要诀。
“就像我刚说的,今晚我想给你打电话来着,不过时间也晚了,我以为你或许想……”
“不用说这个。”埃拉说。
“好吧,当然。”
透过玻璃的映像,她看到他坐在床沿,肩膀上披着一张被单。户外的空气稍显阴冷,甚至可以说是凛冽了。她喜欢,喜欢水汽落在皮肤上的感觉。
“我想你或许想要知道……”他继续道。
“为什么我们总是要知道?有时候就不能放一放吗?”
“抱歉!”他说,“你说得对,我应该学会不要把工作带回家,不要带进卧室,就像现在这样。否则,会弄得一团糟。你的方法更好,就像关闭开关。这是健康的做法。”
埃拉转过身:“你在说什么?”
“当然是说那具尸骨啦。”奥古斯特说,“就是你们在洛克涅发现的那具。我下班前听说的,然后我又想到了你。我不知道你参与此案的深入程度——他们说你下星期就回来了。这挺好,我的意思是对我来说挺好的。”
“你想告诉我的就是这个?”埃拉觉得自己就像个白痴。她就是个白痴。她还以为他想给她打电话是为了……
“你听到什么了?”
“找到的那具尸骨不是她。”
“什么?”
“不是莉娜·斯塔弗雷。”
埃拉瞪着奥古斯特,想要理解他的话。
“可他们不可能那么快就得出DNA检测结果,才一天……”
“他们找到了颅骨。”
颅骨,通过颅骨鉴定性别是最简单的方法,根据眼窝、下颌以及后脑的曲线……埃拉突然感觉自己毫无防备之力,就像她所做的噩梦,梦见自己在无意之中赤身**去上学。她从地上抓起一条毯子,裹在自己身上。
“是个男的?”她问道。
奥古斯特点点头。
“时间段呢?”
“什么时间段?”
“就是那具尸骨是近期的还是……”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埃拉想起她有两个未接来电,是未知号码打来的。她离开爵士乐俱乐部时忘了取消静音了,直到她站在门外,怀着一颗怦怦直跳的心发出短信,才发现有未接来电。她把手机放在哪个口袋里了?是裤兜还是外套口袋?她在散落在地板上的衣物中翻找。
奥古斯特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不过他们在谈论重启某桩案子的初步调查,我猜这意味着那尸骨不是中世纪的。”
成年人的骨骼由220块骨头组成,那具尸骨大部分的骨头尚未找到,不过这个男人正在渐渐成形。
姑且不论他究竟是谁。
空调让旧发动机房内部的空气像降至冰点那般寒冷。摆在地板上的诸如衣物和啤酒罐等各色物件已经全部被搬走送去分析了,而那些骨头就摆在它们原来的位置。使用冷气是为了在进行专业运输前对其进行保存。蓝色黏土已经被冲洗干净,显露出某些白色的物质附着在部分骨头上。
“那是尸蜡。”席琳·本·汉森解释道,同时往这具男尸的左腿补上一块碎骨,“或许和蓝色黏土有关。我之前也见过,那时候我们找到了DC-3机组成员的遗骸。你知道吧,就是冷战时期在哥特兰岛海边被击落的那架飞机。那些遗骸是在十五年前被发现的,同样也是埋在蓝色黏土里。”
昨晚试着打电话联系埃拉的正是席琳,她想和了解这桩案子的人谈谈。乔乔把埃拉的号码给了她。显然,他正在别处忙活,不过他也发来短信,说他正从松兹瓦尔赶过来。
自从当天早上七点开始,席琳就一直站在淹没脚踝的蓝色黏土里。对于那些宁愿看电视或睡懒觉来消磨周末的人,她可挤不出太多时间。而且这个男性颅骨上似乎有击打凹陷的痕迹,那就更不能耽误了。
“你已经能确定这一点了?”埃拉问道。
在对白骨化遗骸进行鉴识时,通常要花很久才能确定死因——假设当真有人试图确认死因的话。席琳取出一个平板电脑,向埃拉展示那个男性颅骨的照片。颅骨本身已经被送到实验室了。
“看到了吗?”
她慢慢往下拉,那是从不同角度拍摄的一系列照片。显而易见,那个颅骨具有好几处明显的男性特征——方形眼窝,强有力的下颌,额骨的倾斜度大于女性。
“有人狠狠地敲了他一下。”她说着放大一张照片。颅骨上出现细微凹痕,还有一道裂口。
“有没有可能这是进到水里后才产生的?”
