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夏夜

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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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哥哥已经认罪了。”律师那微弱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等一下。”埃拉站起来,离开安静的车厢——之前她在这里坐下打了个盹,现在正感到头痛欲裂。而列车刚离开胡迪克斯瓦尔。

“他具体招认了什么?”

“杀死肯尼斯·埃萨克森。”

山峦绿谷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在车窗外掠过,高速列车那奇异的颠簸让她想吐。

“怎么回事?”

“那是发生在锯木厂外的打斗。”律师说,“他当时是出于嫉妒。马格纳斯声称他不是有意的。如果法庭和我们看法一致,那我们可以把罪名减轻到过失杀人。”

埃拉抓住门边扶手,以免自己在列车颠簸中摔倒。

“那莉娜呢?”

“我没有看到他们有引入此案的迹象。”

埃拉走进洗手间,洗把脸,将手腕伸到冷水龙头下方。在她十几岁时,当她偷喝了太多从酒柜里取出的酒,她就会这样做。可现在这样没用了。于是她去自助餐车买了一瓶可乐,吞下两片止痛片。她走回两节车厢之间的连廊,给乔乔打电话。

“谢谢你来打扰我。”他说,“看来我还是可以休假了。”

“你现在在调查莉娜的案子吗?”

“没有。”他说,“检察官决定不重启调查,怎么了?”

“我在松兹瓦尔。”埃拉说,“还要等很久下一班车才会到。你有时间吗?”

列车开始减速进站,乘客们拖着大包小包,走进她所在的连廊。

“我有时间。”乔乔说,“准确地说有三周那么多。我原本计划到群岛一带去划船,不过没去。有人说松兹瓦尔这里根本没有群岛——到底要有多少个岛才算是‘群岛’?”

他的住处和埃拉想象的一模一样。那是一栋建于世纪之交的宏伟建筑,位于中心广场。

“喝酒吗?”他问道。

“感觉我昨天已经喝得够多的了。”

乔乔拿起半瓶红酒,给自己满上一杯,说他明白埃拉肯定觉得很难受。

“我们只是凡人。”他说,“当打击落到某个亲人身上,当事情涉及个人,那是很难受的。”

“我哥哥是向你招认的吗?”

“不是。”

他坚持要走到门外的阳台上,坐下来吸根烟。对他来说,度假时的着装风格包括解开最上方的衬衣纽扣。埃拉从没见过他不穿鞋的样子,一个只穿着袜子的男人透出某种亲昵的意味。

“我不想对你撒谎。我想要重启针对莉娜·斯塔弗雷一案的调查,可是检察官认为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继续下去。我们已经叫停了洛克涅的搜查行动。”

“莉娜没有死在那里。”埃拉说。

“这也是可能的,或许她就是死在了那里。又或者她真的死在玛丽堡的树林里,就像之前他们认为的那样。”

“你当真相信吗?”

他往一个花盆里掸掸烟灰。看来那花盆里原本种着天竺葵,可现在只剩一根茎秆和上面挂着的几簇干枯的褐色花瓣。

“我希望我们能彻查此案。”他说,“你也知道,我会为此努力——要不然我们也不会发现肯尼斯·埃萨克森的尸骨。或许从某种程度来看,你没有错。那起案件的调查是在一个不同的时代进行的。如果欧洛夫·哈格斯特洛姆在当时被定罪,那现在或许可以为他举行一场新的听证会。可他又没有被定罪。那案子已经结了,而且会一直保持结案状态。如果我们找到了莉娜的尸体,那情况又不同了。你哥哥很可能会面临双重谋杀的起诉。”

埃拉靠在阳台栏杆上。树木沿着宽广的林荫道中央排列,她低头看着那树梢。她能听到一首孤独的萨克斯曲调盖过坐在酒吧和咖啡馆门外的人所发出的“喃喃”声。爵士乐俱乐部就在几个街区之外。

“如果我能对你的未来提点建议,”乔乔继续在她身后道,“那就是让一起案件保持结案状态,不要让它一直烦扰你。正如他们在战争里说的那样:让过去的事过去吧。”

她听到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的“咕噜”声。

“你听说了吗?欧洛夫·哈格斯特洛姆醒过来了。”

埃拉转过身,瞪着他:“真的?”

