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青年的十二封信

十一 談在盧佛爾宮所得的一個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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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

去夏訪巴黎盧佛爾宮,得摩挲《蒙娜麗莎》肖像的原跡,這是我生平一件最快意的事。凡是第一流美術作品都能使人在微塵中見出大千,在刹那中見出終古。雷阿那多·達·芬奇(Leonardo de Vinci)的這幅半身美人肖像縱橫都不過十幾寸,可是她的意蘊多麽深廣!佩特(Walter Pater)在《文藝複興論》裏說希臘、羅馬和中世紀的特殊精神都在這一幅畫裏表現無遺。我雖然不知道佩特所謂希臘的生氣,羅馬的**欲和中世紀的神秘是什麽一回事,可是從那輕盈笑靨裏我仿佛窺透人世的歡愛和人世的罪孽。雖則見歡愛而無留戀,雖則見罪孽而無畏懼。一切希冀和畏避的念頭在霎時間都渙然冰釋,隻遊心於和諧靜穆的意境。這種境界我在貝多芬樂曲裏,在《米洛斯愛神》雕像裏,在《浮士德》詩劇裏,也常隱約領略過,可是都不如《蒙娜麗莎》所表現的深刻明顯。

我穆然深思,我悠然遐想,我想象到中世紀人們的熱情,想象到達·芬奇作此畫時費四個寒暑的精心結構,想象到麗莎夫人臨畫時聽到四周的緩歌慢舞,如何發出那神秘的微笑。

正想得發呆時,這中世紀的甜夢忽然被現世紀的足音驚醒,一個法國向導領著一群四五十個男的女的美國人蜂擁而來了。向導操很拙劣的英語指著說:“這就是著名的《蒙娜麗莎》。”那班肥頸項胖**的人們照例露出幾種驚奇的麵孔,說出幾個處處用得著的讚美的形容詞,不到三分鍾又蜂擁而去了。一年四季,人們盡管川流不息的這樣蜂擁而來蜂擁而去,麗莎夫人卻時時刻刻在那兒露出你不知道是懷善意還是懷惡意的微笑。

從觀賞《蒙娜麗莎》的群眾回想到《蒙娜麗莎》的作者,我登時發生一種不調和的感觸,從中世紀到現世紀,這中間有多麽深多麽廣的一條鴻溝!中世紀的旅行家一天走上二百裏已算飛快,現在坐飛艇不用幾十分鍾就可走幾百裏了。中世紀的著作家要發行書籍須得請僧侶或抄胥用手抄寫,一個人朝於斯夕於斯的,一年還不定能抄完一部書,現在大書坊每日可出書萬卷,任何人都可以出文集詩集了。中世紀許多書籍是新奇的,連在近代,以培根、笛卡兒那樣淵博,都沒有機會窺亞裏士多德的全豹,近如包慎伯到三四十歲時才有一次機會借閱《十三經注疏》。現在圖書館林立,販夫走卒也能博通上下古今了。中世紀畫《蒙娜麗莎》的人須自己製畫具自己配顏料,作一幅畫往往須三年五載才可成功,現在美術家每日可以成幾幅乃至於十幾幅“創作”了。中世紀人想看《蒙娜麗莎》須和作者或他的弟子有交誼,真能欣賞他,才能僥幸一飽眼福,現在盧佛爾宮好比十字街,任人來任人去了。