“这小子真是幸运,他们派了我过来。”席琳的手指轻抹屏幕,几乎像是在抚摸照片上的骨头,“通常在发现一具尸体的时候,在场的人都不会具备骨骼学方面的专业知识。哪怕我们对此有所要求,也还是做不到。这样一来,有时候就需要花上几个星期才能发现这样的痕迹。”
没错,那些伤口是在死前留下的。现在他们面对的是一起严重伤人——很可能是伤人致死的暴力案件。
席琳指指铸造车间。
“如果那里就是案发现场,”她说,“那可多的是铁棍、大锤和各种生锈的物件。如果凶手想让某人脑瓜开瓢,对他来说那个地方可算是一个宝地。幸运的话,我们或许能找到残留的DNA,不过如果是我的话,我会将凶器扔进河里,有多远扔多远,而想要处理尸体则要难得多。要咖啡吗?”
“谢谢。”
外面的可折叠桌子上放着一个保温瓶和几个杯子。埃拉满怀感激地吃下几个肉桂卷。
经过雨水的洗礼,周围的绿树仿佛活了过来,生气勃勃地蠕动着,嗡鸣着。
席琳借故离开,和一个同事说话。埃拉站在原处,想要对这些信息进行梳理。不管怎么说,他们发现了一起谋杀案。死者不是莉娜,不过很快就会有人知道某个许久不见的亲戚的遭遇——假如那个人的家人还活着的话。她想起另一起案子:一辆挖掘机在斯德哥尔摩的索德马尔姆区的一个公园挖出了人类遗骸,不过后来发现尸骨埋藏的地方原是一个霍乱亡者墓地,可追溯到十八世纪,最后针对此事的罪案调查也就此终止了。
当那位鉴识技术人员回来时,埃拉说:“我知道现在问这个问题有点太早,不过你能大概说一下这具尸骨的时间段吗?”
席琳脱下手套,给自己又灌了一杯咖啡。
“不早于1960年4月。”她说,“很可能是1974年以后。”
埃拉笑了:“你说真的?”
“跟我来。”
经过前一天的降雨之后,地面变得泥泞。河边立起一顶帐篷,这片区域已经用木钉和细绳画出一个个网格,部分区域没在水里。被发现的所有物件都有相应编号。一架摄像机搁在三脚架上,把所有一切都详细地记录下来。
埃拉和在帐篷里工作的两位鉴识技术员打了个招呼。
“今早我们发现了这个。”席琳说。
她在河滩边上的一个塑料容器旁停下脚步。当埃拉凑上前去,她看到里面有一只鞋,漂在容器中的水里。
“我们给这些容器注入河水,这样就可以在送走之前保持同样的温度,防止任何形式的分解发生。我们想从这个‘小宝贝’上挖掘出所有信息。”
那是一只黑色皮靴,配鞋带,厚鞋跟。看上去不是全新的,但也不是很旧。
“是马丁靴吗?”
“没错,经典的1460款。首次发售是1960年4月,所以才有这个名字。”
“你确定这是他的鞋?”
“好吧,肯定不会有人无意中把这玩意儿落在鞋里吧。”她把容器转过来,那靴子微微摇晃。埃拉看到靴子里有某种白色的东西。
“你看到的是一只脚,以及很多尸蜡。”席琳咬一口手里的肉桂卷,“既然我们是在右腿末端发现的这个,这很可能就属于同一个人。”
“为什么说很可能是1974年以后?”
“那一年斯科乌诺购物中心在斯德哥尔摩的加姆拉—布罗加坦开张营业。当然了,这家伙可以在那之前去伦敦买一双马丁靴,不过除非他是英国工厂的工人,否则不太可能。这种靴子直到六十年代晚期才在十几岁的少年中流行开来。先是光头党,后来是极端主义者——他们喜欢这种钢制鞋头……”
“一个极端主义者?”
“不好说。”席琳说,“不过现在这都是猜测,不要写进任何报告里。”
她用一根棍子指指那只靴子:“极端主义者会把鞋带一直系到顶端孔眼,老实说,我觉得他们肯定会记得这么做。”
埃拉凑得更近了。靴面两侧各有八个孔眼,但是鞋带只穿过一半孔眼,上方的四个孔眼是空的。就连鞋带打的结也被蓝色黏土保存下来了。任何落入河床中的东西都会得以保存。
“我猜这小子是个喜好垃圾摇滚的家伙。”席琳说。
埃拉又笑了:“你是不是专门研习过亚文化之类的学科?”
“不,也不尽然。”席琳说,“不过九十年代的时候我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当时马丁靴超级流行,而科特·柯本[6]则被视为天神。我积攒零花钱,攒了六个多月,就为了去斯科乌诺购物中心买一双马丁靴。不过打死我,我也不会把鞋带系到顶端。”
一阵凉爽的微风掠过河面,让河水泛起涟漪。
“你是说这具尸骨是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早期的某个时候落入水中的,当时垃圾摇滚盛行,而……”
“我也说了,这只是猜测。”
手机铃声打断了她们的对话,是乔乔。他正在路边,纳闷她们到底跑哪儿去了。乔乔来到之后,席琳把所有情况又说了一遍。埃拉在一旁听着,看着一群青蛙穿越小径。
“所以他不是淹死的?”乔乔问道。
“然后把自己埋在汽船码头的残骸里?可能吗?”席琳反驳道。
“他落水之后码头才坍塌的,还是有人事后把他埋在了那底下?”
