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拉正要大叫“我回来了”时,她的电话响了。
“嘿,”博施叫道,“我们需要你来……叫什么名字来着……洛克涅?”
“他们找到什么了吗?”
“头儿说最好由你来决定。”
“乔乔在那里吗?”
“不在,他走了,和医生有约。”
“给我半个小时。”埃拉说。
她又要扔下自己的母亲,为此她感到愧疚。可克里斯汀似乎心情很好。埃拉希望母亲能忘记这事。她加热一些买来的土豆泥,打了两个鸡蛋。她把蛋黄放在半个蛋壳里,因为这样看起来挺好看。
“今天星期几?”克里斯汀抓过报纸,“星期三,啊哈——那就没什么电视看了。”
“那是几天前的。”埃拉说。她注意到头版头条:“……因贡格尔登谋杀案面临起诉。”还有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用夹克盖住自己的头。玛姬恩设法完全遮住了自己的脸。
“今天星期五。”她加了一句。
“好吧,那更好。”
她母亲对着蛋黄研究了一会儿,然后把蛋黄倒进土豆泥里。埃拉吃得很快,问题在她脑子里盘旋。关于那天晚上她父亲在哪里,而马格纳斯为什么会失控,她还是没有问出口。一直得不到答案真让人无法忍受,但也没必要毁了晚餐时光。
当她说自己要离开时,克里斯汀毫不在意地挥挥手。
“你是要和某个好男人见面吗?”
“不,很不幸,只是为了工作。”
“你也知道,你不该拖得太久的,不然你就要枯萎了。”
“谢了,妈妈,这话真是鼓舞人心。”
当她开车行驶至桑多桥上,整个世界沐浴在柔和的蓝色之中。苍白的夕阳下,山峦河流融入天色之中。
现在旧锯木厂周边地区已经是灯火通明。埃拉听到人声从铸造车间里的巨大空间传来。博施看到她来了,叫她过去。
房间里空****的,原本留在这里的所有机器零件已经搬走了,还有一道不知通往何处的楼梯。埃拉和鉴识技术人员打声招呼——和她今早见到的是同一个人。他借故离开,走出门外。发电机的电缆向河里蜿蜒,她已经注意到树林之外的明亮大灯。
“你比大多数人更了解这起案件。”博施说,“你能从这些物件里看出点什么?”
他们已经将砖块和灰泥摞在地板上,摊开一张塑料布。埃拉沿着那一列物件缓缓地走过:尚未鉴别的外套,一只手套,一个睡袋,一只破鞋,三个**,啤酒罐。
她在一块织物前停下脚步。那织物被团成一团,脏兮兮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可能已经褪色,可她依然能看出是淡淡的蓝色。
“莉娜失踪时穿着一条裙子。”埃拉说,“奈达伦说那裙子有细细的肩带。”
博施捡起一根棍子,捅捅那块布料。
肩带。
他们唯一能听到的声响是发电机的嗡鸣。
“那我们该怎么办?”埃拉问道,“我们是要把这个给目击证人看,还是要等DNA检测结果?”
“她父母还住这一带吗?”
“他们搬到芬兰去了。”
“可以理解。”
“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女儿当晚穿着如何,她是偷偷跑出去的。”
“那其他见到她的人呢?”
