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夏夜

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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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刚刚结束了一次飞车追捕,正在返回。这趟飞车追捕让他们追到了索莱夫特奥以北,几乎一路追到永瑟勒。劫车者驶离道路,遭到逮捕。

那些人是已知的黑社会“送货人”,他们运送毒品,从这个国家的南边,经由松兹瓦尔,送到诺尔兰郡的道路上。现在他们已经被收监,关进囚室。而埃拉则站在咖啡机旁。

“有时间吗?”

乔乔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埃拉不小心按错了按钮,一股淡泥巴汤似的米黄色卡布奇诺咖啡注入她的咖啡杯里,而不是她平常喝的超浓过滤咖啡。

“当然。”她转过身,脸上带着微笑。

乔乔点点头,示意她跟他走。他关上身后的门。

“我们找到和她匹配的DNA了。”他说。

“莉娜的?”

“你没猜错,那是她的衣服。考虑到她失踪时DNA检测还没成气候,她的DNA信息显然不在数据库里。不过他们从那件开襟毛衣上找到了DNA。”

埃拉跌坐进一张扶手椅里。

“所以我们已经扩大调查范围。”乔乔说。他面朝窗户,背对着她,“那会牵扯到更多的人。如果她在那里,我们会找到她的。”

埃拉把她的咖啡落在咖啡机那里了。在经历了今早超长时间的出警任务之后,她的躯体正尖叫着急需咖啡因,一阵头痛从她的颅骨根部开始向上蔓延。飞车追捕激发的肾上腺素已经退却,她的躯体感到疲惫不堪。

“不管怎么说,这总算是洗清了欧洛夫·哈格斯特洛姆的罪名了。”她说。

“别着急。”乔乔说,“我们还没找到尸体。理论上说,她或许是在另一个场合把衣服落在那里的。”

“然后光着身子离开?”

“我们也发现了死者的DNA,就是那个肯尼斯·埃萨克森。是在一个睡袋上发现的——看似是他的睡袋,不过大部分已经被某种动物吃掉了,鉴识人员认为那是一只獾干的。”

“有没有什么证据将他和莉娜联系起来?”

“有,在一个背包的残骸上发现了两人的DNA。”

“所以说当时他们俩在一起。”相同的画面再次在埃拉的脑海中浮现:莉娜走进树林,穿着夏装,黄色的开襟毛衣,背着一个小背包——就是上学时她背的那个,只是她并不是去上学。脑海中的景象如同重放的电影片段。

“显而易见,那个旧铸造车间里到处都是DNA。”乔乔继续道,“天知道他们是不是找到了其他所有人的DNA,就是之前在那里铸造工具的人,或者做其他工作的人。”

他在她对面的一张扶手椅上坐下。

“我们还发现了某个人的痕迹。”他说,“是在一个**上发现的,那里有好几个。”

“没错,我看到了。”埃拉说。她回想起摆在地板上的物件,这时她才发觉他的音调有异。

“是某个叫马格纳斯·埃里克·维恩·舍丁的人。”

“埃里克”源自他们的爷爷,“维恩”源自他们的父亲。这些名字代代传承,好让你知晓你来自何方,归属何处。

“那是我哥哥。”她说,“我哥哥。”

房间里的空气像往常一样沉闷。不,比往常更糟,可以说是令人窒息。

“我知道。”乔乔说,“他有案底,所以他的名字马上跳出来了。也不是重罪,几起盗窃,一次伤人……”

“好吧。”

“同时也发现了莉娜的DNA,在同一个物件上。”

埃拉感觉自己在坠落,穿透扶手椅,落在地板上。她发觉自己正在逃避。

他们曾去过洛克涅的铸造车间,她心想。他们**,可这不能证明任何事实。所能证明的只是他们曾**。

这个浑蛋,她心想,他到底干了什么?

“他们在约会。”她说,“断断续续地持续了一段时间,不过在莉娜失踪前就结束了。”她顿了一下,既是为了喘口气,也是为了让自己能平静地说话,不显异样,“我也是在那起旧案的初步调查记录上看到他的名字才知道的,当时我只有九岁,没人和我说这些。”

“而你也没想过要提起这事?”

“想过,可我们并不是要侦办莉娜这个案子,而且他也没有重大嫌疑。那个案子已经结案了。”

借口,逃避。真相一直在她心头盘旋。乔乔正在打量她。他作为一个警探在打量我,她心想,他现在并不是把我当成一个同事来看待。

“你知道你有权利什么都不说。”他说,“如果你愿意,我会找其他人来整理材料。”

埃拉试图让自己的嘴变得湿润。

“马格纳斯只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而受到询问。”她说,“当时这起案子还只是作为人口失踪案,那时候还没人知道有犯罪事实。”

“然后他们把调查范围缩小到欧洛夫·哈格斯特洛姆身上?”