“真的。”乔乔说,“看来他会完全恢复的。”

“你和他说话了?”

“我们就纵火案一事和他谈了话。不过他们本可以在于奥默做这事。这起案件已经没有什么疑点了。”

“他应该知道。”埃拉说。

“知道什么?”

“知道莉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乔乔转动着空酒杯,在下午的阳光中眯缝着双眼,打量着她。

“那你现在怎么想?”

“我想我还是可以来一杯的。”

乔乔告诉她上哪儿去找酒杯。“再拿一瓶来,还有,把开瓶器也拿过来。”他在她身后叫道。

厨房里到处都是肮脏的碟子,简直是乱七八糟,和她印象中他的职业形象大相径庭。如果乔乔是个嫌疑人,她会疑心他为什么会在夏日假期的第一天独自一人饮酒,会感觉他有什么不对劲。

埃拉在他身边坐下。她坐着的藤椅太矮了。

在他打开刚拿来的这瓶酒时,埃拉问道:“你是在松兹瓦尔长大的吗?”

“基本算是吧。”乔乔说,“那时候我们在夏天时不会跑到群岛去玩——假如这所谓的‘群岛’当真存在的话。”

她伸出拿着酒杯的手。

“如果你像我那样长大,”她说,“当你得到第一辆自行车,得到第一辆摩托车或改装车之类的交通工具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将围绕着怎么去下一个城镇或者更远的地方,怎么回家,怎么离家。当你拿到驾照,你的人生才真正开始。所有一切都围绕着交通工具展开。”

“好吧。”

“而我总是忍不住想,他们是怎么去到那里的,又是怎么离开的。”

“现在我们又要谈论莉娜的案子吗?”

“如果当天晚上马格纳斯去到洛克涅,那他应该是骑摩托车去的。”

“没错,你哥哥也是这么说的。”乔乔说,“他想看看那两个人在搞什么鬼,可是当他去到那里,只有肯尼斯·埃萨克森一个人在那儿。那天晚上他没有见到莉娜,之后再也没见过。嫉妒真的是很可怕的东西。”

“所以莉娜不在那里,那又是谁骑走了摩托车,是谁划走了小船?”

“已经结案了。”乔乔说。

或许是因为她的上级现在只穿着袜子没穿鞋,或许是因为他喝醉了,牙齿上还留有红酒的酒渍,反正现在埃拉对他的权威性已经没有半点敬畏之心。她不再妄想成为他那个团队中的一员。在克拉姆福什做个助理警员也不错。

那意味着她在接下来的三十年都是助理警员,而且前提是他们还愿意留用她。

她掏出手机。今早她刚收到安佳·拉里奥诺娃的电子邮件,就在列车即将离开斯德哥尔摩的时候。

一辆蓝色的铃木牌摩托车,于1996年7月6日在距离哈纳桑火车站约一百米的货运场找回。车主:一个名叫马格纳斯·舍丁的人。“不过他在车辆丢失两天后才报案。”安佳写道。

埃拉打开一张那个地区的地图。乔乔没有提出异议。事实上,他凑了过来。

“那条船是在这里被发现的。”她说,“在斯普兰斯维肯,就位于兰德下游,距离它原来所在的地方超过十公里。一条没有人的小船不可能自行漂流那么远。而且我认为也不是莉娜把那条船划到那里去的。我觉得她在划船方面很不在行,要不然她为什么只是坐在船尾,任由那个斯德哥尔摩来的小子像个傻瓜似的划船?”

“嗯?”