“即使没有那只靴子,我也会说是事后埋的。我们已经几次提出申请,希望获得过去几十年来这个地区的地貌图片。”
“换句话说,这不是年代久远的历史遗骨。”乔乔说。
“除非垃圾摇滚是年代久远的历史,否则就不是。”
半个多小时之后,乔乔和埃拉一起离开。小径已经被踩踏得很厉害,乔乔沿着路边行走,那里还没那么黏糊,泥泞也没那么深。
“所以说,我们可以从这一切之中得出什么结论?”当两人走到车边,他问道。他停下来,点根香烟,“我们要找一具尸体,结果发现了另一具,这是巧合吗?”
埃拉不知该说什么,可他或许也没有期待她会回答。
“我和检察官谈过了。”他继续道,“我们正在寻求重启那起谋杀案的初步调查工作。”
他长舒一口气,吐出香烟:“看来我可以等到秋天再休假,或许等到冬天,等到天色变得黑蒙蒙的时候再离开。”
一个念头掠过她的脑海,倏忽即逝:不知道他和他女朋友怎么样了?造孩子的事进行得怎么样了?诸如此类的。
“我希望我们能再次借调你,”乔乔说,“你对本地的了解是无价之宝。你能看出别人看不出的东西。当然了,如果你正在休假就另当别论了,是这样吗?”
“不是,我在八月之前都没有休假。”
埃拉注意到一团黑蝇在他头顶盘旋。她能远远地看到指向那所旧学校的路牌——那是曾经生机勃勃的社区留下的记忆。她可以看清铸造车间的屋顶,看到屋脊上因瓦片松动而留下的伤痕。
对本地的了解——一个如此肤浅的评价,就像十一月里刚结成的冰一样浅薄。这个词语没有提及深渊的深度,也没有提及潜藏其下的纷繁复杂。那种复杂是所有人相互间的联系,是具有欺骗性的记忆。这个词也没有提及爱。
“我做不到。”她说。
“哦,好吧……”乔乔似乎挺惊讶,“我还以为你喜欢和我们一起工作呢。”
“我喜欢。”她说,“真的,只是……”
话语,那该死的话语。她感觉应该把真相告诉他。可是为什么要提起哥哥的名字?为什么要提起一份早被束之高阁的旧案调查?她有必要提起这事吗?这两次调查完全是独立的。现在这次调查的是一个男性被谋杀的案件,而不是莉娜被杀案。这起案件的案发时间甚至都不是九十年代。他们现在有什么证据说那是九十年代?仅凭一条鞋带吗?
与此同时,她也看过之前发现的物件。那件衣物可能是属于莉娜的。她感觉这不仅仅是巧合。
“只是有点背叛的感觉。”最后埃拉还是开口了,“我是说对克拉姆福什的同事来说。这样下去,不久之后我们就只剩下刚从警校出来的菜鸟助理警员了。”
“我理解。”
乔乔掐灭香烟,踩熄最后几点飞到地上的火星。他回头朝锯木厂的原址看去,看看头顶再次变得澄澈的天空。
“垃圾摇滚啊。”他说,“既然还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弄清他的身份,不如趁这时间想想关于这个人我们还知道些什么。”
“他是个年轻人?”
“你知道吗?我也弄了一双。”乔乔说。
“马丁靴?”
“嗯,去年秋天我打算改变形象,所以买了一双。我几乎不穿,那鞋子硬得要死,穿着走路简直是受罪。”
“或许当时很少有老年人穿马丁靴……”
“你说什么?”
“我是说成熟的男人,处于人生黄金阶段的人。”
“谢谢了。”乔乔微笑着说。
一缕哀伤掠过心头,埃拉为不能再和他共事而感到难过。
“正如席琳所说,马丁靴很大程度上是属于年轻人文化的东西,带着某种叛逆……”一个想法突然浮现,那并不是因为她当真了解那个时代——对她来说,九十年代是属于辣妹合唱团的年代,而是因为她了解那种感觉:渴望得到那些只有在杂志上和电视上才能见到的东西,属于别处的东西。
“或许当时也不是很多孩子喜欢马丁靴,”她继续道,“九十年代时马丁靴在这里是不会流行的。或许在哈纳桑会有那种孩子——穿着复古式大衣四处逛**,在乐队里演奏,可是在克拉姆福什和周边的村庄,可能吗?人们可没那种闲钱,我觉得一双马丁靴会很惹眼的。”
“看吧,我早就告诉你了,”乔乔叹口气,“这就是对本地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