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上一趟列车跑去斯德哥尔摩,去寻找可能并不存在的幽灵——这简直是发疯。这当然是发疯。不过话说回来,假如你在松兹瓦尔转车时不用等太久,那将只不过是一趟五个多小时的车程。
她上司那善解人意的态度简直让人担忧。
“没问题,我们忙得过来。从斯德哥尔摩来的那个小子一直叫嚷着想要加班。你当然可以多休几天假。”
埃拉去自助餐车买了半瓶酒,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她任由那乏味的景色在窗外掠过——那是延绵无尽的人造林。
她在一张便笺背面草草写下可能发生的几种情况。埃拉知道她只是在可能性的边缘碰碰运气,不过所有一切都可以自洽。
所有说不通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他们没有找到莉娜的尸体,以及那条独自漂流太远的小船。
还有这些年来一直保持沉默的马格纳斯。
今天是他遭到拘押的第二天。检察官可以等到明天再决定是否延长拘押——假如到时候他们对马格纳斯的怀疑尚未打消的话。
埃拉仔细思考每一种可以想象的解释,然而没有用。现在剩下的一切都是不可想象的。
一个人消失了,成了另一个人,在被宣告死亡后依然活着——这可能吗?
当埃拉在斯德哥尔摩中心车站下车,她感觉自己有点晕。或许是酒劲引起的,不过更可能是莉娜·斯塔弗雷依然活着的这个想法造成的。
出于某种原因,她原本以为那是一家位于内城区的豪华餐厅,就是她想象奥古斯特女友会喜欢的那种。然而在地址的指引下,她乘坐地铁到了城市南郊。
那是一家意大利熟食店,有一个沙拉吧台,菜单上有七种咖啡。店主是之前西蒙娜与之约会的那个人,名叫伊凡·温德尔。他不在店里,因为埃拉没有提前联系他。据收银台的女孩说,他病了,整整一周没来。
埃拉四处挥舞着警察证,拿到他的地址后就离开了。下了第二辆公交车之后,她发现自己身处一个不同的郊区。
她站在一栋别墅门前,院子里有一棵苹果树。来开门的男人看上去接近五十岁,剃着光头,戴着一副时髦的眼镜,身上只穿着一条短睡裤。
“西蒙娜?”他朝埃拉身后的道路张望,脸上流露出焦急的神色,“不……她不住这儿了,有什么事?”
“我能进来吗?”
“我们在这儿说话就好。”
伊凡·温德尔一直站在门口。埃拉能看到他身后明亮的家居、全部刷成白色的墙壁以及轻薄通透的家具。
“你知道在哪里能找到西蒙娜吗?”她问道。
“我有一个多星期没见到她了。”他伸长脖子,试图看向篱笆的另一侧,“发生什么事了?”
埃拉解释说她是警察,并举起了她的警察证。她明白在非上班时间不应该拿着自己的警察证不停挥舞。
“我只是想和她谈谈。”她说,“和一起涉及失踪女孩的案子有关。”
那男人仔细打量她:“西蒙娜把这个地址给了警察吗?简直是难以置信。”
“什么意思?”
“她不相信警察,不相信一般意义上的权威当局。她从来没有得到过他们的任何帮助。”
“什么帮助?”
“帮她对付那个她想避开的家伙。我对西蒙娜说她应该告发他,可她说她已经试过了,而警察无所作为。感觉那家伙好像在诺尔兰一带很有势力——对了,她就是那里的人。那家伙很有门路。你们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来对付那种家伙,真是太过分了。”
埃拉看看他,看看院子里的苹果树,看看别墅周围木叶葳蕤的环境。
“具体是诺尔兰什么地方?”她问道。
“不知道,我去过的最北的地方就是乌普萨拉。西蒙娜不想谈这事,我觉得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们可以在这个阶梯上坐一会儿吗?”埃拉问道。
“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伊凡·温德尔说。
“莉娜·斯塔弗雷这个名字对你来说有什么特别吗?”
“莉娜什么?我认识好几个莉娜,这个名字很普通……”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他盯着她,“你为什么问我这个?这和西蒙娜有什么关系?”
埃拉掏出手机。她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这么做,可现阶段她想不出不这么做的理由。她打开莉娜的学生照,就是最近报纸重新刊发的那一张。
“你觉得西蒙娜年轻的时候有没有可能是这个样子?”
伊凡·温德尔低头看照片,把照片放大。
“多年轻的时候?”
“十六岁。”
“我不知道。这个年龄的女孩看起来都差不多。我这么说可没有半点大男子主义的意思,我自己也有一个长大成人的女儿。西蒙娜的眼睛和照片上这人一样,都是蓝色的,可是她的头发颜色更深。”
“头发是可以改变的。”
“可是,这肯定有……是多久以前的?”