“有五个十几岁的少年。”埃拉说,她尽力回忆他们各自的说辞,“他们在衣着颜色上有分歧,不过其中几个认为是蓝色的。”
明亮的灯光让细节变得触目,让空气变得灼热。
“在哪儿发现的?”她问道。
“不知道,我刚到几个小时。”
埃拉绕着其他发现的物件走一圈。那只鞋子看上去不止40码,而她不知道**需要多久才会分解。
“看起来像老早以前的普里普斯蓝牌啤酒。”博施边研究啤酒罐边说道。他蹲下来,用棍子戳戳其中一个啤酒罐,想要看清上面的保质期。
埃拉听到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吓了一跳。
“跟我来,我们有发现了。”
灯光让人目不能视。有人在门口走动,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外的黑暗中。
“在河边。”鉴识技术人员解释道。
他们还没来得及冲出门外,他已经迈着大步走开了。
又是一道残破的阶梯,一堆泡沫板。
通往河边的小径已经被踩踏得很厉害了。白桦树伸向水面,聚光灯为它们染上了一抹不自然的白色。
他们弓腰蹲在水边,身体部分没入河里。三个人穿着全套防护服。洛克涅是发现高浓度二??英的又一地区。毒物被封存在地下的时候不是很危险,不过一旦开始挖掘,情况就变了。
埃拉跟着博施,而博施凑得更近了。
他们可以看到水下有一堆木头,几根棍子和木板伸出水面,那可能是曾经立在这里的码头残迹。往河里更远处,曾经支撑码头的木桩依然立在水中,看上去如同稀疏的篱笆。
“我们是在那里发现的。”其中一个鉴识人员说道。她名叫席琳·本·汉森,正是她领导了此次搜查。她指指水岸相接的一片区域——那里地势陡然下降,到处都是河岸常见的蓝色黏土,以及相当多的老旧木头。埃拉小时候也曾在这样的黏土中玩耍,她把自己的脸抹成蓝色,吓唬路过的人。
“如果水位没那么低,我们也发现不了。”席琳说。
上个冬天降雪稀少,这意味着山里的河流水位比平时要低,一般情况下被隐藏起来的东西就会露出来。为了看清楚,他们往水里迈出半步,一个鉴识人员已经跪下。聚光灯把附近白桦树的影子投下来。
那是一只手。
插在河堤里,部分露出水面。
是手的骨头。
“这边还有。”席琳说着指指水里。
河水稍显混浊,很难看清。金棕色的沉积物和河水混杂在一起。
“一根腿骨。”埃拉听到一个声音从身旁传来,“像是一根腿骨。”
他正在漂浮,仿佛正穿过水体,向上漂浮。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他不知道如果周围真的是水的话,他又怎能呼吸。
有人声,却无法触及。人声越飘越远,就在他上方,如同天空中的鸟儿掠过头顶,如同布谷鸟在河流彼岸鸣叫。
那是一个名字。
欧洛夫。
从遥远的虚无之处传来。
欧洛夫。
那家爵士乐俱乐部正位于松兹瓦尔市中心,在一条林荫大道上。这条林荫道显示这个城市在其兴盛时期也曾梦想成为另一个巴黎。
墙上挂着爵士乐传奇人物的照片,电视屏幕上播放着大火熊熊燃烧的视频片段。埃拉一眼就认出了坐在吧台附近的那个女人,她前面的啤酒杯已经半空了。
那是尤妮。虽然过了二十多年,可她还是留着一头染成红色的短发。她穿着一条紧身牛仔裤,戴着好几条项链。在遇见一个爵士乐手并搬到松兹瓦尔之前,她经常上埃拉家来。她是克里斯汀的众多好友之一,而现在这些好友已经随风四散了。埃拉记得她们的声音透过墙壁传来。
现在尤妮一定有七十多岁了吧。
“老天!你们都长大了!看看你,当真是个漂亮姑娘了!”
埃拉想要叫一杯零酒精啤酒,尤妮表示反对——埃拉肯定能留下来过夜的,对吧?她总能为克里斯汀的女儿找到睡觉的地方。
“你居然在今天联系我,有意思。”她说,“你看到新闻了吗?他们好像找到那个在玛丽堡失踪的女孩了。这事发生的时候我就住在你们家,还记得吗?”
在洛克涅有所发现的新闻已经散播出去了。当天早上当地广播电台就播出了这条消息,到了下午各种猜测已经泛滥开来。斯凡·哈格斯特洛姆被谋杀的案子发生后,旧日尘埃终被掀起了一点,记者们很快就能将两件事联系起来。
一个问题挂在所有人嘴边:发现的这具尸骨是否就是二十三年前的七月某日失踪的莉娜·斯塔弗雷?
