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夏夜

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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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正是收拾花园的好时候。如她的藏书一样,花圃和菜地也是克里斯汀的骄傲和乐趣所在。然而不知怎的,在这个夏天,她们对花圃和菜地都疏于照料。

埃拉知道这完全是她的错。她所要做的只是说一句“今天我们干点园艺活吧”,然后克里斯汀就会一阵风似的冲出门,准确无误地回忆起园艺手套放在哪里。

然而,走出第一步对大脑而言是一个复杂的过程。

现在克里斯汀正跪在地上,拔除土豆菜地里的藜,清除在红醋栗丛中蜿蜒的啤酒花。

“真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大片的杂草,我最近刚刚清理过。”

埃拉松土,把土壤翻过来,让蠕虫和木虱在日光下扭曲蠕动、仓皇逃窜。她试图回忆起花圃在全盛时期是什么样的,好将杂草和刚开完花的植物区分开来。

当埃拉拖拽一株茎粗叶密的植物时,克里斯汀大叫:“看着点!那是火百合,你没看见吗?”

“那这个呢?”

“不,不行,别碰,那是萱草。我从你外婆那儿讨来的插枝。还有,在打理芬兰玫瑰时小心点——它的花期只有一周,不过那花香很好闻。”

诸如此类。

埃拉发现自己越想做什么越什么都不能动。她启动除草机,戴上护耳器,把世界屏蔽在外。正因如此,她没有发觉有人正在走近。直到克里斯汀站直身子,脱下手套相互拍打,以抖掉手套上的泥土,然后举起一只手遮在额前,埃拉才发觉有人走过来。

当埃拉看清来者,她有种不祥的预感,仿佛危险即将降临。

西尔婕·安德森穿着一件白衬衫,漫步朝她们走来。她的嘴在动,在说着什么。埃拉关上除草机,摘下护耳器。而此时她的同事正在向她母亲问好。

“抱歉,我看到你们很忙,不过我可以借用一下埃拉吗?”那轻松的语气只是进一步强调了她作为闯入者的身份。

“没问题。你说是吧,妈妈?”

“是呀,是呀,你去吧,我继续。你得把野蓟连根拔起,不然它们就会分根生长,等到明年夏天会变出原来的三倍多。”

她看上去如此开心,如此自在,如此满足。埃拉朝房子另一侧走去时,回头看了一眼。她希望再次看到母亲时还是这个样子。

当她们绕过屋角,西尔婕停下脚步。

“我本可以打电话的。”她说,“不过我觉得跑过来亲自和你说会更好。我听说你下班了。”

“是关于马格纳斯的事吗?”埃拉说,“你们讯问他了?”

“检察官决定延长他的拘押时间。”

“就因为酒驾吗?血液酒精浓度的读数只是0.8克/毫升,那肯定只是……只是……只是开一张罚单就可以吧?”她清楚自己一连说了三个“只是”,也明白不应该对犯罪轻描淡写。酒驾就是酒驾,哪怕是不太严重的酒驾也一样。

“是因为谋杀。”西尔婕说,“或者说,是针对肯尼斯·埃萨克森的过失杀人。”

埃拉本能地扫一眼道路。她看到一个人正在洗车,隔壁邻居正在草坪上给庭院摆设上油。

她冲进屋内,示意西尔婕跟上。

关上门。

“这不可能。”她说。

“抱歉。”

“我知道他之所以要经受讯问,是因为他们找到的DNA,不过……”

埃拉抓住五斗橱的边缘,而房子的其他部分似乎都在旋转,只有那淡绿色的五斗橱及其金属部件稳稳当当。那是一件传家宝,来自某个早在她出生以前就离世的人。

“他说什么?”她问道。

“他否认了。”

“是你来对他进行讯问的吗?”

“乔乔今早起了个头,不过他让我来接手了。”

“明白了。”

西尔婕·安德森只要一进到房间里,就能让男人惊掉下巴。

“那莉娜呢?”

“目前为止,他的嫌疑只与肯尼斯·埃萨克森有关。”西尔婕说。

“目前为止?”

“你也知道,我不能和你说这些。”

“你们找到她了吗?”

“他们已经扩大了搜索范围。”

这个办案警探站在距离埃拉不足两米之处,尽力表现出同情,同时又小心留意她的每一个反应。门廊太小了,根本容不下她们俩。

“我们也要和你谈谈,不过可以明天在警局里谈。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事。”

西尔婕打开记事本,开始谈论要记下些什么,关于上下午以及时间什么的。

“他的律师是谁?”埃拉问道。

她写下一个名字。埃拉隐约记得在玄关的一个信封上见过这个名字。

“明天见!”西尔婕说。

以前她们总是在花园里焚烧杂草,那一般是早春时分。现在全国都禁止户外烧火。

埃拉把所有清除出来的植物都塞进了黑色垃圾袋里。她记得母亲不时用藜来做菜,放在奶油里煮,配上三文鱼。

克里斯汀在沙发上睡着了。

埃拉关上电视,端详母亲的睡容。对母亲而言,这是在花园里度过的美妙一天。

母亲发出柔和的鼾声。

自己该什么时候告诉母亲马格纳斯被拘押了?

