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夏夜

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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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格纳斯有没有告诉你当晚发生了什么?”

“从来没有。”埃拉答道。

她们正在克拉姆福什警局的会议室里,之前埃拉曾多次坐在这里。按照西尔婕的说法,这里比讯问室更自在,可这只能让眼下的形势变得更为混乱。感觉她们就像是来这里开个晨会,等待着尚未到达的其他人。

“乔乔试着找其他人来做这事。”她说,“显而易见,那样更好,可是在夏日假期……我们想要弄清他是什么样的人,如果我们没能听取他家人方面的说辞,那就太可惜了。据我了解,和他母亲谈话有点困难,对吧?”

“不要。”埃拉说,“她身体不好,她什么也不知道。”

那就只剩下她了。

“在莉娜·斯塔弗雷被谋杀之后,你是否发觉马格纳斯有什么变化?”

“我以为你想谈论关于肯尼斯·埃萨克森的事?”

“好吧,这么说好了。”西尔婕说,“马格纳斯在当年七月初之后是否有所变化?”

埃拉有权利拒绝回答。如果她愿意,她可以选择忽视西尔婕的问题。作为近亲,她没有提供证据的义务。说出真相的义务可能和保护最亲近的人的欲望相冲突,在这种情况下,法律也予以破例处理。然而她同时还是一名警察,应该捍卫真相。

“是的。”她说,“马格纳斯偏离了正道,开始吸毒。不过考虑到他所爱的女孩遭遇那种事,出现这样的情况也不奇怪。”

“有几个人提到他吃醋。”西尔婕说,“你的印象呢?”

“我无法回答。”

“正如我所说,我们不是在调查莉娜·斯塔弗雷被谋杀一案,不过她的确在其中起了作用,这是无法忽视的。”

“假如她当真是被谋杀的话。”埃拉说。

“什么意思?”

“你们一直在挖,可还没找到她的尸体。你们肯定有这样的疑问:他为什么不把莉娜的尸体和肯尼斯·埃萨克森藏在一块呢?”

“那你怎么看?”

办案警探镇定地打量着她。埃拉向来对西尔婕钦佩有加:她可以将自己那低调的智慧应用于情绪方面,这意味着她经常可以击中要害。

可在眼下这一刻,这种特质显得最为可怕。

埃拉所说的所有话都会被解读为试图保护自己的哥哥,会被反过来解读。他们不久前曾推敲过的某种假设现在变成明证,证实埃拉所知道的比她透露的要多。她的犹豫迟疑或许意味着她在撒谎,相反,斩钉截铁或许也意味着她在撒谎。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了。”她说,“简直是一团乱麻。”

“我明白。”

你明白个鬼,埃拉心想。

“马格纳斯有没有提到过肯尼斯·埃萨克森这个名字?”西尔婕问道。

“从来没有。”

“他们认识对方吗?”

“不知道,你们找到任何证据表明这一点了吗?”

“没有,不过既然他们都和莉娜保持着关系,这也是有可能的。告诉你吧,一些证据和证人证词表明两人认识。”

“那你知道肯尼斯·埃萨克森为什么要跑到这儿来吗?”

“他想要投身荒野。”西尔婕向后靠,手放在脑后,放松下来,“我们和一个当时住在那个集体社区的女孩谈过了。她希望他离开,所以当时没有告发他。据肯尼说——他们就是这么叫他的——在荒野之中你能找到真正的自由,远离文明。而文明会将自由人变成脑死亡的物件。”

现在这场询问已经转向,变成由埃拉来问问题了。而西尔婕仿佛没有发觉。或许西尔婕也觉得两难,或许那只是西尔婕的一种策略,让埃拉以为两人是平等的。

“除了那个女孩之外。”她继续道,“没人说肯尼斯一句好话,甚至包括他的母亲。从十五岁时开始,他就在戒毒疗养院进进出出,抢劫,攻击他人,攻击的对象甚至包括他母亲;还有和毒品有关的犯罪行为,他的个人历史充斥着暴力。不过在这个案子中他是受害者,我们也不得不这样看待他。好吧,这些你全知道。”

“马格纳斯不是暴力的人。”埃拉说。

西尔婕扬扬一侧眉毛,只有短短的一瞬,几乎无法让人觉察。假如埃拉不是过去经常坐在这里观察桌子另一侧的人,试图揣摩每个反应背后的含义,她也不可能发觉。

她并没有问马格纳斯的暴力倾向。

“有时候他会捶打墙壁什么的。”埃拉继续道,“或者在冲出去时狠狠关上门。可他从来没打过家里人。”

“暴力威胁同样是暴力的一种形式。”西尔婕说。

“你们有没有想过,或许是肯尼斯·埃萨克森杀了莉娜?”

