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夏夜

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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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中充斥着丙酮和香水的气味。把这里称为“沙龙”似乎有点过了——那只是一座平常民居的地下室。不过话说回来,艾尔薇拉·索格伦已经使出浑身解数让这里看起来像个沙龙了。

墙上挂着法国风景海报,镜子镶着金框。每一处空出来的平面都搁着蜡烛、檀香、迷迭香。

“老天爷!女人啊。”她一边叫道,一边端详埃拉的手,“你上回做美甲是什么时候?”

“我只是想来点简单的。”埃拉说。

“你不想好好对待你自己吗?我觉得你值得拥有这些。”

被称为艾薇丝的女人拿出几盒五颜六色的人造指甲,有长而尖的,有浑圆匀称的。而埃拉正在琢磨要说几分真话。作为一个警察,假如说现在她还没有越界,那也等同于在界限上走细钢丝了。不过如果她想要让自己好看点,那应该不会有人反对吧。

她指指其中的一个——近乎白色,带着一抹珠光。

“我们还要让你的指甲变长一点。”艾薇丝说着用双手轻揉埃拉的手指。

“不用太长。”埃拉说,“指甲太长不好工作。”严格来说,这并不是真的:她有不少同事都戴着亮粉色的美甲,借此冲淡警察制服的阳刚之气。

“老天!真可惜,你是做什么的?”

“警察。”

“哦,听起来挺刺激的。你肯定见识了很多事吧?”

“就像我说的,尽量弄得简单点。”埃拉对她说。艾薇丝对她露出哀伤的微笑,仿佛是因她从没想过自己可以拥有更多而可怜她。

她被引到一张椅子上坐下,而艾薇丝开始修甲、加湿,谈论增加指甲强度以及用某种凝胶类材料加长指甲的不同方法。

“感觉我认得你。”闲聊了一番天气和假日之后,埃拉说,“你是不是莉娜的朋友,就是失踪的那个女孩?”

“没错,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四十分钟,埃拉心想,这是做完十个指甲所需的时间,现在还剩三十五分钟。

“肯定很可怕吧——我的意思是,对你来说也是这样。”

艾薇丝调整了一下桌上的照明灯。

“只是想忘掉,可就是忘不掉。而整件事最近又被翻出来了,报纸开始谈论说或许她的尸体已经找到……你就会想,好吧,终于可以举行葬礼了。当时只是举行了一场追思会,不过也很不错,他们播放她最喜欢的音乐,谈论她是多么好的一个人,以及她未来可能有什么成就……”

因为要给埃拉美甲,艾薇丝别无选择,只能低着头。不过或许她只是在避免目光接触。她说的话轻飘飘的,透着一股无力感。

“我并不认识她。”埃拉说,“当时我太小了,不过我哥哥认识。老实说,他们还约会呢。”

艾薇丝手中的工具滑了一下,某样尖锐物戳到了指甲根部的软膜。她抬起头。

“舍丁!老天爷!我竟然没想到!你是马格纳斯的妹妹?当然了,你当然就是了,我知道他妹妹现在从警了。”

尽管还点着蜡烛,可空气突然变得易于呼吸了。艾薇丝不再聊沙龙里日常会聊的话题,诸如一个女人的价值以及她应该对自己好一点之类的。

埃拉对一些关于马格纳斯的问题避而不谈,诸如他现在怎样,他在干什么,他和谁约会。

“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是说莉娜。”

“马格纳斯怎么说?”

“他什么都没说。”埃拉说,“你也知道了,做哥哥的就是这个样子。”

“或许他也想忘记吧。”艾薇丝放下修甲刀,从翻出来的几个小瓶子中拿起一个,给埃拉的指甲均匀地涂上一层底漆。她稳稳地抓住埃拉的手,“从那时起,人们只会说她多好多漂亮,你还不能反驳,不然你就表现得像个恶人了。”

“你还记得里肯吗?”

“当然记得。”

“他说莉娜在玩弄马格纳斯的感情。”

“她简直坏透了。”艾薇丝说,“抱歉,我从没对其他人说过这样的话,可你是他妹妹,你应该知道这事。莉娜和他分手了,又把他勾回来。她正和别人约会,但是又说她对马格纳斯还有感情——你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啦。坠入爱河的人基本丧失了理智,会觉得没有某个人他根本活不下去。”

她把埃拉的手放在一盏加热灯下,在那儿搁一会儿。

“老实说,我也有点喜欢马格纳斯。”她说。她的脸颊微微泛红,不过那也可能是加热灯散发的热量造成的。“这些我都没和警察说,不然他们或许会认为我因为嫉妒而杀了莉娜。可是和莉娜比,我根本没有机会,一点机会都没有。在莉娜失踪之后,我开始和马格纳斯约会,我猜那是一种安慰之类的,我也说不好……我不可能和莉娜一样。我注意到马格纳斯也变了。当然了,我猜你也知道,这事发生前他很活泼,属于生活中喜欢四处乱窜的人。大家都喜欢这种人,因为他长得帅,人又好,还挺和气。我一直以为他挺和气的,不过后来……抱歉不得不这么说,他对我可不和气。当我还想继续下去时,他对我说别缠着他……好吧,你也知道,如果你太急切了就会这样。我觉得他当时很难过,而我是唯一一个留在他身边的人,他需要安慰。这就是爱,你明白吗?哦,老天,抱歉,我忘了……”