要在报纸报道此事之前,在邻居们开始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她们之前,在新闻采访车停在屋外之前。

但不是今晚。

在进行了三个小时的尝试之后,埃拉终于联系上了马格纳斯的律师。埃拉走到楼上,以免母亲听到她讲电话。

“很高兴你能打来。”那个名叫彼特拉·富尔克的律师说,“马格纳斯让我给你打电话,可我一直抽不出时间。”

她那开朗的嗓音并没有给埃拉带来太多安慰。埃拉脑海中浮现出她的模样:白金色的头发,戴着圆形的金边眼镜。两人或许在法庭上又或是对某个嫌疑人的讯问过程中有过交集。

“他怎么样?”

“今天是艰难的一天。”彼特拉·富尔克说,“不过还好,和我们所能希望的一样好。”

“我明白我不能和他谈话。”

“这事挺复杂。你对这个案件有些许了解——你甚至知道一些连办案警探都未必知道的东西。”

“他们明天要叫我去问话。”

埃拉在床边坐下。她能看到外面的树梢,还有一小块透着红黄色的月亮。几乎是满月了。

“他情况怎样?”

她听那个律师用缓慢的语速和实事求是的口吻说下去。当然了,酒驾是她最不担心的。而谋杀肯尼斯·埃萨克森的嫌疑——或是过失杀人嫌疑有可能会久拖不决。二十三年前的证据问题、模糊的间接证据和证人证词,以及鉴识结果,都留下了可以转圜的余地。那个律师希望警方会因缺乏证据而撤诉——假如当真走到这一步的话。如若不然就将其限制为过失杀人。

“那莉娜呢?”

“我尽力不让他们把莉娜·斯塔弗雷被谋杀一案牵扯进来。唯一证实她曾经在当天到过那里的只是二十三年前的证人证词,那几个证人以为自己曾看到她在一条船上。他们没抓住任何把柄。”

“可他们找到了莉娜的裙子。”埃拉说。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正是自己把他们引到那里去的。那是她的功劳,但也是她的过错。“还有她失踪时背的背包。”

“我还没看到他们的报告,不过据我所知,我们面对的是某种材质的碎片,可以理解为一个背包的残骸。看样子有只獾站在了我们这边。”

埃拉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想要在众多细节中理出头绪。开襟毛衣、裙子、**,和其他人相比,肯尼斯·埃萨克森是更好的情人……感觉就像是蜿蜒铺展的根系,为以根系为生的昆虫和寄生生物提供掩护,它们的数量如此之多,难以辨别。

她听到律师那开朗的嗓音和滔滔不绝的话语。她看到月亮已经挣脱树梢,跃上更高的空中。

“如果检察官决定将此案和莉娜一案合并,我就会强调肯尼斯·埃萨克森的犯罪历史,吸毒……他不更像是凶手吗?不过就像我所说的,我认为不会走到那一步,只要他们没找到尸体就不会。即使案发当晚莉娜·斯塔弗雷在洛克涅——关于这点还未被证实,那也不能说明她就死在那里了。她可能是过后某天在河里溺死的。从法医证据来看,她也可能离开了。”

“不穿衣服就离开了?”

“我不是在信口胡说。”彼特拉·富尔克说,“我只是就可能的辩论方向举个例子。”

埃拉并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她太累了,很想直接躺倒在床垫上。又一个人在谈论辩论的问题——她可受不了,哪怕这是那个人的本职工作。她现在只想睡觉。

“还有什么特别的信息是你想告诉我的吗?”她问道。

“就像我所说的,我会强调有几种可能出现的情况……”

“你说马格纳斯让你给我打电话。”

“哦,是啊,抱歉,我差点忘了。”

感觉那个律师是在大声朗读。那是马格纳斯亲笔写下的。埃拉心想,她可以想象到他在一张小纸片上写下的潦草字迹,想象到那张纸片如何展开。

“告诉我妹妹,我没有做那事,我没有杀她。你不会这样对待自己爱的人。告诉埃拉,她会理解的。”

埃拉正在逆流划船,与河流的力量对抗。她正在赶时间,因为她忘了警局的一次会议。会议已经开始,所有人都到了,只有她一个迟到。船桨勾住了水藻之类的植物,然后她看到尸体在船边漂浮。她不得不放下船桨,去抓那些尸体。其中有些还没有完全断气。一根船桨突然掉落,她不得不越过船舷,用手划水。她必须抓住它。她看到水里的一张脸,他的眼睛依然充满生气。小船继续漂流,而他则漂到船底。她再也看不到他了。