西尔婕低头看自己的平板电脑,在找什么东西。

“马格纳斯有攻击他人的记录。”她说,“五年前……”

“那是酒后斗殴。”埃拉说,“就是在克莱姆酒店外常见的打架。”她知道这听起来很不对劲,不过话还是脱口而出。“斗殴”不是法律术语,术语应该是“攻击他人”。即便是其他人起的头,即便马格纳斯自己挨了揍,那也是“攻击他人”。

西尔婕又问了她几个问题,可事后回想起来,埃拉却不记得任何一个问题了。她只记得自己说的话:“你不会以这种形式揭露自己最亲近的人,不会告诉一个外人,马格纳斯其实拥有敏感的灵魂,他是脆弱的,一直无法在人生中找到意义。”

她想超越于警方报告、流言和提问之外,勾画出马格纳斯的真实面目。她明白如果马格纳斯知道了,他会为此恨她的。

“快结束了吧?”她问道,“我和乔乔说我要给他送点文件……”

“当然。”西尔婕说,“我不会再打扰你了。”

“好吧。”

纯粹出于习惯,也是因为令人疼痛的疲惫,埃拉径直朝咖啡机走去。不过当她看到两个同事正在咖啡机旁闲谈,她立即转过身。

其中一个是奥古斯特。

她希望自己能穿上制服,让所有一切变得清楚利落。可她现在不是在工作中,大可以立刻回家。

情况不妙。她既没能保护自己的哥哥,也没能给人留下一个沉稳的印象——没能像所有人认定你应该做到的那样,将职业生涯和私人生活分割开来。

她一直不明白自己该怎么做。她将自己的个人特质带到工作中,而工作又跟着她回到家中。同一个大脑不停转动,睡眠也不知道两者的分界。

她不知道当奥古斯特回到女朋友身边时,他能否将他的职业生涯和私人生活分割开来。

她不知道他们俩会不会在这一带驾车闲逛,或许在兰德纪念碑前停下来,用谷歌搜索纪念碑的由来。

他的女朋友名叫约翰娜。看着保存下来的网页截屏,埃拉端详她主页上的头像。她看上去冷冰冰的,有一头富有光泽的长发和洁白的牙齿。

她是某系列护肤品的代理。

针对欧洛夫·哈格斯特洛姆那充满仇恨的帖子出现后,马上有人分享了。而奥古斯特的女友正是第一批分享者中的一个。在由索菲·奈达伦发起的话题中,她排在第三位。或许这两个女人使用的是相同的护肤品。

她们恨同样的东西。

埃拉原本只是想把自己手头的资料搜集起来,给乔乔送去,可她发现自己再次沉浸于这个网络议题中。约翰娜并不总是那么酷那么美,她还有另一面——叫嚣着要“阉割这种人”的一面。“然而,我们再次看到一个强奸犯自由行动,却没人听女孩们怎么说。”她支持将他们的名字和照片在网上公开,将他们终身监禁,甚至给一条预见他们在监狱里遭到**的评论点了个赞。

埃拉心想:不知道奥古斯特如何应对她的这一面?不过他们也不太可能在卧室里讨论法律条规。读着读着,更多的评论出现了,每一条都比之前的更加触目,如同被聚光灯照亮一般。

“你们这些无脑绵羊……你们中有人读过《替罪羊》这本书吗?不,抱歉,我看没有。”

“知道怎么读书吗,你们这些该死的白痴?”

埃拉记得这个跟帖。她和奥古斯特都注意到了这个评论的特立独行,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随大流。

大约有好几千人反对这条评论——那些拒绝停止使用攻击性语言的人。

跟帖人的名字是西蒙娜。

埃拉查看了剩下的部分,看看这人是否会在别处冒出来。她的确在另一处冒出来了。

“他就是个窝囊废,他只能怪自己。”

埃拉读着这两条跟帖,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后来她甚至能听到那女子的声音了。她看不到她的脸,西蒙娜使用达芙妮鸭作为头像。这并不稀奇:有的人会在脸书上使用奇怪的头像,不是所有人都愿意露出真容。

“他就是个窝囊废。”

看起来,跟帖人似乎在以前就认识欧洛夫·哈格斯特洛姆。当然了,很多人都认识他,例如他的几十个同班同学。这只是表明西蒙娜来自这一地区。

“你们这些无脑绵羊……你们中有人读过《替罪羊》这本书吗?”