艾薇丝关掉加热灯,涂上第二层指甲油。一些指甲油底漆抹到了埃拉的皮肤上,不过她擦掉了,再次重复一遍之前的流程。

“那他现在还好吗?”她犹犹豫豫地问道。

“马格纳斯?啊,还好,他在滨海区找了一个女朋友。”

“我希望她能对他好。”

“感觉是的。”

“他也会嫉妒。”艾薇丝继续道,“不是针对我,是针对莉娜。他会嫉妒得发疯,你知道吗?以至于他会花上半个晚上守在她家门外,只是为了看看她有没有带别人回家。我住得很近,以前我经常听到他的摩托车在那里停下来的声响。”

“那他还好吧?莉娜有没有和别人约会,你还记得吗?”

“如果我告诉你的话,她肯定要杀了我。”

埃拉笑了:“现在她也不太可能这么做了。”

“当然了,不过……关于她有多好多好的那些说法,现在依然还是这样,你不能说死人的坏话,对吧?你必须表现得超脱,开始哭泣,然后不停地说她是有史以来最棒的朋友。”

“但是?”

“她很刻薄。前一分钟她还叫我过去,因为我是她在世上最好的朋友,下一分钟她就会叫我‘白痴’——只不过因为我不像她那么聪明,因为她读那些花里胡哨的书,法国作者写的,诸如此类的。那些书你几乎读不明白,我敢肯定她只是在假装阅读那些书,好像真有人在乎似的。”艾薇丝再次抬起眼眸,“我是说,我绝不会用‘白痴’这个词,可当时的人就是这样说话的,现在可不行了,或者说,有点理智的人都不会这么说话。那是一种智力障碍,不能用来这么说。我知道,因为我也是个助理护工。应该说是‘功能多元化’,对,就是这个术语。不过莉娜就是这么称呼那些她认为是白痴的人。而我还继续和她混在一起。”

艾薇丝离开桌子,伸手从一个架子上撕下几张纸,擤擤鼻子。她又用一张湿纸巾擦了擦手。

“要我说,你应该尝试更多的颜色。”

“或许下回吧。”

埃拉端详着她,看她盖好小瓶子,把所有东西收拾整齐。

“莉娜和谁约会?就是你不能说的那个人?”

“我知道我本该告诉警察的,不过当时我只有十五岁……如果警察找到他们,那莉娜肯定会永远恨我的。她对自己的爸妈撒谎,说她和我在一起,因此他们都不过问。莉娜的家人很严厉,一滴酒都不许她沾。当莉娜偷跑出去喝酒什么的,他们简直要疯了。有一次闹得很凶,他们说要把莉娜送去芬兰的亲戚那儿,不然就送到某个学校去,那里有超级严格的校规和宵禁……”

“那莉娜当晚究竟想干什么?”

“她要离开。”艾薇丝说,“和那家伙一起,永远地离开。我觉得她就是这么做的,于是我什么也没说。后来欧洛夫那事爆出来了,就是事实的真相……”

“那人是谁?”

“她从没告诉过我他的名字。”

“马格纳斯知道吗?”

“以我对莉娜的了解,她会把那人的名字直接砸到马格纳斯的脸上。她告诉我**很美妙,而周围的男孩子们根本不知道……而卑微又可怜的我,这个‘白痴’,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吧,当时我想到的只是马格纳斯,他该多难受啊。可莉娜错了,马格纳斯的**功夫了得。哦,抱歉,你或许不想知道这种事。”

“那家伙不是本地的吗?”埃拉问道。

艾薇丝摇摇头。

“那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是莉娜搭顺风车时认识的。”

“他有辆车?”

“是啊,我猜他肯定有车,因为他们还在车里鬼混——假如莉娜说的是真的。莉娜总是说这样的话来捉弄我,因为我没有男朋友,而且她还让我发誓不告诉别人。仿佛我就该对她的秘密惊叹连连,并且因此感到嫉妒。为了让整件事显得更刺激,她甚至还告诉我那家伙正被人追捕,就好像是什么美国电影里的人物一样。这就是典型的莉娜做派,她编出一套套的,就为了让我觉得自己很蠢,又没有经验。”