“嗯。”他一本正经地打量着她,让她难以忍受。

“在询问过程中,马格纳斯说他当天晚上在家。主导询问的警察也没有追问。”

“你明白我们要对你哥哥进行讯问,对吧?针对洛克涅这起谋杀案。”

“我明白。”

你以为呢?她想大声尖叫,难道我看上去像个彻头彻尾的白痴吗?

“我们还没能通过电话联系上他。”乔乔继续道,“我们想根据他在克拉姆福什的登记地址找到他,可是和我们交谈的那个女人说他已经不住那儿了。”

“他又找了一个女朋友。”埃拉说。她把玛丽娜的详细情况告诉乔乔,“不过昨晚她给我打电话了。他也不在那儿。”

她提起里肯的名字,不过他们已经找过他了。

“你还能想起别的地方吗?”乔乔问道,“他可能去的任何地方?”

埃拉试图微笑,不过更像是忍住不哭。

“我是不是应该说有个秘密湖泊什么的?就是我哥哥过去常带我去钓鱼的地方?”

“这都是为他好。”

“马格纳斯从来都不在家的。他会一连几天都不露面,只是偶尔回来睡觉,或者偷家里的钱。我不知道,不知道他在哪儿。”

有什么东西在触碰他的胳膊。有光,有影。

所有东西都在动。

细小的点在他眼前跳跃。

欧洛夫想挠挠手臂,可他动不了。他想叫那个抓着他手的人快走开。如果是在过去,他就要大吼大叫了。可现在他却发不出声。

我在哪儿?有人能告诉我吗?

他们向他凑过来。他想叫他们走开,别烦他。相反,他们抓住他,对他说:

“欧洛夫?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欧洛夫?”

老天爷,真痒啊。

埃拉在开车过桥前买了一包甜面包,然后转向去了克洛克斯特兰德。

那栋消夏小屋和她记忆中的差不多,只是距离路边更远,也没有那么靠近河流。她看到自己以前的同事绕过房屋的墙角。

“真没想到啊,我真没想到会见到你。”埃勒特·格伦兰用以前的方式和她打招呼:没有多余的拥抱,只是简单地挥挥手。

和住在河这一边的大多数人一样,他过度痴迷于自家的露台。那露台几乎比房子本身还大。

“每年我都想着让露台变得大一点。”埃勒特说,“你得有计划,明白吗?这样可以防止你过早死去。”

他已经备好了一保温瓶的咖啡,埃拉从袋子里取出小圆面包。埃勒特的妻子走过来打声招呼,然后又回到正在建造的花圃上。

“你呢,你的计划进行得怎样?”

“我又回去巡逻了。”埃拉说。

“情况很糟糕吗?”

“不,不是。”

“不过呢?”

“我来这里不是想和你说这些的。”

“那就照直说吧,宝贝。”埃勒特一边说着,一边吃下一个肉桂味的小圆面包,“不过能不能先透露点消息?就是关于你们在洛克涅发现的那个家伙。”

“我以为你讨厌警察泄露消息。”

“没错,我讨厌警察对记者泄露消息。不过对一个只能和花园里的蜗牛说话的老家伙透露又是另一回事了。”

埃勒特的笑声还和她记忆中的一样,洪亮开朗。他退休之后,警局里的走廊变得安静多了。

埃拉告诉了他那只马丁靴的事。他喜欢这类东西,可以体现警方技术的细节。为了真正了解垃圾摇滚究竟是什么样的,他甚至想听听涅槃乐队的歌。

“如果那家伙放这些歌时把音量调到最大,”他说,“那我也可以理解为什么洛克涅有些人会感觉难以忍受了。”接着又是一串笑声。

“我之前看了莉娜失踪案的初步调查报告。”埃拉说。

“啊,这又是为什么?”埃勒特不再笑了。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继续说道:“对了,那就是和哈格斯特洛姆老头被谋杀一案有关。你打电话给我,问我某个家伙的名字有没有出现在档案里。我也想过我们是不是有所遗漏。这是一个那么大的案子,或许是我从警生涯中最大的案子。”

他摩挲下巴,自顾自地摇摇头。

“可我们最终还是破了案。虽然我们费了老大劲,可我们真的做到了。那么年轻的凶手,还有那个女孩——还要和她的父母说……你知道我们那是在尽自己的职责,只能死死抓住这一点,哪怕为此度过了许多个无眠之夜。我感觉那时候我妻子险些要离开我了,从来都没有那么险啊。”