她想起艾薇丝说过的一些话:莉娜阅读花里胡哨的法国书,或者假装阅读——总之就是其中之一。埃拉打开一个网上书店的网页,输入书名搜索。她找到几本惊险小说,还有一本书,作者的名字听起来像个法国人。

驱逐行为和受害者是稳固社会的一种途径,此中暴力通过某种神圣的仪式得以宣泄……

埃拉再次把注意力放在那个网络议题上。还有一个人认为应该采取政治行动改革司法系统,而非把人拉出来曝光。除此之外,西蒙娜仿佛是唯一一个逆主流而行的人。

“知道怎么读书吗,你们这些该死的白痴?”

埃拉琢磨不透她的论点。她是在维护欧洛夫·哈格斯特洛姆吗?埃拉感觉这个西蒙娜觉得自己比其他所有人都聪明,她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东西。

由于这只是截屏,埃拉无法点进她的主页。于是她登录自己的账号——她只在工作需要时才会使用这个账号,并没有用照片作为头像。奥古斯特女朋友的个人网页被设为“非公开可见”。埃拉搜索“西蒙娜”,结果弹出无数个用户。她点击了三十几个,才发现那个达芙妮鸭的头像。

非公开可见。

她站起来,打开窗户,呼吸点新鲜空气。她向外望去,目光掠过屋顶,看向远山和浩渺的天空。

空气,现实,平衡。

一条在斯普兰斯维肯被冲上岸的船。肯尼斯·埃萨克森想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荒野中,莉娜想要逃离。

自由。

离开,永远不回来。

她关上电脑,去到安佳·拉里奥诺娃的办公室。

“那些过去的报警记录还在你手上吗?”

这位本区警探摘下眼镜,任由眼镜坠在脖子上的细绳末端,来回晃**。

“如果你说的是自1996年始的船只丢失记录,那答案是肯定的。”

“那你能不能查一下当年七月的摩托车丢失记录?”

安佳仔细打量着她。她那冰蓝色的眼睛与她的发色相互映衬,堪称完美。她的目光从不退缩。

埃拉决定让自己强硬起来,不做解释了。一旦她解释,那就等于逼迫她的同事拒绝——除非她也像埃拉一样愿意越界。

“仲夏时节整整一个月的摩托车丢失记录?”安佳说,“得了吧。”

“蓝色的。”埃拉说,“轻便型摩托车,铃木牌。”她正在纠结要不要提到车主,不过她还是觉得不提的话更简单。

“当然可以。”安佳说。

“多谢了。”

接着埃拉去找奥古斯特。他正坐在餐厅里,吃一份从超市买来的自助餐沙拉。

“嗨,我以为你今天休息。”他面露微笑,摆弄着手机。然后他垂下目光,再次看向塑料餐盒。此前埃拉也有过这种感觉:那是在轻松活泼消失之后的微小转变。

“我要和你女朋友谈谈。”她说。

在埃拉上次来过之后,这家咖啡馆改了名字。然而话说回来,她本来也没有频繁地跑去克拉姆福什市中心喝咖啡。这家咖啡馆被一个为了爱情搬到这里来的泰国女人接手了。

和埃拉想象中相比,约翰娜个子更矮,更可爱,没那么冷漠。

不管怎么说,她真够饶舌的。

“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奥古斯特和我讲了许多关于你的事。这一带挺漂亮的……”约翰娜看向窗外,她的目光掠过克拉姆福什市中心广场。在六十年代的拆建潮过后,一批瑞典市中心建筑拔地而起,而克拉姆福什市中心恰是这类建筑的典范,足以写入教科书。“好吧,或许这里还不算……”

埃拉不知道奥古斯特说了什么,可她现在也不想知道。

她直接问道:“你知道这次会面是为了什么吗?”

“好吧,我很抱歉分享那些东西,不过我的推送中有很多动态,在做出反应之前,我不可能总会有时间先想一想。”

“我不是要以任何罪名指控你。”埃拉说。

“当然不会啦,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呢?”约翰娜点的蔬果汁送来了,那饮料让埃拉联想到在浅溪中凝滞太久的水。“每个人都有表达观点的权利,对吧?”

埃拉咬了一口她的克拉姆福什蛋糕——巧克力蛋糕,外表覆盖着发亮的糖霜。

“是关于你的一个朋友。”她解释道。

“脸书上的朋友?只是……我在脸书上有一大堆并非真正认识的朋友,我经常使用社交媒体来推销产品。”约翰娜啜饮着她的饮料,每一口的分量很小,仿佛只是润润嘴唇。“我在护肤品行业工作。”她补充道,“不过我敢肯定奥古斯特已经告诉你了。我为某个品牌做推销,不是我开的公司,不过我是他们在瑞典的代理。你一定要让我给你做个肤质测试。”

“以后再说吧。”

埃拉曾经问过奥古斯特他女朋友是否知道他们俩上床的事。“知道,当然知道。”他回答道,仿佛这是一个根本不值一提的愚蠢问题。

“事关一个叫作西蒙娜的女孩。”她继续道,“我必须找到她。”

“好吧……”约翰娜拿起手机。之前她的手机放在桌上,不停发出嗡鸣。“老天,我有那么多人关注,我不记得所有的人。你说她叫什么来着?”

