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夏夜

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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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又有一个女人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她的耳朵下方悬着两个小吉他。

当她凑近时,那两个小吉他晃来晃去。

“我没发觉你已经醒了。”她说,“你感觉怎样?”

欧洛夫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他对护士也没有太多的话可说,只是会和理疗师多说几句。他如果知道这个女人属于哪类人就好了。清洁工是最容易应付的,他们不太会说瑞典语。

“我刚刚到。”那女人说,“你在睡觉。他们告诉我你好多了。”

他觉得他认出了这个女人。在医院里工作的人太多了,他根本就辨别不过来。这些年来他从没和那么多女人说过话——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他有生以来都没有和那么多女人说过话。

当她抓住欧洛夫的手时,他瑟缩了一下。

“真抱歉。”她说,“我应该在你身边的。”

这几个字激发了他的记忆,他想起来了。他想要更多的吗啡,可他们已经开始逐渐减少剂量。一扇门“砰”地关上了,有人在冲他大嚷。

“你这个该死的浑蛋!从我的房间里滚出去!”

“英吉拉?”

“老天爷,都那么久了,我不知道该怎么……”

他姐姐开始笑了。不,或许她是在哭,或许她又哭又笑。他该怎么应付呢?欧洛夫把手抽走。多亏了那些按摩和运动,此时他的这只手已经恢复了很多活动能力。

“你没有做那件事,欧洛夫,我知道你没有对那个女孩做什么。不是你干的。爸爸不应该把你送走的。我很抱歉,你能原谅我吗?”

既然他已经知道这个女人是自己的姐姐,那他就该用不同的眼光来看待她了。开始时她只是个女人,看起来很不一样,不知怎的还挺好看的。可能这就是戴着有色眼镜看人吧。他喜欢那两个小吉他,挺好玩的。

然后英吉拉就出现在这里,顶着一张陌生女人的脸。她光着脚,个子小小的,那是他姐姐,她从他身边跑开。

“过来呀,欧洛夫,过来看看我发现了什么。”

“你抓不住我的,你抓不住我的。”

他伸手从床头柜上抽出一张纸巾,擤擤鼻子。老天爷,这声音可真响亮。桌上还有半杯甜果汁,他一饮而尽。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他问道。

“我是坐火车来的,我们没有汽车。”

“从哪个车站来的?”

“斯德哥尔摩,现在我住在那儿。我有一个女儿,你是舅舅了,欧洛夫。你想看看吗?”

他看到她手机上的一张照片,那是一个孩子的照片。

“爸爸……”欧洛夫开口了,他觉得自己不得不说。

这个词语如同压在他胸口的一块大石,让他难以呼吸。

“还好你去了那里。”英吉拉说,“你发现了他。有没有人告诉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邻居家的女人干的。”

他头一次得知此事时感觉一阵轻松,一阵空虚。他们不会再把他关起来了。

“你觉得你有力气和我聊一下葬礼的事吗?”

欧洛夫点点头,不过实际上大多数时候都是英吉拉在说话:斯凡已经在桦树干区公墓买了一块墓地,不过斯凡应该不希望叫牧师。欧洛夫想起了妈妈的葬礼,想起自己是如何下定决心不去参加的。他阅读着那张卡片,上面详细地写着时间和地点,以及穿着鲜亮衣物的着装要求。他试图想象如果他现身的话会发生何种情况,想象那一张张陌生的脸——或许他能认出的脸都转向他。

当他姐姐谈到在他的物品中找到一些信件,他感觉自己开始生气了,气她跑到他那里到处乱翻。

“你为什么不给妈妈回信?”她问道。

“我不太会写信。”欧洛夫说。整个房间陷入沉寂。

他心里的话语仿佛结成一团,让他无法吐出来:他是如何阅读妈妈写的那些信,她在信中说尽管欧洛夫做过那些事,但他依然是她的儿子,她依然是他的母亲。

可是她却没写:“我相信你,欧洛夫。”

“那栋房子不在了。”他最终开口说道,“斯凡所有的东西都被烧掉了,抱歉。”

直接喊他的名字比说出“爸爸”这个词更容易。

“欧洛夫。”英吉拉说,“那只是几个白痴点火烧了那房子,你不用为这个道歉,那不是你的错。”

“警察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会放火烧屋,就因为我在那里。”

他姐姐正在哭泣。欧洛夫想告诉她:没用的,一旦你哭了他们就来对付你了。他纳闷儿前往斯德哥尔摩的列车是不是快要开了。

等到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递给她一张纸巾什么的时候,她终于说话了:“我和一个熟一点的警察聊过,其实你也见过她。她叫埃拉·舍丁。我打电话给她,问你情况怎样。她告诉我说你没有杀害莉娜,你没有做那事,欧洛夫。”

现在藏在他脑袋里的邪恶之物又席卷而来。那些沉重的东西把他往下拖,让他以为自己再也不能从**爬起来。即便那个可爱的理疗师每天都扶他起来,即便他开始凭借一己之力,从自己的病房走到了她的办公室,也还是无济于事。

“他们没有充足的证据证明这件事。”英吉拉继续道,“不过当你从树林里走出来时,莉娜还活着。不可能是你干的。那个警察,她希望我们两个都知道这事。”

欧洛夫翻个身,这样他就不用和她目光相接了。如若不然他就要哭起来了。他没有哭,只是盯着床头的按钮——那是一个红色的按钮,无论他是想要更多的药物,想要去上厕所,还是想做点别的什么,他都可以按那个按钮。

“那条狗。”他说着清清喉咙。

“什么狗?”

“斯凡养了一条狗,黑色的,我不知道是什么血统。”

“你有没有听到我刚才说的话?”

“你能不能别再说那件事了?”

“可你是无辜的,欧洛夫,你应该要求赔偿什么的。我现在在瑞典电视台工作,我不是记者之类的人,不过我可以和我们的采访记者说说,肯定有人愿意接手你这个案子的。”

“别说话。”他说着按下按钮。

他记得一直以来总是这样——由英吉拉做出决定:“过来,欧洛夫”“去拿那个”“不要这么做”……

“可是……”

他感觉头痛欲裂,他想起的事太多了。他看到自己正跟着莉娜,追上她,在树林里杀了她——又或者是在河边?他的脑海中充斥着那么多不同的场面。然而她还是推他、把他推翻在地然后离开的那个人。她朝他大嚷,然后消失在树林里,不见了。他的记忆支离破碎,根本说不通。欧洛夫不知道什么是对的,因为所有一切都是错的。无论他想什么,无论他相信什么,总有人告诉他那是错的,事情不是这样发生的。

“你要去那里一趟。”他说。

“去哪儿?”

“去犬舍,我不想让那条狗待在那里。”

“抱歉,欧洛夫,可我没办法照看一条狗。我住在一间公寓里,而我女儿过敏……”

一个助理护士出现了,问他需要什么。那么多人挤在一间房里,感觉很拥挤。

“你有访客啊,那太棒了。”她说。

“我觉得痛。”他对她说,“我想再要点吗啡。”

那护士露出甜甜的微笑——她们总是这个样子。然后她给了他两片对乙酰氨基酚,好像这样就足够了似的。

“也测一下血压吧。”

英吉拉站起来——或许列车很快就要开了吧。

“我要到楼下售货亭去。”她说,“我可以给你买个冰激凌之类的。”

“好吧。”

他姐姐在门边停下脚步。

“蛋筒冰激凌。”她说,“以前你喜欢吃这个,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