埃拉说不出口的所有问题都在她脑海里盘旋:那持续几个小时的讯问、硬塞进欧洛夫嘴里的说辞,以及莉娜可能并没有被弃尸河里的事实。

她必须记得,她不是来质疑他的。在他说话时,她啜饮着咖啡,撕下一片片圆面包。莉娜的双亲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或许这是因为他在莉娜父亲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和其他许多人一样,他们来自一个因酗酒而支离破碎的家庭。不过斯塔弗雷选择了不沾酒的人生。莉娜的父母在戒酒运动中颇为活跃,为自己女儿正在做的事忧心忡忡。他们织就密密实实的网,可莉娜不时从网眼中逃脱。她的哥哥已经搬出去了,现在他们只剩下莉娜,以及他们对莉娜的担忧。

“你还找了其他人问话……”埃拉说。

“没错,就像我说的,有很多人。我的记忆通常不会出错。拼字游戏,总是在玩拼字游戏。不过我讨厌拼字游戏,根本就没有头绪嘛。”

“比如马格纳斯·舍丁。”

“这些年来被我找来问话的肯定有几千人……”

“他是莉娜的男朋友,你对他进行了几次询问。”

“啊,对了,现在我记起了……你说舍丁?他是你亲戚?”

“是我哥哥。”埃拉说。在这一带“舍丁”这个姓氏并不是很少见,他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也不奇怪。

“啊,这我可没想到。”埃勒特对着太阳眯起眼睛。那太阳还在山峦之外窥探。他家门廊所处的角度不会让他错过美妙的夕阳的任何一刻。几只海鸥尖叫着飞过头顶。

“既然你提起这个,我也想起来了。你会记得背景、问题、回答和人脸,还有你对讯问室里的人是什么印象、他们与这起罪案的关系,以及你的想法。你搞不清楚的是人名。当你的大脑渐渐堵塞,人名就会变得难以把握。”

“那当初你找他问话时是怎么想的?你还记得吗?”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埃勒特斜眼看着她,他的目光还是和以前一样犀利。

“我们之间差了八岁。”埃拉说,“当时我太小了,然后我们变得有点疏远。我想知道我哥哥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打心底里盼着马格纳斯不要成为接下来几天的报纸头条。不过如果真的发生这样的事,她面对的问题可比埃勒特·格伦兰以为她在耍他还要严重。

“你有没有想过是他干的?”她问道。

“没有,我们在较早时候就确定是欧洛夫·哈格斯特洛姆干的。有证据,有目击证人……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我是说在那之前,就是开头那几天,你记不记得当时你是怎么想的?”

“嗯,我想来杯威士忌,那通常都会有所帮助。”

当他的身影消失在房子里,埃拉意识到她刚到这里时就留意到了那种气味,还有他看似脚步不稳。她查看一下手机:三通未接来电,是奥古斯特打来的。没有短信。

当埃勒特拿着一个酒杯和一瓶产自滨海高岸酒坊的单麦芽威士忌回来时,他对她说:“啊,你还要开车,可怜的家伙。”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坐下时抓住桌子。

一声低低的呻吟——那是他试图忽略的一处伤痛造成的。

“当然了,我们曾经把注意力集中在她的男朋友身上。那就是你应该关注的方向——和其他案件一样,关于熟人作案之类的……她的朋友之间有传言说他在吃醋。莉娜曾几次想和他分手,可他一直在纠缠。这种情况我们以前也见过。他有不在场证明,我不记得具体是什么了,不过不太牢靠。有那么一两天那个男朋友是我们的头号嫌疑人,不过如果你想问我……”

“我想听你说说。”

“他身上并没有那种……那是我的直觉。他是在……怎么说呢……随机应变吧。有人认为他之所以要撒谎是因为他有罪,不过我不确定……我感觉那更像是他想避免犯错。他在踮着脚尖试探,回答问题之前思考的时间又稍微长了一点,诸如此类的。我感觉或许他是为了某个人而撒谎。或许这事牵扯到了别的人——我们曾经一度推敲过这个想法。”

“比如说谁?”

“没有谁,我弄错了。马格纳斯·舍丁并不认识欧洛夫·哈格斯特洛姆,他不可能为欧洛夫冒险。”埃勒特拿起第二杯威士忌,一饮而尽。或许这不是第二杯,天知道是第几杯,然后他又倒上一杯。

“有时候你就得承认自己错了,那也是一个教训。干杯!”

又一杯威士忌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