埃拉又重复一遍名字。

“哦,对了,她在这儿,她甚至没有真人头像。为什么会有人这个样子呢——难道他们为自己的外貌感到羞耻?我觉得在社交网络上过度沉迷于自己的长相是流于表面的,最重要的当然是你从内心感觉到美好,那才是真正的美。等等,让我查看一下我们共同的朋友,或许能让我想起什么……”

埃拉借故去洗手间。事后她用冷水洗脸,试图让自己的头脑保持清醒。老实说,她并不反对自由**这种理念,这种想法很好。不过她还是不明白奥古斯特在她和约翰娜身上发现了什么共同之处——她们两个天差地别。或许这才是意义所在:寻找不同的人来满足自己的各个方面,因为没有人可以面面俱到。

她甚至从没想过自己的皮肤可能有点干。

“我刚想起来了。”约翰娜隔着半个咖啡馆对她喊道,“快过来,我给你看看。”

她把椅子拉近,两人的肩膀、上臂和一侧的膝盖相互接触。这太过亲密了,不过埃拉还是没能鼓起勇气拉开距离。她非常在意约翰娜的身体。奥古斯特不在场这一事实反而让两人之间滋生了一种奇异的刺激,让她们靠近。

约翰娜拿着电话,正要给埃拉看她自己的社交网络是如何与西蒙娜重叠的。埃拉强忍着凑上前去。

“她和我在上一份工作中认识的一个家伙约会。我们在那家伙的餐馆里碰面,是上个春天的事了。”

“然后你们就成为朋友了?”

“好吧,朋友和朋友是不一样的。”约翰娜说,“因为我是自由职业者,我要做许多扩展人脉的工作。老实说她不够年轻了,已经到了急需护肤的年龄。”

“具体是什么年龄?”

“你的年龄呢?”

“三十二。”

“啊,好吧,西蒙娜或许更老,大概是四十上下。如果我能对她的皮肤进行检测,或许我会更清楚。那样你才能真正知道一个人的年龄。”

她朝埃拉微笑,用两根手指轻轻摩挲她的脸颊。

“就你的年龄来说,你的皮肤真是棒极了。”

每当欧洛夫闭上双眼,房子的景象就朝他涌来,火焰,烟雾。仿佛那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但实际上是不久前发生的。有时候当他闭上双眼,还能看到自己的家人们就在那里,然后他看到浴室里的父亲。

他想起奔跑时抽打在他脸上的树枝。

“我没穿鞋。”他说,“我穿着袜子跑出门,然后我就不知道了。”

“没事的。”坐在床边的理疗师说。她正在按摩他的手,鼓励他活动手指。她用轻柔的声音说道:“不用给自己压力。”

欧洛夫曾经说过他不想再和任何人说话了。可不久之后那个理疗师就走进了病房。

他觉得她挺好看的。

“你的记忆正在渐渐恢复。”她说,“这很好,你每天都在变得更好。”

他能记起来的每一件小蠢事都会让她高兴。如果他动动手指,转动一下脚指头——每回她掀开毯子时都会露出来的肥大脚指头,她也会高兴。她总是说情况正在好转,可欧洛夫知道她错了。

情况变得更糟,因为如果如她所说情况在变好,他们就会放他走,他就不需要躺在一张每五分钟更换一次护理垫的**,还能吃好吃的东西——如果他愿意还可以要双份。他在于奥默大学医院的病房位于高楼层,窗外只能看到天空。云朵飘过,偶尔还会有鸟群飞过,动作自如地来个急转弯。他试图分辨出哪只鸟才是首领,可是眨眼之间它们就飞走了。

土地、地面和下面的人他是半点也看不见的。

“你经历了一次严重的休克。”理疗师说,“你受了些伤,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你不能完全康复、重新过上以前的生活。”

“我感觉想不起别的什么了。”欧洛夫说,“只是一片漆黑。我头痛,我不能再想了。”

“会恢复的。”那女人说,“你不用着急,我让护士给你拿些止痛片来。”

她离开时拍拍欧洛夫的手。这只手是他最早完全恢复知觉的部位。那时候他一动不动地躺着,但在她离开很久之后,他依然能感觉到她的手正在触摸他,给他按摩。

我还会记起更多的东西……才怪,他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