“是啊,我记得。”埃拉说。她啜饮自己的啤酒,黑啤酒,挺苦的。“我正是为了这个才来找你谈谈的。”
“而我还以为你找我谈的事和克里斯汀有关。”尤妮抚着胸口,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我不敢在电话里问,我以为你肯定要说癌症或去世的事。”
埃拉马上把老年痴呆症的事告诉了她。
“真没想到。”尤妮说,“这是最糟糕的——人还在,魂没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俩不再联系了。”
“有时就会发生这样的事。”尤妮看着几个乐手走上舞台,调试乐器,调高扩音器的音量,试试大贝斯的琴弦。
“我们还不确定那是不是莉娜·斯塔弗雷的尸骨,”埃拉说,“那都是媒体的揣测。想要确定需要花时间,尤其是在水里泡了这么些年。现阶段他们应该还不知道这具尸骨是历史遗留下来的还是最近的,他们还没有找齐所有的骨头……”
尤妮盯着她看了几秒钟,然后笑起来:“老天爷!我都忘了现在你是个警察了。对我来说你一直是那个小女孩,梳着麻花辫,穿着工装裤。我记得以前我们喝酒的时候,你经常藏在沙发后头偷听。”
“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警察的公事。”
“啊,那敢情好,这样你就可以多喝一杯了。”
尤妮问都不问就朝酒保招招手,又叫了两杯印度爱尔啤酒。埃拉突然涌起想要一饮而尽的冲动。
“你知道吧,当时马格纳斯和莉娜·斯塔弗雷在约会。”她说。
“嗯,当然了,这事发生在离家那么近的地方,感觉很可怕。克里斯汀都被吓呆了。你哥哥没有谈起这事,而是跑去喝得醉醺醺的,他把一切藏在心里,你知道吧?男孩子就是这样。”尤妮喝酒喝得有点快,她的目光游移不定。她看着那些乐手走到台上做准备,招呼每个进入酒吧的客人。
“有时我挺想她的。”她继续道,“在我遇见班克、坠入爱河之后,我们俩就不再联系了。或许你还记得他?他弹奏贝斯时就像个天神,或许他现在还是这样。克里斯汀直白地告诉我,说他不适合我。当时我很生气,气她不能为我感到高兴。不过她说的没错。这段关系持续了七年,他当真不适合我。不过如果重来一遍,我还是会这么做的。”
“我不知道你对那段日子还有什么记忆,”埃拉说,“就是他们寻找莉娜的时候,那时你住在我们家……”
“我觉得自己记得所有的一切。你不会忘记最让你害怕的事——现在我依然记得自己还是个女孩子时做过的噩梦。”尤妮掏出一支口红,在墙上某个镜框玻璃上找到自己的映像。她的脸和路易斯·阿姆斯特朗[5]重叠在一起。“当时我自己一个人住在‘天堂’,还记得吧?就是玛丽堡的一个工人宿舍区。然后我听说莉娜就是在那一带失踪的,就在离那儿不到一公里的地方。”
“你还记得当天晚上你在做什么吗?”
“我去蒸桑拿,在河里裸泳。老实说,那是在傍晚早些时候,不过我总是在想受害者可能会是我。当然了,那是在他们找到真凶之前。一个十四岁的男孩不太可能对我怎么样的。”
尤妮抿一下嘴唇,噘起嘴,露出微笑。
“那妈妈呢?”埃拉说,“她有没有和你说她在干什么?”
“有……我觉得她有说……她不是待在家里吗?”
她的目光又开始游移。乐手们已经开始演奏较为安静的传统爵士乐。酒吧里的低语声逐渐消失,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舞台上。
“那马格纳斯呢?”