埃拉心想:不知道等肯尼斯·埃萨克森的照片公布之后,她会不会推断出什么?照片一两天内就会公布出来,不会太久。

埃拉掏出手机,打开支付应用,输入墙上海报上的那串号码。

“我忘了问多少钱了。”她说。

她们谈论着天气,吃着各自的那份炉烤三文鱼。埃拉感觉母亲有点疑惑。她戳戳自己那份食物。三文鱼本应直接来自河里,由某个相熟的人捞上来,而不是产自某个挪威农庄,装在塑料包装里,通过船运和本地杂货店,最后送到你的厨房餐桌上。

“你刚才说他叫什么名字?”克里斯汀停止咀嚼。

“拉斯·阿克,他就住在旧海关大楼旁边。你不记得他了吗,妈妈?印象中你们还挺亲近的。”

她的目光变得悠远,看向别处。目光流连的时间稍微长了一点。

“今年我一定要剥掉窗框上那些油漆。”

埃拉拿不准她母亲是忘记了,还是在逃避,也不知道这两者某些时候是不是一回事。

晚餐过后,她朝河边走去,经过那栋蓝色的房子。据说一个名叫拉斯·阿克的男人曾经住在那里。现在房子已经空了,不过看样子还没有被废弃。或许那家的孩子在因继承问题争执不下。一栋房子被闲置可以有无数理由:家庭分崩离析、有人离世,以及无人愿意触及的记忆。

埃拉沿着河边走,回想那个夏天。当时她们在这里把洋娃娃扔进水里,想看它们是浮是沉。河水变暗了,东边,大海取而代之,看上去无边无际。然而,事实上那不过是一片内海而已。这里非常安静,让她不习惯。在她小时候,沿着海边兴建的新桥还没成立,E4公路还没有重新翻修,当时车辆的轰鸣穿越整个社区。至今那汽车的喧嚣仿佛还不时在埃拉耳边响起。后来兴建了路桥,南北行程缩短了八分钟,而兰德则坐落在一条偏僻的道路上,慢慢凋零。

河水很浅,河堤上散布着小水潭。蜻蜓在一潭潭混浊的死水上飞舞。埃拉曾经抓到几只还是若虫形态的蜻蜓。总共三只,她把它们装进玻璃罐里,摆在窗台上,盖子上开有气孔。她想看它们成长,看它们的翅膀变成翡翠绿或者天蓝色。

可是第二天早晨醒来时,玻璃罐已经不见了。她在屋外草地上找到了玻璃罐,马格纳斯放飞了里面的蜻蜓若虫。

“绝不要囚禁生灵,如果我再发现你这么做,我就给你一巴掌。”

埃拉再次拨打他的电话,还是无人接听。

她看到一只蜻蜓横冲直撞,在空中抓住了一只昆虫。在她还小的时候,她只觉得蜻蜓漂亮迷人。她从没意识到蜻蜓也是捕食者。

“你不知道这样它们会死吗?”

片刻之后,她的手机响了。

马格纳斯的号码,不过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他不在这儿,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来电的是他的同居女友,玛丽娜·阿纳斯多德。埃拉很难听清她的话,她听起来像是在哭。

“我看到你打过电话来。”她说,“整整一天我都试着联系马格纳斯,可我刚刚发现他的手机扔在这里。他为什么不带手机就离开?”

“发生什么事了?”

埃拉在一个小水潭边的岩石上坐下。黑蝇很快就让她难以忍受,当她站起来时,团团黑蝇一直追着她。

几天前马格纳斯开始酗酒,醉得神志不清。他们吵架了——开始是为了酒的问题。玛丽娜知道他有酗酒的毛病,他从没试图向她隐瞒这一点。可是他许诺说会戒掉的。接着争吵牵扯到其他所有问题:马格纳斯觉得她不想让他继续在那儿住下去,他觉得自己配不上她,然后他开始以最荒谬的理由来指责她。

“比如说?”

“比如说我和别人睡觉什么的,事实上我没有。我能和什么人睡觉?我所有时间都花在了作坊和画廊里。”

“你说那是几天前,能确切点吗?”

“当时甚至还没到晚上,我是说,谁会在中午开始喝酒啊?今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我总是在他之前起床的。”

埃拉把那些黑蝇完全抛在脑后,她甚至感觉不到它们的叮咬。她试图让玛丽娜告诉她,那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过在那之前他就很烦躁了,就是在你来过这里之后的一天……”

或许是巧合。玛丽娜或许只是想喝一杯,舒舒服服地度过一个夜晚。可埃拉知道那不可能舒服。有一种人一旦喝了一杯之后,就会灌完整瓶酒,而玛丽娜正是这种人。不过如果马格纳斯也做同样的事,他会不停地喝上几周。埃拉尽力说服自己:都是这个女人的错,几乎可以肯定,她喝的是原汁葡萄酒,都是她的玻璃心和那原汁葡萄酒惹的祸。然而现实无可逃避。

那一天,正是在洛克涅有所发现的新闻公之于众的日子。

“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想想看,如果他伤害自己……”

就是在那一天的午餐时分,他变了。

埃拉握着手机的手变得冰冷,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手了。

“如果你听到什么消息,马上打电话告诉我。”

“你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