“二十三年前。”
他把手机还给她:“为什么问我这个?”
“因为大家以为这个女孩已经被谋杀了,一个男孩因此被捕。如果最后发现她还活着,那就不太妙了。”
“这是一个蹩脚的笑话还是什么?”
“我看上去像是在开玩笑吗?”
伊凡提了一下短睡裤。那短睡裤直往下溜,挂在他的屁股上,露出他**的裤腰。他转身走进屋内,门敞开着。埃拉不知道这是不是在邀请她跟着他进屋,不过他很快又回来了,一只手里拿着一盒香烟。他关上身后的门,抽出一根香烟。
“女人啊,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嘟囔道,“前一天我们正谈论结婚的事,第二天她就消失不见了。她趁我出门的时候打包了自己所有的东西,一句话都没留就走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话一说出口,她就明白了。那是一个多星期前,九天或十天前,就是他们在洛克涅发现那具尸骨的时候,是新闻将此事公之于众的那一天。
“从那以后你就没有收到她的音讯吗?”
伊凡·温德尔坐下来,保持安全距离。
“我不能和任何一个人说起这事,我甚至对自己的员工撒谎,说体检报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就为了逃避这件事。你知道吗?我的脑子在不停地转啊转,感觉自己就像发了疯似的。”
他最开始以为肯定是西蒙娜的前任发现她了,让她不得不逃离。可是他又不太可能因为这事报警。他答应过她不会泄露任何信息,不会告诉任何人她住在哪儿。她使用的是一个预付费手机号,甚至没有自己名下的信用卡。她总是在打黑工。尽管她看起来像所有人一样四处走动,可她过的却是躲藏在阴影下的生活。
西蒙娜甚至不是她的真名。
“她就这样过了好些年。据我所知,有的时候她甚至流落街头。她伤痕累累,却掩饰得很好。或许我正是因为这一点爱上她的——就是她隐藏起来的东西。”
“那她的真名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也从没问过。一个女人希望成为任何她想成为的人,而我也要尊重她的这种愿望,对吧?”
“当然。”埃拉说。
“再说了,名字又是什么?不过是添加在一个人身上的标签罢了。她之所以把自己叫作‘西蒙娜’,那是因为她就想成为西蒙娜。这个名字取自西蒙娜·德·波伏娃[8]。而我爱的是那个人,我不在乎她之前叫什么名字。”
“你们是在哪里认识的?”
“是在现实世界中认识的,可不是在那类虚拟的垃圾软件上。有一天她来到我的熟食店,想要找份工作。她告诉我说她想打黑工……”他看了埃拉一眼,“当然了,我告诉她我们只能按照正规流程招募员工,一切是要记录在案的。可我们俩有了感觉,我邀请她吃午餐,然后我们再次见面。她很脆弱,比她愿意表露出来的还要脆弱。这一点我马上就发现了。然后我发现她的处境很艰难。可我还养得起一个女人,而西蒙娜对这种安排没有异议。”
他站起来,走到草坪上,摩挲着自己的光头,又点燃一根香烟。
“我以为我们俩爱着对方。可我一旦认真起来,想要规划和她在一起的未来,她就跑掉了。”伊凡往一个方向走几步,又转身走回来,像一头困兽一样来回踱步,“她不接电话,我发现她取消了那个预付费手机号。然后我跑到市区几个地方找她,我知道她以前在那些地方工作过,就是那种雇用黑工的地方。而我也看到她了,我跟踪她,却发现她和一个油头粉面的浑蛋碰面,当街和他接吻。一切就是这么回事。我发现她没有出什么事,她只是又找了一个人,离开我甚至连一周都不到。”
“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埃拉问道。
伊凡摇摇头:“我正想跟着他们,可我看到了自己在一扇商店橱窗上的影子,意识到我正变得和她的前任一样,所以我离开了。在那以后我就没有再见过她。”
“你有西蒙娜的照片吗?”