尤妮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朝乐手们比画一下。埃拉压低嗓音。
“无论他做了什么,妈妈总是站在他那一边。现在她还是这样。即使是在他最堕落的时候,她也认为那不是他的错,从来都不是。如果他说自己病了或是觉得不舒服什么的,或许我还会相信。可是我哥哥从来都不在家。别对我说当时我还小——我知道,我知道我几乎见不着他。”
一曲小号独奏开始了,又结束了。
“我们坐到里边去吧,这样就不会打扰其他人了。”尤妮拿着酒杯,来到房间的另一头。舞台上的人看不到这里。埃拉在经过吧台的时候顺便拿了一杯水。
她们在两张低矮的皮质扶手椅上坐下。
“我答应过她的,”尤妮说,“我发誓不和你们中任何一个提起这事。”
“这事关一起谋杀案的调查。”埃拉说。
“可他们已经抓到他了,就是干这事的那个男孩。你不知道当克里斯汀得知此事后,她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有多强烈,我记得她哭了好几天。”
“我以为那是因为她难过。”
“你不知道当时她承受了多少压力。”
“我碰到很多对警察撒谎的人,”埃拉说,“他们总是认为自己有充足的理由这么做。”
“我不想说克里斯汀是在撒谎,”尤妮说,“只是在他们问话时她不知该怎么回答。”
“那当天晚上马格纳斯到底在不在家?”
“嘘——”
埃拉没注意到自己抬高了音量,几个听众呵斥了她,还有几个恶狠狠地朝她瞪眼。
尤妮凑过来。
“克里斯汀不知道,她只是重复马格纳斯对他们说的话,以免他们问更多的问题。”
“你把我搞糊涂了。”
“莉娜·斯塔弗雷失踪当晚克里斯汀自己就不在家。等你睡着了,我猜大概是九点左右,她就悄悄出门了。她离开了几个小时。她根本不能把这事告诉任何人——当然了,除了我之外。不过她也是事后才告诉我的。”
“悄悄出门?去哪儿?”
尤妮闭上双眼,仿佛正在欣赏音乐。不过同时也在烦躁不安地摸索着手镯。她两边手腕上都戴着好几个手镯。
“你不要太过苛责你妈妈。”
“我当真想知道。”
“好吧。”
观众们鼓掌,乐手们宣布进行幕间休息。一个低沉的女声从扩音器中传来。那是一首熟悉的歌曲,唱的是孤独的情人在蓝月下相会。
尤妮伸手拿起第二杯酒,而埃拉根本碰都没碰。
“你父亲几乎没有在家的时候,”她说,“维恩总是在路上奔波。你父母的关系不太好,这个样子也有好几年了。”
“你想说什么?”
“请让我说下去。”
如果尤妮没记错的话,这事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大概有几个月了。当然了,一切都是暗中进行的。两个人都已经结婚了。尤妮可能是克里斯汀敢于吐露此事的唯一对象。
他们在一个小型社区里生活,哪怕只是使个眼色都会招来风言风语,而事实比那还糟糕:在深夜里相会,在河边散步,假装去买牛奶然后乘车同游,还有在森林某处的防风带……
现在轮到埃拉闭上双眼,试图屏蔽这个世界,至少在这几秒钟之内。她哥哥当天晚上可能在任何地方,她母亲对警察撒谎,她趁着埃拉睡着时悄悄跑出门。
“那人是谁?”
“拉斯·阿克这个名字对你来说有什么特别吗?”
埃拉摇摇头。
“他就住在附近。”尤妮说,“我从没见过这个人,不过她曾经把他家的房子指给我看,就在河边,在靠近旧海关大楼的那片河滩旁边。你知道吧,1931年的几起事件就发生在那里……”
“那房子是蓝色的,你还记得吗?”
“什么?”
“那栋房子,是不是有白墙边的蓝色房子?”
尤妮点点头。埃拉仿佛是通过一段摄像头抓拍的片段,清楚地看到那栋空房子——就在不久前的某天晚上,邻居夫妇就在那附近发现了她母亲。
一个糊涂的老太太迷路了?也不尽然。她只是忘记了自己的情人早已不住在那里了。
“那时候,当我搬到你家小住的时候,”尤妮继续道,“克里斯汀急得不知所措。直到他们抓住犯事的那个男孩,她才情不自禁地哭出来,告诉我她没有对警察说实话。她觉得羞愧,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她还为把你一人留在家里感到愧疚。可当时你已经睡着了,而且你已经不是个婴儿了。如果她改变自己的说法,那马格纳斯面临的情况会更糟糕。既然他说当时他在家,那她就相信他,她不得不信。最后也没什么两样:他们抓住了真凶。”
尤妮变得紧张,她坐直身子。
“你到底为什么要问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