那是马格纳斯。

埃拉强迫自己冲破梦境,睁开双眼。她很熟悉这个梦,即使是在睡眠中她也能意识到这是个梦。尽管如此,她的一颗心还是狂跳不止。

光线渗入房间。现在是黎明,刚过凌晨四点。百叶窗没有放下来,她就躺在床罩上睡着了。

明明没有,她却仿佛还能闻到,那是梦里的气味,微咸的水的气味,以及一股腐败的味道。如同此时嘴里的味道。她刷了牙,重新加热一杯陈咖啡。

那只是一个梦。任何老道的业余心理咨询师都会皱起眉头,说她想要救自己的哥哥。可挥之不去的并不是那种想法,也不是在尸体中随意漂浮的感觉。

而是那条划艇,那条被冲上岸的划艇。

她知道河流的运动,了解那些水流:每秒钟有五百立方米的河水流经发电站,然后继续流入博滕海湾。一条无人的划艇,绕过小岛,在斯普兰斯维肯被冲上岸,而此地位于目前她所在的兰德下游——这真的可能吗?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盯着卧室窗外的树木,她的心思沿着河流漂移。

她站了起来,看到一只大山雀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她换好衣服,看了一下母亲。母亲在沙发上睡了一晚。然后她走出门,发动了汽车。

在一天里的这个时刻,洛克涅很安静。犯罪现场的鉴识技术人员尚未到达。尽管如此,埃拉还是把车子停在路上较远处,藏在一栋废弃的户外建筑后头。警觉的邻居很可能在早上五点起床,纳闷儿她到底是什么人。

她从一条塑料封锁带下方钻进去,跨过警戒线。这里是犯罪现场,从理论上说她不能进入。清晨的阳光透过树木,在蛛网和露珠上闪烁。地面某些区域被挖开了,她看到成堆的泥土和支离破碎的苔藓。必定有二??英被释放到空气中——埃拉发现自己正在琢磨这个问题。

河边,在丛丛芦苇和老旧的码头桩柱之间,蜻蜓正在水面飞舞,透明的翅膀呈现出翡翠绿,美得令人窒息。

那几行短短的文字。

“告诉我妹妹,我没有做那事,我没有杀她。”

马格纳斯乞求她的理解——这并不奇怪,可现在他面临的是杀害肯尼斯·埃萨克森的指控,为什么他只提到莉娜?

“你不会这样对待自己爱的人。告诉埃拉,她会理解的。”

这听起来像个谜语——埃拉无法摆脱这种感觉。

他想让她理解什么?理解他杀害肯尼斯·埃萨克森是出于对莉娜的爱?

如果马格纳斯当真举起铁棍,砸破了肯尼斯·埃萨克森的脑袋,那他这么做肯定不是为了好玩。他从来不会撕下蜻蜓的翅膀——这是他们的妈妈发现埃拉正在做这事时告诉她的。马格纳斯在她那个年纪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厚重的白色晨雾在河上飘**,遮住了海湾另一侧的沙滩。埃拉仿佛能看到他们划船前行。城市小子肯尼斯几乎不会划船,而莉娜穿着轻薄的夏装,懒洋洋地靠在船尾。

如果这里是马格纳斯和莉娜丢弃了用过的**的秘密幽会地,如果马格纳斯发现自己所爱的女孩和其他人混在一起,如果莉娜为了让他吃醋,用这一事实打他的脸,那将会是无情的挑衅,是真正的侮辱。

如果马格纳斯来到这里……当然了,他会骑摩托车来。那时候他有一辆蓝色的轻便型摩托车。他曾经带着埃拉骑过几次,她还记得那种震动和令人头晕目眩的速度。不过那辆摩托车被偷了,后来他又买了一辆红色的。

他们也会骑摩托车来。

这是那个住在附近的老妇人说的。她提到了该死的摩托车。

假如马格纳斯在铸造车间旁停车,悄悄摸过来,透过众多破窗中的某一扇,看到他们在一起,而莉娜衣衫不整;假如他被嫉妒刺伤,变得半疯狂,而这里到处都是铁棍……或许是肯尼斯看见了他,挑起打斗,而马格纳斯只得自卫……

埃拉在一块岩石上坐下,几米之外就是他们发现肯尼斯·埃萨克森头一批残骸的地方,那些残骸被埋在蓝色黏土之下。

在这个场景中,只有莉娜显得格格不入。她似乎退缩了,不见了,如同河上的雾霭消失在稀薄的空气中。

马格纳斯的怒火是否继续燃烧?他是不是完全丧失了心智?那件事是不是发生在他们混乱的打斗之中?

他是不是将尸体埋在了河里的垃圾下方,然后又为她挖了个墓穴?

有的人头脑冷静会算计,会将身后的一切清理干净。可马格纳斯并不是这样的人,拥有这些特质的是埃拉。马格纳斯完全是冲动而情绪化的,如同风中的一片叶子。马格纳斯本身就是混乱的。

埃拉捡起一根树枝,扔进河里。几只蜻蜓迅速飞向一边,涟漪在水面**漾开来。而那树枝依然漂浮在落水处,几乎一动不动。水流无法波及距离海湾那么远的地方,除非刮起了风暴,否则一条船几乎无法自行漂流。它会沿着堤岸碰撞颠簸,或许乘着微风可以漂移短短的一段距离,然而遇上的第一道海獭水坝肯定会将它拦下的。

“你不会这样对待自己爱的人。”

她听见蜻蜓振翅的声音。它们每秒钟振翅三十次,可看上去却是完全静止的。

“告诉埃拉,她会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