“我觉得是马格纳斯把自己的摩托车借给了她。”埃拉继续道,“然后他自己划船回去的。我们住在兰德,在那里长大。即便在我年纪还小不被允许到水边玩耍的时候,我就已经在河边玩了。如果他上岸之后,把船又推回水中,那么那条船就有可能出现在后来被发现的地方,就是斯普兰斯维肯。接着他给了她几天时间消失,之后才报案说摩托车被偷。”

她并没有提起蜻蜓若虫的事,没提起她哥哥如此珍视自由,以至于他会在它们的翅膀尚未长成时将它们放飞。

“你到底想说什么?”

埃拉伸手去拿那瓶酒。这并非因为她想喝酒,而是因为她需要酒精来减轻自己身上的重担,并借此忽视他的想法。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莉娜还活着?”

“假如我是在调查这起案件,”乔乔小心翼翼地说,“或许这个念头会冒出来。不过正如我所说,现在不是我在调查这起案件。”

“那就给我一分钟,听我说。”

最后她说了将近二十分钟。等她说完的时候,她已经把关于西蒙娜的所有信息都告诉了他,告诉他自己为什么一开始就想到那人或许是莉娜,而对她来说又经历了多少机缘巧合,才碰到这个极力隐姓埋名的女人。

“二十三年啊。”乔乔说。他抬眼看向天空,看向那柔软的白云,“挺长的一段时间。有可能像那样生活二十三年吗?”

“我们都知道,有很多人隐姓埋名地生活着,例如没有身份证明的人,罪犯,受到威胁的人……”

“当然了,不过我是说从人性的角度来看,而且还知道这么做会让自己的双亲受到伤害……”

“莉娜正计划和肯尼斯·埃萨克森一起逃离。”埃拉说,“或许她真的不想再回家了。就我听到的关于莉娜·斯塔弗雷的信息来看,她总是把自己摆在第一位。只有在她失踪之后,她才会成为一个‘好女孩’。”

“或许在她父母眼中,她一直都是好女孩。”

“如果我没弄错的话,那么就应该进行DNA检测……”

“不行。”乔乔把手放在她的手上,只是短短一瞬。那不是邀请,并不是那么回事;那只是让她回到现实中。

让她冷静下来。

让她振作起来。

“她和伊凡·温德尔同居了将近一年。”埃拉说,“那里肯定有她的痕迹,她留下的衣服,或是一把梳子……”

“我是认真的。”乔乔说,“你必须放下这事。”

他站起来,拍拍她的肩膀,然后走进屋内的洗手间。埃拉听到水声,意识到他不是那种在自己家里也要关洗手间门的人。

然后他又出现在她身后。

“你知道那需要有充分的理由。”他说,“例如怀疑存在犯罪行为,要由检察官做出决断。我们不能随心所欲地搜集DNA。”

“我明白。”埃拉说着站起来。

“即使你没弄错。”他继续道,“躲藏起来也不是犯罪,那样的生活甚至谈不上违法。”

埃拉把自己半空的酒杯留在桌上,借口说她要赶下一班前往克拉姆福什的列车,准备离开。

他们来到玄关。几个活动箱子摞在一块儿,为垃圾袋腾地方。这时她问道:“顺便问一下,事情进行得怎样了?”

“什么?”

“你说过要孩子还是不要孩子的事。”

“啊,不怎么样,最后还是不行。”

“抱歉,我不该多管闲事的。”

乔乔把鞋拔子递过来。“你以为自己是个非凡之人。”他说,“可是过了几个月,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最后你只得面对自己的责任。去看医生,看看是谁的问题。”他朝自己高大的身躯比画了一下,让埃拉想到一些她不愿想的事。“然后她感觉也没那么着急了,找了一间同居的公寓。实际上她甚至没有销掉约会软件的账号。”

“你说得对。”埃拉说,“我觉得我应该休假。”

乔乔握着她的手——那只温暖的手恋恋不舍。

“我还是以前那个意思。”他说,“假如秋天时我们那里有职位出缺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