“她讨厌拍照。那是因为她害怕,害怕有人把照片传到网上。她不会沉迷于自己的照片,我喜欢她这一点。不过当然了,我还是拍了几张,是趁她不注意时偷偷拍的。”
“能让我看看吗?”埃拉问道。
伊凡·温德尔停下脚步,一言不发地站了一会儿,只是看着她。
“没有了。”他说,“我的手机彻底坏掉了,就在她离开我的那一天。”
独自一人去一家餐馆时带上一本书是有好处的,肯定好过在一个雇用黑工的地方举着警察证晃**。
正因如此,埃拉在横穿中央车站时买了一本书。她恰好看到了她决定要读的那本书,她母亲的最爱——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
现在她坐在窗边的一张餐桌前,既可以看到外面的街道,也可以看到餐馆内部。埃拉无法将注意力放在书中的情节上,书里面说的是一个女孩和明显比她老得多的情人在西贡的故事。她只是时不时地读一下,装出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其中一段话抓住了她的目光。那段文字描绘的是人们沿着街道漫步,走进路中央,完全不在意那些在他们身边穿梭的汽车和自行车。
他们走路的样子没有流露出半分不耐。他们身处人群之中,却茕茕孑立,看似无喜无悲,亦无好奇之心。他们就这样向前走着,又像是没有向前走,也没有向前的意思,不过是来来去去罢了。他们孤身一人,身处人群之中,然而他们即便是独处时也不是孤身一人,即便是身处人群中也是茕茕孑立。
“你准备好点餐了吗?”一个侍者问道,“或是你想先来点喝的?”
那是一个年轻小伙,一边脑袋剃光,另一边留着长发。
埃拉点了两个小碟和一杯酒。如果她在这里无功而返,她还可以去下一个地方好好吃一顿。伊凡给了她三个餐馆的名字,都是西蒙娜提到过的,是她以前曾经工作过的地方。
这家餐馆位于瓦萨区。伊凡上次就是见到她从这里走出来,来到门外和一个男人亲吻。
当侍者带着她点的酒走回来,她问道:“西蒙娜今晚上班吗?”
“谁?”
“西蒙娜。她是在这里工作吗?她大概四十几岁,蓝眼睛……”
“我是新来的,所以……”
“你能帮打听一下吗?”
“当然。”
在人群中茕茕孑立,她心想。在一个大城市里藏身有多容易,又或是有多困难呢?躲藏起来,永远也不要被人完全看清。而这个国家或许拥有世界上最细致的登记注册系统,在这里一个人的身份证号就意味着一切。假如你从不使用借记卡,不去银行,只是打黑工……假如你找到可以同居的男人,而他愿意照顾你,支付一切费用,甚至在你生病时安排你看医生……
可是就这样过了二十三年?
或许她使用了假身份证。西蒙娜,当她的男友一提到结婚就逃离的西蒙娜,当关于莉娜的旧案被重新拾起就逃之夭夭的西蒙娜,从来不允许别人给她拍照的西蒙娜。
她知不知道伊凡偷偷拍了她的照片?
弄坏一部手机是很简单的,你所要做的就是让它进水。埃拉自己也做过好几次。
那个侍者回来收拾桌子时说:“没有,没有人认识一个叫西蒙娜的人。你确定她在这里工作?”
等埃拉去到第三处,她转而点了咖啡。她不能再喝酒了。所幸这是一家咖啡馆,里面挤满了十几岁的少年。他们半躺在沙发上,而此刻时间已接近午夜。
一个黑发女子正在给顾客端上要价过高的烘烤三明治。埃拉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光从背影来看很容易让人以为她才二十五岁,可当她转过身来,年龄就显露在脸上。咖啡馆里昏暗的灯光让人无法看清她眼睛的颜色。
另一个短发微胖的女侍者在桌子之间挤来挤去,将空杯子摞成一座摇摇晃晃的高塔。埃拉问她:“那边那姑娘叫什么名字?感觉我认识她。”
“谁?”
“那边那个,刚刚走进厨房,黑头发的。”
“啊,或许是凯特琳吧,不然就是凯特?我不太清楚,有很多人来这里上班,每个星期都有新人来。”
那女侍者干净利落地擦擦桌子,把面包碎屑都扫到地板上。
“你认识西蒙娜吗?”
“谁?”
咖啡馆里喧嚣嘈杂,难以听清别人的话。有太多人在喋喋不休。他们喝得太多,又不想独自一人回家。
“西蒙娜。”埃拉重复道,“我听说她在这里工作。她是我一个朋友的朋友。”
“我知道你说的这个人。”女侍者说着收拾起盘子。她的目光扫过周围的餐桌,寻找脏杯子,“不过我有好一会儿没见到她了,想让我再见到她时帮你捎个信吗?”
“当然。”
埃拉在一张餐巾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她知道西蒙娜不太可能联系她,不过这无关紧要。她用另一张擤擤鼻子,然后团成一团放进兜里,免去员工们清理的麻烦。莉娜,她心想,或许正躺在河底。你无法仅凭一己之力解决这件事。别再把私人生活和职业生涯混在一起了,别再喝酒了。埃拉起身离开,差点踩到了别人的脚。在人群中茕茕孑立,她心想,马格纳斯的人生是属于他自己的,是他让她别再为他操心的。
最后一个念头令人痛苦。
当埃拉转身离开时,“你忘了这个。”那女侍者说着把那本书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